第114章 三更君
兵部辖下,京畿巡检司。
老将军冯雨岩看着副队领进来的薛放,两道花白的眉毛紧皱,让这张本就威严的脸更添了几分军威凛然。
巡检司里没有人不知道薛十七郎的,可谓如雷贯耳。
但那种种,可不全都是些值得称道的事迹。
冯雨岩目光沉沉地望着薛放上前行礼,在心中判断:皮相固绝,气质更佳,顾盼之间门锋芒毕露,可举投足偏又十分自然自在,是个难得的。
看得出那领他进来的葛副队已经是先喜欢上了,打量他时,笑的眼角的鱼尾纹都在游动。
也许,是没在死路上碰的头破血流,才能这样光芒耀眼。
老将军心头一叹。
沉着脸,他瞥着薛放行礼:“听你在羁縻州很是出名?”
葛副队一听就觉着这话问的不对头,偷偷瞟向薛放,为他捏一把汗。
薛放想了想:“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旅帅不知听了什么?”
葛副队目瞪口呆。
冯老将军哼道:“你倒反问我,可见心虚。”
薛放诚恳地道:“怕是您老不信,我还真没什么可心虚的,我在羁縻州所作所为,人尽皆知,没什么可藏掖的。”
“既然不怕,就先把你的能传千里的所谓‘恶事’一。”
薛放轻叹了声:“能让您这样大动肝火的,我想,应该就是永锡施武那件事吧。”
“哦,你觉着那是恶事。你做错了什么?”冯雨岩冷哼。
“相反,我一直觉着我做的很对,”薛放的语气很淡定,“只是在有些人眼里,未免就坏了规矩。”
“你知道坏了规矩还做?”
“总要有人去做。就像路不平,有人踩。”
“强词夺理,”冯雨岩拧眉:“人人都可以踩,但你是巡检司旅帅,你应该知道知法犯法的道理。”
薛放哼笑了两声:“我知道,所以我并没有犯法。而只是做了人人都该做的事。”
“你所人人都该做的,就是把你的足同僚打成烂羊头?”
“姓施的可不是同僚,不过是害群之马,更不是我的足,那是剧毒,是壮士断腕里不要的东西。”
“好,”冯雨岩眯起双眼:“那我问你,倘若京畿巡检司这里也有施武之类的人,你也会壮士断腕么?”
薛放想了想:“我想大概不会。”
“为何?”
“因为我还想通了,想留着性命多做几件好事,既然这样,那就最好别弄出些把柄来。”薛放挠了挠额角:“倘若还见着施武这样的人我把他绑了送给您处置,如何?”
葛副队从最初瞠目结舌,到逐渐忍俊不禁,到最后已经完全放心。
他还担心薛放怯阵,没想到竟叫他看了这场精彩好戏。
冯雨岩花白的胡子抖了抖:“薛十七郎,不用在这里跟我花马吊嘴,你既然来了,我便要好生监管着你,京城可不是羁縻州,若你犯事,我也不是狄闻!”
“是!”薛放居然没辩驳,而干净利落地答应了。
他倒是很清楚什么时候该闭口不言。
冯老将军训诫半天,似乎挺满意他这一声应答,对葛副队道:“出去吧。”
葛副队忙躬身,上前取了一块令牌,对薛放使了个眼色。
两个人出了正厅,葛副队笑道:“好兄弟,你真有胆气,从没有人敢在冯将军跟前这样对答。”
薛放满面无辜:“我从来话都是这样的,我可错了什么?要不要去跟老将军致歉?”
“你快罢了,听我,”葛副队忍笑:“兵部的意思,因你羁縻州那里毕竟犯了错,就算起用,也不能官复原职,所以先任命你为京畿巡检司参军,品级虽不高,但你要知道,京畿辖下六个府州,统共一百零二县,所有巡检司都要以京畿巡检司马首是瞻,京畿巡检司的人若是外派,地方上都要竭力相助,若有需要,咱们也能随意调动地方巡检司兵力。比如你虽是参将,倘若去往地方,可跟地方旅帅平起平坐,你可明白?”
他话间门,把那枚令牌放在薛放里。
薛放把那面令牌翻来覆去看了会儿:“听着倒是挺威风的,就是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这么管用。”
葛副队笑道:“现成就有个会,等你试试看就知道了。”
“什么会?”
“记得照县飞尸的案子?”葛副队起这个,才敛了笑,皱眉道:“本以为那凶嫌已经死在照县,谁知竟在鸡鸣十里村闹起来,现在京内也开始散播此事,若不及早擒拿真凶解决了这案子,京城里只怕都会人人自危。”
“这是要叫我去办?”
“也只有你最合适,”葛副队有点郑重的:“好兄弟,你得把握这个会,一定要许胜不许败。漂漂亮亮破了这个案子,才能在京畿立足。”
薛放道:“是谁提议叫我去干的?”
葛副队笑道:“但凡是聪明人都知道得用你。”
薛放叹气:“要我办不成,岂不是会有一大堆人等着笑?”
“不是笑。是对你期望有加。”
薛放点头,打量着那块令牌,忽然又问:“葛大哥,你我要是觉着缺人的话,可以搬救兵么?”
“当然,你想要谁?只要是巡检司的,随便你挑。”
“那要不是巡检司的人呢?”
“你别的部里的?这个恐怕超出我之力所能及,不过,你可以去找”他没下去而指了指南边。
“找谁?别打哑谜。我是个实心人,最不会弯弯绕。”
葛副队笑:“你早上从哪里来的?”
“哦”薛放明白了,笑:“你的消息倒也很灵通。”
葛副队眼中透出嘉许光芒,道:“昨儿你跟端王殿下去源山打猎,若不是你关键时刻相救,王爷只怕必会受伤,这件事谁不知道?好了,你要尽快着办此案,如果能的话越快越好!”
杨仪本来不想回房里去。
瓜田李下,她不想白白招惹这些嫌疑。
但有一件事,就是薛放的束腰革带。
她正愁不知何时才能还给他,既然这么巧,索性就借这个会。
往回走的时候,薛放就开始跟她自己调到了兵部巡检司,做一个的参将的事。
杨仪起初担心他跟自己这么多话,杨佑持将怎么看?故而她寡言少语很是谨慎。
不料杨二爷似乎也爱上了豆子,满心都在豆子身上一般,不仅自己同豆子玩耍,甚至还叫着甘。
杨仪便悄悄地道:“你去了京畿巡检司这样倒好,官职不拘大,先有个地方立足,总比游好闲无所事事的强。”
她这话不止是为薛放,也是为自己。
薛放听了出来:“你是我,还是谁呢?”他情不自禁地越来越靠近,衣袖荡到她身上。
杨仪只得把他旁边拨了拨:“自然是你,还能谁?”
“可惜呀,我怕干不长。”薛放叹息。
“为什么?”杨仪果然上心。
薛放愁眉不展地:“他们叫我办那个飞尸的案子,可我竟毫无头绪,如果嫌弃破不了案,丢了人,差事当然也就没了。”
杨仪跟着皱眉:“真的很难办?”
“难办难办,要不京城人才济济,怎么偏要我去干这个,我看他们就是故意刁难我,给我下马威的。”薛放不住地摇头。
杨仪听着他的话,也觉棘:“这如何是好。”
薛放偷眼看她,望着她上身轻飘飘的大袖衫,他怀疑自己如果从她腰上摁过去,得摸好一阵才会找到那段隐藏在宽襟里的细腰。
他咳嗽了声:“不过起来,得亏你如今不在外头了,你不知道,我先前去十里鸡鸣庄上,那庄子里的男人进去一个躺倒一个,不仅是气味熏死人,更是那尸首的样子太恶了你可以想象、一块肉放在这天气里搁半月会是什么样。”
薛放其实是以退为进,外加激将法。
谁知杨仪并未动容,反而把旁边的杨二爷给的受不了了。
今日薛放主动登门,杨佑持正高兴呢,他却拉着他,非叫领着来见杨仪。
其实从上回,杨佑持就瞧出一点了,只是薛放不承认,如今见他这样,少不得问:“这么着急找大妹妹做什么?你总要跟我句实话”
薛放只道:“我有个忙想请她帮帮。”
“这可怪了,你在外头通天贯地,仪妹妹却在院内大门不出,她有什么可帮你的,总不会你也哪里不舒服,想她给你开方子?”
薛放道:“是啊,不行吗?”
杨佑持呆:“哪里不舒服?当真?”
薛放道:“我浑身都不舒服,你带不带我去?不肯?那我走了。”
他走就要走,杨二爷急忙拉住:“行了行了,不也罢了,只是仪妹妹才回来不多久,她的脾气我看着倒有点外柔内刚,你可别很招惹了她。不然连我也要遭殃。”
薛放笑道:“我难道不知道?”
杨佑持才要走,又觉着这话略怪:“你又怎么知道?”
薛放哪里肯给他解释:“赶紧,别耽误了正事。”
杨二爷是个风月场中的老,可却从未见薛放如此主动地追着一个女孩子,可又不像是男女之情。
他倒是很好奇,不知薛放究竟要做什么。
方才往杨仪房中来,他虽然满心装作跟豆子玩耍的,实则耳朵高高竖起,时刻听着。
不料,什么甜言蜜语的情话,一个字没有,倒是弄出一个惊人的尸首来。
杨二爷真是大开眼界。
要不是杨仪并没显出惊慌失措的模样来,杨佑持真要怀疑薛放是故意来吓唬这位大妹妹的了。
到了杨仪院中,豆子嗅到这里到处都是主人的气息,不等人先进内,自己先高高兴兴摇头摆尾地跑进去了。
杨佑持忙叫了声,跟着追进内。
孙妈妈不在,连听见急忙出来看,眼见一只壮硕的狗闯入,吓得几乎尖叫。
甘急忙向她解释,把她拉到耳房里,交代了几句。
杨仪跟薛放反而落在后面。
进门之时,薛放扶了她一把,趁道:“杨仪,你想不想跟我去看看?虽然我不太愿意让你去看那些,吓人的很,看了怕你几天吃不进饭去。又怕你累着。”
杨仪没料到他会这么:“累倒是不会,我也不怕可是,”她摇头:“我出不去。”
在这府里,动静就有人盯着,她怎能随意出府。
薛放听她回答“出不去”,而不是“不想出去”,心里一动:“你不用想其他,你要是想出去,我自有法子。”
杨仪还是摇头:“能有什么法子?你多半又要胡闹。”
他有点叫屈:“我什么时候胡闹过?”
杨仪欲言又止,不知什么好,一眼看到金妩送的那两盆茶花:“对了,你看着茶花好不好?”
薛放瞥了眼,嫌弃:“娇娇弱弱,半死不活,哪里好?”
虽然这两盆山茶被伺弄的还不错,长的也还好,可但凡见过羁縻州野外那成片成片灿烈盛开的野山茶,谁还能看得上花盆内精心呵护娇养出来的花儿呢。
薛放不过随口了句实话。
杨仪却听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她看向薛放:“你在”
薛放的目光才从山茶上收回,对上她的眼神,他陡然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让她误解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杨仪倒不是怀疑他指桑骂槐或者“冷嘲热讽”,她只是由此及彼,想到自己。
薛放见她不答,忙拉住她:“我真不是那个意思。”
杨仪忙将他的推开:“我知道。”看他仍是担忧地看着自己,便道:“我真知道。”
屋内甘沏了茶,正欲叫杨仪,她先走了进来。
杨佑持假装打量屋内陈设,四处乱看,就是不看他们。
薛放自觉错了话,至少不能当着杨仪的面什么“半死不活”,他想打自己的嘴巴。
杨仪走了一步,回头又看向薛放,忽然道:“只要不胡闹,我应了。”
“你真的应了?”薛放本以为惹了杨仪,恐怕自己的愿望泡汤了,谁知竟全想错了。
他惊喜过甚忘了收敛,把杨佑持吓了一跳。
几个人面面相觑,谁也没在意豆子悄无声息进了卧房。
豆子抬头,闻着久违的主人的气息,突然,它从熟悉的气息里闻到了一点不同寻常。
豆子走到床边,轻轻一跃,前爪搭上床褥。
探出长嘴向内,咬了几次,豆子终于咬住了那个东西,它紧紧地叼在嘴里,邀功一般向外跑去。
“唔!”豆子叼着那个东西,提醒大家的注意。
杨仪先转过头,当望见豆子之时,杨仪大惊失色!
原来豆子把她藏的薛放的束腰革带给叼了出来!
眼见杨佑持也要看过去,杨仪忙叫道:“二哥哥!”
“啊?”杨佑持被她突然一声弄得有点发愣:“怎么了仪妹妹。”
此刻甘也看见了,赶紧过去虎口夺革带,谁知豆子似乎不肯舍弃自己的战利品,拉着她向后退。
一人一狗竟僵持不下。
杨仪瞥着那边,拉着杨佑持道:“先前二嫂子盛情,送了我两盆山茶,我不太会操持这种花儿,不知二哥哥会不会?”
那边人狗大战一触即发,杨仪一边调虎离山,一边向薛放使眼色。
薛放看她一主一仆一唱一和,忍笑起身。
他俯身摸了摸豆子的头,豆子又“唔”,竟乖乖张嘴。
薛放将革带束成一团,塞进自己袖子里。
“这个山茶”杨佑持正欲发表高见。
薛放走到他身旁:“走。”
他不由分拉着杨二爷往外走,一边回头对杨仪道:“等我。”
杨仪回京之后,第一次出门。
她以为薛放必定又会任意不知闹出什么,或许又偷偷摸摸的谁知这次看了他。
杨二爷亲去禀明老太太,要带杨仪出门在京内转一转,一则散心于她身体有益,二来也见识见识京内风光。
也不知杨佑持是怎么做到的,老太太竟也应允了,只叮嘱叫丫头好生跟着之类。
马车出了太府街,往南大街而行。
停在街边,他们进了茶楼,甘伺候杨仪换了早就准备好的男装,神不知鬼不觉的,薛放领着她下楼,从后门另上了一辆车。
杨佑持跟甘则等在茶楼之中,总之任凭二爷如何操持,只别漏了馅就行。
杨仪十分高兴。
这倒不是因为终于能出来放风了。
因为她在上马车之前就看见了,那赶车的不是别人,竟正是屠竹!
这简直是有点儿他乡遇故知的意思了,只是还来不及寒暄,薛放在她后腰上一握一托,容不得她反应,便将她送上马车。又把跟着的豆子也抱了上去。
屠竹却比杨仪更加倍的震惊跟狂喜:“先生!是你!你没有哎哟!怪道旅帅先前不跟我”
原来薛放并没告诉他真相。
屠竹仍以为“杨易先生”已经死在了笏山,如今死而复生,他如何不高兴,若非人在赶车,他便要扑上来了。
杨仪也满心欢喜,真情流露地望着他:“还以为见不着了。”
薛放把自己的马栓在马车上,自己也跳了上去,不由分把杨仪往内一推:“怎么,你们还得寒暄寒暄?快赶车!”
屠竹这才忙敛了狂喜之心,赶车往城外去。
杨仪则惊讶地:“旅帅你怎么没骑马?”
薛放清清嗓子,在她对面坐了:“我在京内认得的人多,当然要谨慎些。”
这倒也是个理由。
杨仪抚摸着豆子,心想该问问他们是怎么服老太太的,可又一想:“这是要去哪儿?”
“去鸡鸣县,那最新的一具尸首在那里,虽然不大好看,但想必他们的仵作已经验过,咱们去问一问。”
薛放着,见她头戴巾,身着旧袍,不由道:“你这个样子倒像是仍在羁縻州了。”
杨仪微怔:“是”
她才了一个字,薛放忽然闪身,竟挪到了她身旁。
他的肩膀蹭着她的,把她挤得几乎一歪。
杨仪刚要让开些,谁知薛放道:“现在就算我要抱一抱你,都得先想想该不该。以前哪里会想这些?”
她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冒出这句话:“旅帅”
薛放转头望着她,目光在她的脸上转来转去,忽然道:“不对。”
杨仪愣住:“怎么了?”
“你今日在府里上了妆,也没洗去,哪里有化了妆的男子,又不是那种”他自顾自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帕,“我给你擦擦。”
方才在茶楼仓促行事,竟忘了这件了。
杨仪才要自己收拾,薛放轻轻捏住她的下颌:“别动。”
她下意识屏住呼吸,十七郎擦了擦她的眉:“好好的又画什么,原本的就不错。”
又把帕子换一面,把她脸颊上擦了擦,嗤地笑了:“果真是胭脂,我以为一日不见,怎么你就气色好了那许多。”
杨仪起初没觉着怎样,如今见他把帕子上的红给自己看,顿时有点羞恼,就好像一个努力装扮的女孩子被戳破了真相。
她把薛放的拍掉:“我是气色不好,旅帅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薛放愕然:“我我又错话了?”
杨仪不理他,可惜她换了衣裳,竟没带帕子,于是只用背把脸上搓了搓,又略粗鲁地去擦唇。
唇上当然也是有胭脂的,只是杨仪这么胡揩乱碰,胭脂便擦到了脸上。
雪肤上一道轻红,恁地醒目。
她却一无所知:“行了吧?哼。”
“这里,”薛放指着她的唇边,眼神有点迷离,“还有。”
杨仪举又抹了抹。
薛放见她这一揉搓,竟把一道胭脂越发抹成了一团:“不是。你别动。”
他摁下她的,本要用帕子,可鬼使神差地,帕子从中掉落。
薛放举起拇指,给她擦拭唇边的那胭脂痕迹。
不知是杨仪之前那一擦擦的太用力还是如何,这团胭脂浅痕竟擦不去了。
杨仪只觉着他的劲从到大,从轻到重,越来越用力。
她被他摁的逐渐向后,后脑勺轻轻地撞在车壁上。
他的人都几乎靠过来,快把她整个覆盖住了。
她含糊地:“旅帅”
“好了,就好了。”他哼唧了声,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动作已经不雅。
薛放只觉着那胭脂似乎渗入她似雪的肌肤里,得弄点水才能揩拭干净。
可车内哪里有水?下意识地,他把拇指送入嘴里舔了舔。
指尖沾了口水,又去给她擦。
杨仪不敢相信,反应过来前,那湿润的一点已经压下。
可不知是马车颠簸,还是十七郎的抖,竟偏离了目标,指腹摁落,半个指尖陷入樱粉的唇瓣之间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