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三十四章(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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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观一连几日都怪怪的。

    往日他白日里虽忙,却也总会抽出时间回紫宸殿来同她们用会儿点心,几句话再匆匆回前边儿含元殿去。

    可现在不仅白天里见不着他的身影,连晚上安寝的时候他也很少回来了。

    至少在她清醒的时候是很少见着燕观的。

    她还是在宫人们嘴里知道陛下漏夜而归,天未明时又匆匆回了含元殿的事儿。

    见贵妃面色有些不好看,花萼犹豫了下,还是轻声道:“娘子,不如奴婢给您装些点心,您亲自去含元殿给陛下送去罢?”

    山不就我我就山嘛,陛下对她们娘子这般好,娘子主动送点心过去,陛下一定会很高兴的。

    婉娘听了却有些不赞同:“含元殿是陛下议政的地方,就怕有外臣冲撞了娘娘,到时候便不好了。”

    再者最近朝臣们仍为着请求废黜贵妃与太子一事闹得不可开交,若是贵妃贸贸然去了前边儿,被那些正激动的大臣们冒犯了可怎么是好。

    花萼听了觉得是这么个道理,便赶紧劝道:“是奴婢想岔了,娘子瞧瞧这么装扮可还喜欢?”

    周幼吾有些恹恹地望向象牙镂花铜镜里那位明艳不可方物的美人,珠冠金钗,华服盛装,应当是很美的。

    瞧着花萼她们隐隐的惊叹声便知道了。

    周幼吾却没什么心思夸赞花萼的巧,只想着,今日是她搬去蓬莱殿的日子,燕观也不来吗?

    衡哥儿正乖乖坐在外边儿罗汉床上吃点心,他嘴巴也,吃起酥饼来总是免不了掉下来一些。

    还没等着宫人们上前收拾,闪电就摇着尾巴舔干净了。

    等到周幼吾在宫人们的簇拥下出来了,衡哥儿眼睛一亮,上前去仰着脸看她:“阿娘今天真好看!”

    之后又嘟囔道:“不给阿耶看!”

    “为何不给我看?”

    隐隐带笑的声音传来,周幼吾发现自己比衡哥儿更快地转过头去。

    宫人俱都福身行礼,衡哥儿气冲冲地抱着,故意扭头不看他:“因为衡哥儿生气了。”

    这几日总是不见阿耶,可他看着阿娘有时候看着话本子发呆的样子,又不好去问阿娘。

    阿耶是不是像之前那样,突然又不见了?

    那阿娘瞧着怪怪的,应当也是在伤心罢?

    这下见着燕观,衡哥儿高兴之余不免有些委屈。

    他是一个对情感需求特别敏感的孩子。

    燕观一把抱起嘟着胖脸的卷毛郎君,亲昵地用鼻子去碰了碰他软嫩肉乎的面颊:“那阿耶怎么做,衡哥儿才会消气?”

    衡哥儿灵动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笑声道:“阿耶亲阿娘一下!衡哥儿就不生气了!”

    这算是什么赔罪方式?

    周幼吾一下子便绷紧了身子,眼看着燕观的目光终于落在她身上,憋了半晌只道:“我脸上有胭脂”

    燕观和衡哥儿眼中俱闪过几分失落之色。

    不过燕观掩藏得更好,只颠了颠怀里的衡哥儿:“换一个罢。”

    “那阿耶陪着衡哥儿和阿娘用午膳好不好?”衡哥儿伸出胖胳膊环住燕观,语气里藏着些不满,“没有阿耶,衡哥儿吃饭都不香了!”

    饶是燕观近日为着怎么才能叫媞媞与自己坦诚相待这事儿伤透了脑筋,乍听着这话也忍不住笑了。

    这臭子哪里吃得不香了,他抱着分明还觉着重了一些。

    婉娘适时进来提醒:“陛下,娘娘,司天监算出来的迁宫吉时快到了。”

    “走罢。”

    周幼吾看着他朝自己伸过来的一只,原本微垂着的眼睫颤了颤,抬

    起来看着他。

    随后两只轻轻交握在一起。

    燕观的一如既往地干燥温热,可是周幼吾想着他这些日子的反常,心中却觉得忽上忽下。

    前几日他人虽未曾现身,可是赏赐一样都没有少,还开了内库,叫她随意去挑选喜欢的东西放在今后要住的蓬莱殿。

    因着此事,原本为了天子这些日子鲜少入后宫而传出贵妃失宠了的流言也自然平息了下去。

    这便是天子吗?一念之间便能决定一个人的身家荣辱。

    更多的是,他在牵动着自己的心神。

    周幼吾承认这一点。

    是为不知何时到来的悲惨结局而拒人于千里之外,还是抓住当下,叫自己过得快活一些,也不那么别扭一些?

    周幼吾觉得聪明的人都会选择后者。

    感受着自己的被人轻轻地回握住了,燕观有些讶然地回过头去,周幼吾却对着他莞尔,好像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儿。

    燕观原本因着这几日僵持而充斥着郁卒与冷硬的心猝不及防地便迎来了一场春雨。

    有一朵花没有经过他的同意,便盛气凌人地在他的心上开了花。

    就像她一样。

    衡哥儿有些困惑,虽然阿耶阿娘没有一句话,但是两个人之间好像突然又有一种奇怪的,又让衡哥儿忍不住高兴起来的感觉。

    蓬莱殿离紫宸殿不远,占地极广,除了大而疏阔的宫室之外,殿外院子似乎荟聚了天地灵气,树木葱郁,花草衔芳,她们一进去,便觉着一股裹着香气的清爽秋风拂面而来。

    宫人们忙忙碌碌地收拾着行李,燕观就陪着她们站在庭院那一处月亮门下,看着那颗郁郁苍苍的石榴树,突然问道:“可喜欢坐秋千?”

    衡哥儿眼前一亮,连忙点头:“喜欢喜欢!”

    燕观觑他一眼:“没问你。”

    衡哥儿不高兴了,衡哥儿决定要闹了!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周幼吾默默对衡哥儿了句抱歉,随即点头:“喜欢。”

    她难得这样毫不掩饰,坦坦荡荡地回应他。

    燕观始终蒙着些阴霾的脸上忽然出现了朗然笑意,好似云消雨霁,终见明月。

    “过两日自秋狝回来后,我便替你扎一个。”燕观轻轻合着她的,这样,大抵是一个好的开端罢。

    他不怕等。

    他知道了媞媞怕的是什么。

    再等等罢,秋狝过后,天气不冷不热的,穿上厚重庄严的祎衣时行祭礼也会好受一些了。

    待到那时,媞媞便也会知道他的心意。

    那么自然也会全身心地信任他,依赖他了。

    看着阿耶与阿娘对望着,浑然不觉他们的宝贝蛋衡哥儿已经眼含泪水。

    卷毛郎君觉得自己受不了这个委屈,嘴巴一瘪,哇地哭出了声。

    周幼吾跟被烫了一下似地抽回了,声音有些不自然:“我,我去瞧瞧他们收拾得怎么样。你照顾好衡哥儿。”

    看着她带着些落荒而逃意味的背影,燕观意犹未尽地摩挲了下掌心,这样仅仅是牵着便叫人心神荡漾,如沐春风的感觉,还不错。

    可不比他一个人呆坐在含元殿好吗?

    那他前几天为什么要别扭着不回紫宸殿?

    燕观严肃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两个别扭的人,总要有一方主动才是。

    燕观这么想着,却突然发现环绕在耳边的哭声没了。

    他低下头,衡哥儿已经不哭了,随意抹了把胖脸,幽怨道:“阿耶,你为什么不哄我?”

    “嗯?”燕观便将他抱了起来,父子俩人那双形状不同,

    瞳孔颜色却相似的眼睛相望着,燕观听见自己的声调微微上扬,这是他心情好时常有的一个习惯,“你往常哭的时候,你阿娘都是怎么哄你的?”

    这可多了呢。

    衡哥儿掰着胖指头认真数:“阿娘会亲亲衡哥儿,会给衡哥儿绣布偶娃娃,会给衡哥儿吃糖阿娘和衡哥儿就是天下第一好!”

    听着这胖郎君颇为自豪地出这话,燕观面不改色道:“往后少叫你阿娘亲你,你是男孩子,被娘子亲得多了会长不高的。”

    衡哥儿茫然:“可是阿娘亲亲,衡哥儿高兴。”

    可是你阿耶不高兴。

    燕观继续忽悠他:“那你今后就只能长得像进宝一样高了。”

    衡哥儿很为难,他很喜欢阿娘亲自己,可是他的目标是长到阿耶那么高,像一座山一样,多威风啊!

    进宝

    虽然衡哥儿已经与进宝公公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但是他也不太想和他的好朋友进宝公公一样高。

    见衡哥儿一脸纠结,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那我不要阿娘亲我了。”

    燕观十分欣慰,奖赏般地摸了摸他的卷毛。

    衡哥儿聪明地想,不用阿娘亲他,他去亲阿娘就好啦!

    今晚燕观总算不用半夜偷偷溜进去陪贵妃睡觉了。

    不仅陛下歇了口气,连门口守夜的宫人也觉得省事儿了。

    周幼吾犹豫半晌,还是戳了戳燕观的胳膊。

    “要去方便?”

    燕观从善如流地准备抱她下去。

    “不是!”蓬莱殿的内寝只悬着一盏鲛人泪所制成的蜡烛,色调温暖而不刺眼,正好叫燕观看清楚了周幼吾面上的羞恼之色。

    他顺势又离她近了些,几乎都能透过薄薄一层细绫寝衣看见那颗红痣:“那便是想要了?”

    周幼吾觉得和此人不通了。

    明日便是要出发去秋狝的日子,她想了想,还是等过了明日再问他。

    一下子变得冷淡,一下子又对着她浓情蜜意。

    周幼吾在心底叹了口气,燕观这性子可真别扭。

    若是燕观知道她心中所想,估计会笑。

    别扭遇着大别扭,能怎么办呢?

    便叫他多受累一些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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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这头朱府。

    朱泽兰正指挥着女使收拾行李,还不忘对顾希仙:“骅山那边儿的秋景可美了,这回陛下恩准朝臣一块儿去,我好容易才求了阿耶带咱们一起呢。”

    陛下?

    顾希仙清秀的脸上浮现出几分羞怯:“贵妃可会一道跟去?”

    起贵妃,朱泽兰撇了撇嘴,她倒也不是真的厌恶贵妃,只是,只是

    她从来不肯来参加自己举办的聚会。

    却连着赴了两回永义侯府的大娘子和八娘子的宴。

    朱泽兰感觉自己被贵妃嫌弃了。

    当然,这种丢脸事她不会与表妹,只得装作冷冷淡淡的模样:“陛下看贵妃看得跟眼珠子似的,自然要跟着去。”

    朱泽兰陷入了勾搭贵妃不成的伤心之中,也没心思招呼表妹了,只叮嘱了她快些收拾行李,便放她回去了。

    顾希仙没有注意到表姐的异常,想到自己终于能见着贵妃了,不定还能与她上一两句的话。

    顾希仙跟个蝴蝶一般快乐地飞走了。

    瞧着她这般高兴,往日怯怯的步伐都带了些轻快之意,朱泽兰身边伺候的女使偷偷道:“表姑娘是不是生了什么旁的心思,也想学着贵妃去魅惑陛下?”

    要不怎么会那么高兴呢?

    想来是觉得自己寻着会了,想在秋狝的时候与

    陛下来一出与美邂逅!

    朱泽兰古怪地看她一眼,忽然道:“我与表妹,孰美?”

    女使毫不犹豫:“自然是大娘子您更美了。”

    “贵妃与我,孰美?”

    女使有些犹豫,但还是很快给出答案:“当然是贵妃更美。”

    朱泽兰一拍,吓了女使一跳:“那不就得了?”

    “陛下若是有了贵妃这般的大美人陪在身边儿还不知足,哼哼”

    女使忽然觉得大娘子方才的神情有点像她老家专门骟猪的老李头。

    -

    秋日出游,看着树叶在柔风之中慢慢枯黄坠落,其实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

    但是燕观拒绝了周幼吾想要出去骑马的请求。

    “哪怕是与我共乘一骑也不行。”

    见他肃着脸出这话,周幼吾没忍住撇了撇嘴,她可没这么想。

    燕观自我认知非常清晰,他就是善妒。

    一想到旁人落在周幼吾身上,那种痴迷又带着些轻佻的眼神,他就觉得浑身难受。

    那是他的妻子,是大周未来的国母,安能容他们放肆?

    “现在行得慢,这儿有不比宫里,虽官道平整,但待会儿跑起来了,照样会扬你一身土。”燕观看着她脸色一变,那股不服气的劲儿慢慢消下去了,他便微微翘了翘唇角,“待到了骅山,我再带你去骑马。”

    周幼吾勉强同意了。

    可是真到了骅山,燕观身为天子,要带着儿郎们举行祭礼,宣告着秋狝的开始。

    衡哥儿身边跟着进宝和闪电,燕观又拨了一队禁卫跟在他身边,允许他在特意圈的一块儿地里自己呃,拔草玩儿。

    周幼吾也没闲着。

    她望着帐篷里坐着的贵妇女郎们,一个个的神情恭敬,可飘过来的眼神里无不都或多或少地带了些试探与轻视。

    “一直无缘得见贵妃娘娘。今日一见,贵妃娘娘果真凤仪万千,不似凡人。”

    开口话的是肃国公府夫人王氏,生得微胖,眉目间笑意盈盈,是个叫人瞧了不会讨厌的面相。

    周幼吾淡淡一笑:“肃国公夫人过誉了,在场诸位女郎无不姿容绝妙,胜过本宫颇多。”

    这句话叫立在各自母亲身后的女郎们无不垂首做害羞状。

    也就顾希仙敢在这般大家都低头的时候,偷偷抬眼去望坐在上首的贵妃。

    她长得真是好看。

    周幼吾敏感地捕捉到了那一缕视线,望去,却是一个长得像白兔一般的娘子。

    她便也对着她笑了笑。

    顾希仙的脸迅速红了起来,内心却像是沸腾的开水一般尖啸起来——贵妃对我笑了!

    彼此你来我往地寒暄几句,周幼吾端起茶正想喝一口,不料肃国公夫人却盈盈笑道:“娘娘贤惠,臣妇等人俱都感念娘娘恩德。今后不拘是哪家的女郎进宫,必定奉娘娘如主母,尽心伺候,是万万不敢生出半点僭越之心的。”

    她这话一出,在场的贵妇们纷纷附和,女郎们继续含羞垂首,瞧着很不好意思。

    “进宫?”

    周幼吾猛然反应过来,这是自己的声音吗?

    听起来好像有些过分的缥缈。

    “是呀。”肃国公夫人有些惊讶,但还是笑着道,“不是都娘娘好事相近,陛下便也松了口,叫娘娘正位坤宁之后,再行选秀,以此来充盈六宫的么?”

    “臣妇想着,如今难得来给娘娘请安,也好叫娘娘瞧瞧咱们这些娘子。一个二个都是知礼懂事儿的好孩子,今后定能帮着娘娘侍奉天子,不叫娘娘操劳。”

    她在什么,周幼吾全然听不进去。

    陛下,松

    了口?

    婉娘觉察出周幼吾的神情有些不对劲,借口贵妃舟车劳顿,身子疲乏,温声送了那些还有些依依不舍的贵妇与女郎们出了帐篷。

    回首想要再劝一劝贵妃,这许是个误会呢?

    婉娘这么想着,却看着周幼吾原本有些发白的脸色又慢慢恢复了。

    “婉娘,去寻那些女郎的画卷来。”

    婉娘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吩咐:“娘娘,您——”

    周幼吾那双从来都是明澈柔和的杏眼里此刻盛了些讽刺:“她们既有心来请安,画像、荷包、玉佩只怕带了不止一件。你只管去拿便是。”

    在婉娘有些为难的脸色中,周幼吾冷淡道:“陛下不是想叫我贤惠吗?那我便贤惠给他看好了。”

    给她皇后之位,原来是要替他选出这些莺莺燕燕的报酬。

    燕观,可真有你的。

    周幼吾闭了闭眼,到了现在,她反而比谁都想看到他的选择。

    兴冲冲带了猎物回来的陛下浑然不觉帐篷内气氛的古怪。

    看着笑着问贵妃何在的陛下,婉娘神色有些不对,轻轻指了指那扇紫檀雕花海棠刺绣屏风之后。

    “媞媞,你来——”瞧一瞧我为你寻回来的狐狸。

    燕观的话还未完,便瞧着媞媞背对着他坐在罗汉床上,面前堆满了画卷。

    “这是什么?”

    见他随捡起一幅画,周幼吾呵呵笑了一声:“这是臣妾为陛下挑选出来的仕女图,陛下瞧瞧,臣妾的眼光可还好?选出来的人,陛下喜不喜欢?”

    燕观蹙眉,将中的画面丢了回去,语气里挟裹了些不自觉的怒意:“你选这些来做什么?”

    周幼吾平静地看回去:“自然是替陛下选择可心的女郎入宫侍奉。”

    天子的面色实在难看,可婉娘觉着,突然被告知了陛下意欲立她为后,之后又有意选秀的贵妃,也有些可怜。

    她正想上前劝几句,却看见天子如一头发了怒的猛狮一般将那些画卷通通拂落在地。

    “都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