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野熏闻到了花香。

    是蔷薇花的香气,混杂在雨后的泥土芬芳和阳光的温暖气息里，如同轻盈洁白的云朵，将她整个人轻轻托起,仿佛落入了母亲的怀抱般舒适安逸。

    朦胧中,有毛绒绒软乎乎的东西在轻轻蹭她的，似乎有一个熟悉的声音遥远的地方传来,是谁在呼唤着她的名字？

    “熏！熏！醒一醒！”

    “你还好吗？！看这里，看这里！”

    啊,原来是松香啊。

    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感过后，分散的视线渐渐集中，柔和明亮的光线透过层层叠叠的黑纱照进来，昏睡了三天的浅野熏终于恢复了清醒，意识到自己身在陌生之地后，腾的一声坐起来，面露惶恐之色。

    “松香松香！”她慌乱地抓住一旁急切扑上来的巨大黑猫的爪子，一边惊恐地环顾四周,水银堡银白色的装饰风格似乎带给她极大的心理压力,她努力地向后靠去,贴在黑猫的身边缩成一团。

    “没关系，没关系，熏。你安全了，这里没有坏人，没有人要抓你回去。”两条长长的尾巴环住全身包裹着黑衣的女人，松香安抚地舔了舔她的头发,用光滑温暖的毛发缓和对方过于紧张的情绪,“我请求一位仁慈的大人救了你,这里是他的居所。”

    “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了,你会健健康康，长命百岁得活下去。”松香绿宝石一样的眼睛盯着浅野熏认真道，他毛绒绒的黑色猫脸上闪过一丝喜悦，“我们可以祈求他的庇护，这可比在外边流浪好多啦。”

    是的，松香自诩为有教养的家猫，如果条件允许，他更向往安稳平静的生活。

    谁愿意在外面经受风吹雨打，每天为了填饱肚子而挣扎求存呢？他怜悯地想到，两脚兽的脑子都不太灵光，只需要躺下来翻个身露出软乎乎的肚皮，或者歪着头夹着嗓子喵两声，他们就会主动献上食物和水。就算你心情不好，路过给他们两拳，他们也只会傻兮兮地嘿嘿笑。

    打定主意要带着浅野熏一同碰瓷大主教的松香开始苦口婆心地卖安利：“这是位实力强悍的大人，拥有我从未见过的超凡伟力，非常和蔼，整座山都是他的领地，我们可以随便挑一个窝住。我可以帮他捕猎换取食物，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我会养好你的。”

    他骄傲地挺起胸膛，伸出大爪子轻轻拍了拍浅野熏的头，显然对未来的生活充满自信，一本正经地规划道：“以后我们分工合作，我去外面帮那位大人抓些恶心的咒灵，或者打探消息什么的。哦，他要用那些咒灵喂他养的那个人类。”黑猫撇撇嘴，显然对大主教的审美不以为然，他真不觉得那个叫“夏油”的硬邦邦的雄性人类哪里可爱，还是他的熏最好了。

    “你可以待在窝里玩儿，如果无聊的话，我也可以帮你问下那位大人有没有什么清闲的活计可——”

    “不。”浅野熏已经镇定下来，她挺直了脊背调整呼吸，撑着身子坐起来，整理好身上凌乱的黑纱，转过头去打断了黑猫松香兴致勃勃的畅想，略有些愧疚地道，“我不能留在这里，松香。抱歉我要去找我的孩子。”

    “这里很好，你留下吧，松香。我不能再拖累你了。”黑纱后的女人苦笑一声，用戴着套的轻轻揉了揉黑猫的耳朵，法就像很多年前那样娴熟，她轻声道，“我希望你能像以前一样，做一只无忧无虑的快乐猫咪。”

    “而不是被我带进噩梦的深渊，再不能光明正大地在阳光下自由奔跑。”

    将圆圆的大脑袋靠在浅野熏身前的松香听到她开始提起那两个人类崽子时便翻了个白眼，他耳朵耷拉着，尾巴不耐烦地甩来甩去，不满又无奈地咕哝道：“诶，你真是好吧好吧，本来也是要告诉你的。”

    “那两个崽子就在这里

    ，那位大人饲养的人类找到了他们。黑川雄一那个王八蛋也完蛋了，那些坏人通通收到了惩罚。”黑猫仰起头，眨了眨眼睛，像是叼着鸟准备带给主人一个惊喜的猫咪那样骄傲又自豪地高声喵喵道，“我过啦，你安全了，熏。”

    “什什么”蓦地，她忍不住瞪大眼睛，半张着嘴，雕像一般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半晌后才声音颤抖地摇着头语无伦次道，“怎么可能，我”

    无数次，她在黑暗中向满天神佛祈祷，若祂们真的存在，为何不出来伸张正义，将她从地狱中解救出来。但无情的命运只会一次又一次地将她推向悬崖的边缘，逼她跳下万丈深渊。

    一个飘到了她面前，黑猫凝视着他命途多舛的主人，眼睛里流露出人性化的爱怜：“看看吧，他们终究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了代价。”

    浅野熏屏住呼吸颤抖着指搜索着最近的新闻。

    黑川雄一潜逃之谜——儿童疗养院下的黑暗产业

    医疗行业大整改，议员提出新的利民方针

    辛德曼集团接管黑川集团，斥巨资为受害者成立基金会

    有温热的泪水从她伤疤密布的脸颊上滑落。浅野熏浑然不觉，只是攥紧了盯着屏幕上那个倒在血泊里的模糊人影，大仇得报的快意和莫名的怅然让她的脸色越发苍白。她还以为，她的泪水早已流干了。

    “你，你想去看看你的孩子吗？熏。”黑猫不自在地游移了一下视线，爪子无意识地抓着床单，吞吞吐吐道，“呃，虽然我不建议你这样做，那两个崽子实在是——”

    “不，我要先去拜见此地的主人。”浅野熏按住松香已经将床单抓成一团碎布的爪子，强撑着病体扶住黑猫庞大的身躯站起来，对着一旁的穿衣镜认真打理好自己，确保身上没有一丝不得体后深吸一口气，平静道，“那位大人是我的恩人，也是我们未来的靠山，我理应先向他献上我的诚意，绝不能失礼。”

    既是感恩拜谢，也是难得的遇，她已然一无所有，但谁不想活得更好些呢？

    “松香，那位大人有什么特殊的喜好或者忌讳吗？”她仔细地打量着华丽高雅的房间装饰，试图从这些细节中找出主人的爱好。

    “啊？没有吧——他真的是我见过所有强者中最仁慈的存在了。呃，他话的方式像是电视里的那些外国人类，口音奇怪但很好听。特殊喜好的话，他好像只对两样东西表现出了偏爱。”

    松香一副牙酸的样子扯了扯嘴角，干巴巴道：“一个是他养的，那个叫夏油的雄性人类。”

    “另一个就很明显啦——”

    半时后，走过数道银白悬廊，在黑猫的指引下转路温室花园折腾了一会儿后，浅野熏终于神情紧张地站在了一扇巨大无比，古老恢宏的金色铜门前。

    她抿了抿嘴唇，攥紧了里的被精心打理过的花束，深吸一口气，按照松香的提示轻敲三下后踏进了那扇缓缓敞开的铜门。

    一个正站在落地水晶窗边，在金色纱幔中显得风姿卓然的身影映入眼帘。银白色的长发如同月光般倾泻而下，似乎他只需要站在那里，就能够照亮无边黑夜。当他转过身笑着朝她走来时，浅野熏只觉得那双晴空般蔚蓝的双眸中荡漾着世间的一切美好，若这世上真的有神明，那这位青年就是祂亲打造的独一无二的珍宝。

    她像是被烫到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似乎怕自己的目光会污染到那身雪白的纱袍。

    浅野熏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脖颈挺直，下巴微微收起，即便蒙着脸，但还是尽力露出了矜持友善的微笑。她微微屈膝，拎起裙角优雅行礼，轻声问候道：“日安，路德维希大人，我是浅野家的长女，浅野熏，在此感激您的救命之恩和雪中送炭。”

    “您的仁慈和美德犹如黑夜星斗般熠熠生辉，即便是再动人的诗篇也展现不出您的善良与悲悯。”她声音轻柔而真挚，俯首将捧着的花束双献上，整个人都呈现出浓厚的一丝不苟的“分寸感”，“我是个一无所有的无知之人，只能借由贵宝地的鲜花来取悦您。但您的品德同您的美貌一样超凡脱俗，只怕这世间任何花朵在您身前都黯然失色。”

    维尔德轻笑一声，面露怀念之色，这孩子的表现让他想起了白都里教养良好，进退得宜的贵族姐们，她们的裙摆如同绽放的花朵，出的每一句话都经过精心打磨，绝不会让你挑出一点差错。

    “不必多礼，我的孩子，您的遭遇令我同情，我只希望自己能够帮您摆脱心灵上的阴霾。”大主教接过了那束可以被当作花艺教学模板的蔷薇，挥挥扶起了一直保持着行礼姿势，一身白袍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浅野熏，温和道，“您的坚强意志令我赞叹，不是所有人都能在命运的残忍折磨下仍旧坚持保留得体的仪态。”

    浅野熏垂下头，一举一动都带着微妙的恭敬与矜贵，她闻言笑了笑，淡淡道：“因为这是我仅剩下的东西了，大人。”

    “他们可以折磨我，摧毁我，杀死我，但他们夺不走我的尊严。不论落到何种地步，我绝不会放弃自我，堕落成摇尾乞怜的可怜爬虫。”

    正在悠闲地将鲜花插在一旁桌上的水晶花瓶中的维尔德动作一顿，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看向紧绷着身体，脊背始终挺直的女人，轻叹道：“是啊，尊严和自由，这是我们绝不能放弃的最后底线。”

    突然，他话锋一转，语气轻松愉悦道：“松香先生很关心你，夫人。”

    “他提到了关于你们未来的打算，来惭愧，我并非十全十美之人。水银堡占地面积极大，人员也越来越繁杂，但我常常因为混乱的内务而感到头痛，如果有一位经验丰富的管理人员愿意提供帮助，我将不胜感激。”维尔德似真似假地抱怨两句，暗示性地眨了眨眼睛，仿佛对浅野熏放松了一些的神态恍若未觉。

    “若您不弃，我愿意为您效劳，大人。”浅野熏闻言似乎松了口气，急切开口道。随后她立刻暗恼得抿了抿嘴唇，似乎为自己的失误感到不安，尽力平静地开始自我介绍，“我毕业于圣心女子大学，全优生，后赴法国深造。毕业后协助母亲操持整个家族的诸多事宜，对生物医药及金融行业也有涉及。在之前，我一直是集团的形象公关顾问。”

    她有条不紊地介绍着自己的特长与优势，恍惚间，她仿佛回到了从前，自己还是那个人人艳羡，完美无缺的“浅野大姐”，她正站在明亮而宽敞的会议室内，进行着人生最重要的一场面试。

    “我在艺术鉴赏和园艺方面也很有心得，考取的证书全可查。”最后，想到了松香提及的“供奉献礼”事件，她斟酌了一会儿，谨慎地补充了一句，“另外，我对男装搭配和设计也比较在行或许能为您提供的帮助。”

    大主教脸上的笑意慢慢加深，他很欣赏这些将审时度势四个字刻在基因里的生物，因为一旦你变成了他们讨好的对象，你会发现这些人简直是世界上最体贴的伙伴。

    “年薪按市场最高标准算，周末与节假日是水银堡最繁忙的时候，我恐怕您的假期可能非常短暂。”在对方忐忑又期待的目光下，大主教悠然一笑，语气和善又温柔，但出的话比最贪婪的资本家还要冷血，“唯有一点，可敬的夫人。”

    “或许你已经感受到了，你体内那本应熄灭你生命之火的奇特力量。它是圣光赐予你的奇迹，也是你灵魂无罪的证明。”维尔德一步一步踏上洁白的玉质石阶，落座于刻画着十二月相，冰冷恢宏的金座之上，薄纱制成的朴素长袍没有任何珠宝点缀，他姿态闲适地坐在那里，如同云端孤独

    的神明俯视人间。

    “我希望你配得上这份赠礼，夫人。”他语气轻柔，称得上和蔼可亲，但不容拒绝，蓝眸冷漠如破碎的冰河，“圣灵在上，你我皆为圣光的子民，理应为这崇高理想献上一切。”

    “得到你应得的，献出你应奉的。”

    浅野熏只觉得自己被一股恐怖至极的威压锁定，摇晃了两下后惶恐地俯身跪倒在地。她是无信者，过往的经历让她很难成为虔诚的信徒，对于这种人，大主教惯于化繁为简，先强拉入伙，再潜移默化。

    “您的意志将是我生命的方向，大人。一切听从您的指示。”浅野熏虽然不信神，但生物慕强的本能让她知道自己若想带着松香和孩子们在对方的羽翼下过上优渥的生活，就必须摆出正确的态度。因此，她咬着牙竭尽全力将自己最虔诚恭谨的姿态展现出来，膜拜道，“愿圣光指引我这迷途的羔羊踏上光明之路！”

    一个银质的新月型吊坠浮现在她的眼前。大主教带着笑意的声音在她的耳边里轻轻响起，“好孩子，圣灵将赐福于你。”

    “你想见的人此刻正在前厅的会客室内等你，但我必须提醒你，夫人。他们和你想象的有很大差别。”

    维尔德垂眸看向下方怔愣着的女人，顿了顿，神色淡淡道：“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要得到一个人的信任与依赖，不比移山填海简单。”

    会客厅内，两个杀气腾腾的孩子正被蜃老强行压制在座椅上，凶狠地瞪视着紧闭的大门，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