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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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叶还要下去,婉襄立刻用眼神制止了她。

    乾清宫周围很空旷,但并不代表没有人在注意着她们,一言一行都须谨慎。

    桃叶明白了婉襄的意思,让那恐慌只是在她脸上一闪而过,仿佛被主子斥责过一般地低下了头去。

    婉襄继续往西走,近养心门,恰好望见从里面走出来张望的顺子。

    他一眼望见婉襄,立刻便笑着迎了上来,“答应主子来了,万岁爷方才还要奴才们催一催呢。”

    桃叶就站在婉襄身后,顺子自然也看见了,趁着桃叶不注意时便同婉襄挤眉弄眼了片刻。

    而后道:“答应主子跟奴才去见万岁爷,万岁爷不大喜欢由生人服侍,桃叶姑娘自有其他宫女带着去茶水房休息。”

    婉襄回头望了桃叶一眼,桃叶便躬身福了一福,同一旁回廊之上走来的一个养心殿宫女朝着茶水房走去了。

    顺子随后做出了“请”的势,伴着婉襄一路朝着养心殿明间走。

    这个时辰雍正仍坐于御座之上,提笔不知在做什么事。

    他御笔亲题的“中正仁和”四字匾额悬挂正中,婉襄望着它行下礼去。

    “皇上万福金安。“

    雍正早已望见她进殿,随意地挥挥令顺子退了出去。

    他今日心情似乎不佳,同婉襄开口第一句也只是,“是走过来的?”

    婉襄抬头望了他一眼,“是。”

    他便向着婉襄招,“来朕身边。”

    婉襄从容地走到他身旁去,他眼前倒不似昨日那般堆满了奏章,只是一些题着诗词的扇面,也许是雍正自己书写,年节下预备赏人的。

    婉襄只来得及看一眼,一双便被雍正自然而然地握住,“路上不冷么?”

    他不问她为什么不要轿辇,像是不值一提的陈词滥调。

    婉襄心里渐渐地暖起来,彼此仿佛又陷入昨夜的旖旎暧昧中去。

    她低着头柔声话,制止这温度蔓延,“皇后娘娘仁慈,赐了一件赤狐披风给嫔妾,方才便是穿着它过来,既不显眼,也很保暖。”

    她对皇后的印象还不错,不过是有什么什么而已。

    雍正便又饱含暗示地望了她一眼,“朕赐你的那些锦缎都是江南时新式样,交给内务府量体裁衣,到明年春日很适宜。”

    婉襄从他眼中捕捉到了一抹狡黠,新年一转,再次福身,“万岁爷为嫔妾考量地也十分周到,多谢万岁爷。”

    他不过是想让她也夸奖他一句罢了。

    雍正唇边果然就挂起了满意的笑容,出口时仍假意谦逊,“朕到底还是不如皇后考量地周到,春光虽好,也总要先度过严寒才是。”

    “朕总想着往后的事,竟是忘了如今了。”

    往后是天长日久,如今是朝朝暮暮。两情若是久长时

    婉襄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些扇面上,他的示爱总含蓄,落在懂得的人眼中,却仍是羞涩,仍是难以回应。

    她只好岔开了话题,貌似随意地问起方才那个道士,“方才过来时瞧见两个侍卫押着一个灰袍道人离开了不知那道人是做什么的?”

    雍正的态度冷淡下去,“不过是个沽名钓誉的道士罢了,于京中白云观修道多年,却竟于心性之学一无所知,及至问以卜筮之事,更是言语支离。”

    “十三弟近气体清弱,未曾深知贾士芳为人,本不欲令其入宫,今日之事到底是朕草率了些。”

    先时冷淡之中尤含愤怒,到这里却全无一点责怪怡亲王之意,只是深思己过而已。

    但这番话,或者这个名字却也足够使得婉襄震惊了。

    那个灰袍道士竟是雍正一朝十分有名的贾士芳,今日为雍正遣出,并不是他的结局。

    他还会再一次入宫用以按摩之术调理龙体,又在得宠两个月之后便被一个看起来有些荒谬的理由杀头。

    难道他真的与齐妃有关系么?

    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婉襄再一次转移了话题,“万岁爷方才在做什么?”

    雍正松开,咳嗽了片刻,而后随意地拿起一幅,交给婉襄欣赏,“皇考在世时甚是喜欢朕的书法,年年都令朕书写赐予臣工的扇面。”

    “自朕登极之后鲜有时间,今日偶然想起来,便想着赐几幅字予朕身边的近臣。”

    婉襄一面听着雍正话,一面欣赏着上面的文字,这一张是“观乎其时,审乎其事。当宽则宽,当严则严。”

    后头又有“敬谨为人”,“廉洁操守”等语,不一而足,应当也是雍正对于不同臣子的一种提醒。但他自然不会同婉襄详细解释。

    这一年雍正在养心殿南边设立了军处,年尾便要赐字,未必是种偶然。

    虽是心腹之臣,也应当时常敲打,并不是防备之心,恰是不想彼此生嫌隙的光明正大之举,是帝王温和的御下之术。

    婉襄一连看了几张,张张都觉得不错,也都扫描到了系统里。

    正得趣味,雍正却忽而捉住了她的右,将一支只紫檀木管笔塞进了她里。

    紫檀木体轻,且气味芳香,提笔之时便有淡淡香气萦绕鼻尖,使人心情舒畅。

    笔毫为上等秋兔毫,毫颖紧束,尖齐而健,是适合书写楷的。

    这样的笔,乾隆时期留下不少,雍正年间的却少。

    “朕已知你读书识字,知你于许多事上颇有见地,却还不知道你的字写得如何。”

    他站起身来,亲自为她铺陈了纸张,又用双将她笼住,歪着头看她,笑意清润,言语却郑重地如同下旨,“朕不会笑话一个女子的。”

    婉襄同他对视着,包裹着她的明黄色距离她如此之近,像是要将她也熔进其中,令她顺从。但她拒绝了。

    “女子也未必会令万岁爷这般英伟的大人物嘲笑的。”

    她提笔略想了片刻,从他限定的楷之中叛逃,落在素纸之上的是四个大字,“朝乾夕惕”。

    此语最早出自周易乾,原文为:“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乃镇日勤奋,毫无一点怠慢疏漏之意。

    雍正帝以为唯有人主才当得起这四个字,登极之初便以此自勉,他作为皇帝的这一生,也恰是这四个字最好的印证。

    这四个字写完,婉襄和雍正同时怔愣了片刻,大约都是在感叹她字迹与雍正的相似。

    她从前学习写软笔字,临摹的都是雍正的朱批谕旨,字迹有所相似,也是无可厚非之事。

    但那时她面对的一切都是静物,捕捉不到几百年前落笔的心绪。

    她只能猜测他在写下这些朱批时的神情、语气,想象他在灯下对抗疲倦,落笔是一遒劲妩媚的行书,内容却是:“灯下所批,字画潦草”、“又系灯下率笔,字迹更属可笑。”

    此刻是不同的,他就站在她身后,也许下一刻就会出言品评。

    她必须要先出言为自己解释:“嫔妾幼时随怡亲王府里的格格习字,那时临摹的便是先帝爷的字迹。”

    雍正的字迹曾被后世形容“肖似乃父”,也得到过康熙自己的认可。

    若婉襄临摹的是雍正自己的字迹,未免有“过于用心”之嫌。她希望他们之间的关系纯粹一些,至少不要有这样没必要的误会。

    “倒叫朕不知如何品评了。”

    婉襄练字时是拿出了学习锔瓷的劲头来的,她的字不十分,总有八、九分像雍正。因此他自然难以评论。

    夸她便是夸自己。

    “往后朕若再有赐字之事,便可悉数交由你代劳了。”

    这当然只是一句玩笑话,帝王赐字的意义是完全不同的。

    总之雍正并没有多问什么,左侧的防备松懈了些,她便不动声色地从他的怀抱之中挣脱了出来,不轻不重地揶揄了一句。

    “万岁爷实在很懂得用人,不过短短两日,嫔妾已经身兼三职了。”

    嫔妃,锔瓷匠人,还有御用代笔。

    她完这句话,顺子恰好自殿外走进来,躬身请雍正与婉襄,“万岁爷,晚膳已经摆好,请您和答应主子移驾东暖阁用膳。”

    本是正常的一句话,便又要做出怪模样来,拿将眼睛一挡,“奴才可什么都没有瞧见。”

    实际上婉襄与雍正也并没有做什么,不过安静地同彼此对视而已。

    雍正便笑着将一本请安折扔到了他脚边,“就是你爱作怪,来日定然让你师傅扒了你的皮。”

    顺子仍旧笑嘻嘻,“万岁爷若想扒奴才的皮,何必让师傅来动,您一声令下,奴才自己便褪了这层皮奉予您和答应主子了。”

    “便是可惜答应主子不会打鼓。奴才听闻先帝爷在时,真有用人皮做的鼓呢,如今倒是没有了。”

    康熙曾以贪官的人皮为鼓,使人们千敲万击,以表达他对于贪官的痛恨。

    “凡官必腐,大官大贪,官贪,无官不贪”这个想法几乎已经成为了定式,但雍正于这个问题上倒做了些不同的改革。

    在他成为皇帝的第三年便推行了“耗羡归公”的政策,在各省官员俸禄之外另外给予一笔“养廉银”,以减少官员盘剥百姓,贪污**的情况。

    顺子这番话看似是在插科打诨,实际上是很高明地拍了雍正的马屁。

    婉襄常常觉得顺子为人太过轻浮了,可遇事之时能变若此的太监,或许也实在没有几个,所以他能成为苏培盛的徒弟。

    雍正自然也听出来了,又随将一本请安折子扔到了他面前,“自己去你师傅面前领罚。”

    顺子将那两本奏折都捡了起来,而后躬身在殿门前等着。

    雍正牵了婉襄的,路过他时他又行下礼去,“奴才谢万岁爷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