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主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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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后身边的女官乌尤塔一直陪着婉襄回到了承乾宫里。

    婉襄在自己的新宫室之中待的时间不足半日,不上好还是不好,客气地请乌尤塔离开了。

    而婉襄前脚刚至镜春斋,还来不及看看往后的赏赐,顺子后脚便到来,连带着还有雍正的赏赐。

    “赏承乾宫答应刘氏料石荷花型鼻烟壶一只,,妃色百蝶金团寿纹妆花缎一匹“

    接赏赐时要沉心静气,做出谦逊模样,婉襄觉得自己已经在镜春斋门前站了许久,顺子才终于念完了礼单上物品的名称,笑眯眯地望向婉襄。

    “答应主子,快些谢恩吧。”

    婉襄便向着那些东西虚空地一福,“答应刘氏,谢主隆恩。”

    一套礼仪做完,顺子挥令他身后捧着赏赐的太监进屋去放东西,自己的态度却放松下来,大有调侃之意,“刘姐姐心愿得偿了。”

    他们是旧交情,这般举止如今虽是僭越,婉襄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多谢你同你师傅。”

    这其中有什么,皆在彼此笑意之中。

    虽不算是列具条款的合作,他们师徒二人的确在无名无言时帮了她许多忙。

    顺子便格外珍重地捧上那只鼻烟壶,“旁的东西都易得,最难得的是这只鼻烟壶。它们都是万岁爷的爱物,往常也鲜少赏赐这玩意儿给旁人。”

    “也就是怡亲王,张大人,蒋大人等人,偶得此等赏赐而已。”

    “张大人”应当是张廷玉,“蒋大人”是蒋廷锡。

    雍正七年在隆宗门设立军处,方才顺子提到的三位大臣都是军大臣,是雍正的心腹肱骨。

    对待外臣自有加官晋爵、荣华富贵的赏赐,唯有对待自己亲近的人,才会赏赐自己喜欢的玩意儿。

    婉襄自顺子中接过那只鼻烟壶,细细地端详了片刻。

    这是一只料石荷花型鼻烟壶,主体便是一块粉色的石头,精心雕琢成未开的荷花形状。

    花瓣顶端是翡翠制成的壶盖,琢磨成莲蓬模样,十分精致。

    昨夜雍正中的那一只画珐琅紫地梅花纹鼻烟壶全然出自后天工匠心血,这一只源自天然色泽与联想,她还是更喜欢这个。

    顺子见婉襄面有喜色,又添上一句,“这是万岁爷去岁最喜欢把玩的一只鼻烟壶,近来迷上了珐琅彩,让奴才们好好收着它的。”

    “今日上朝之前又特意叫奴才们将它找了出来赐给您,是您定然会喜欢。”

    婉襄仍然在欣赏这只鼻烟壶,将它的信息扫描进了系统。

    顺子了这一篇话,雍正赏赐之物,难道还担心她会不珍爱么?

    来今日她从睁眼开始便太忙碌,一直都没有想到他。此时他应当已经下朝了,此刻在做些什么呢?

    顺子并没有让她的思绪飞得太远,“对了,答应主子,怎么一直没有看见桃叶姑娘?”

    答应位下有宫女太监各一人,名叫柱子的太监正在开库房,指挥顺子带来的太监将赏赐搬进库房里去,桃叶不在这里。

    尽管在她被册封为答应的时候,熹妃将桃叶一并赐给了她。

    婉襄为桃叶找了理由,“桃叶身体有些不适”

    “多谢答应体恤,奴才身体已然无恙,可以帮着答应安排事情了。”

    顺子身材高大,桃叶从他身后绕出来,婉襄才终于发觉她的存在。

    下意识地微笑起来,可迎面仍然是桃叶冰冷的脸。

    她走到婉襄面前,行过奴才面见主子的礼仪,便将自己带来的一个包袱随放在了地上,而后同柱子一起去安顿那些赏赐了。

    顺子见过桃叶做了不少不合规矩的事,见此情形略觉尴尬,便同婉襄告辞,“答应主子若是无事,奴才便要回乾清宫去了。”

    “万岁爷还让奴才给您传话,是请您黄昏时去养心殿陪着万岁爷用膳,到时奴才会让车驾过来接您。”

    他望了一眼桃叶离开的方向,“身边总要带个侍应宫女才好。”

    “轿辇便不用了。”

    婉襄明白他的意思,他应当也明白婉襄的意思,客气地送他离开了。

    再回头时,恰好见桃叶停下中的活计望了她一眼。

    她们彼此都没有要粉饰太平的意思,“桃叶,你随我过来。”

    婉襄的目光像是无形的绳索,知道她望见桃叶动了动,才转过身走进了明间里。

    承乾宫中没有主位,镜春斋只是东面的配殿,明间开门,共三间阔,东面是婉襄的寝室。

    她在寝室中的圆桌旁坐下来,看着缓慢朝着自己走过来,将不屑写在眼中的桃叶,脑海之中雍正的那句话越发清晰起来。

    “主仆之间的界限应当分明,不可以恩情凌驾其上。”

    “桃叶。”她尚且没有走到婉襄面前,婉襄骤然出声,令她的脚步停滞了片刻。

    下一刻桃叶便行下礼去,语气生硬,“奴才静候答应主子吩咐。”

    婉襄控制着自己,不去看她的眼睛,“若是不想在我身旁,我可以请人帮忙,另给你安排一个好去处。”

    桃叶愣了片刻,她像是没有听清楚,抑或是不愿意听清楚,一双秋水杏眼之中很快蓄起了泪,神情却仍旧倔强。

    “奴才是由熹妃指派过来侍奉答应主子的,奴才别无选择。若答应主子觉得奴才做事不周全,自可禀明娘娘将奴才换去。”

    婉襄低头凝视着桌布上纹饰的两只瑞兽,一上一下,头爪相对。既有锋芒,又隐含和谐。

    “你不是做事不周全,我不会以这样的理由驱逐你。只是我觉得这世间无论何种关系,若不是两厢情愿,不若趁早分开更好。”

    从婉襄刚才了那句话开始,桃叶便一直冷冷地盯着她,恐慌和屈辱更胜于往日情分,她从来都是个莽撞的人。

    “‘两厢情愿’,‘趁早分开’,不错,答应主子如今和万岁爷是两厢情愿,和奴才自然是应当‘趁早分开’的了。”

    “熹妃娘娘得不错,奴才的‘痴心’是用错了地方,往后同答应主子分开,但愿您不是‘妄想’。”

    桃叶了这番话,婉襄立刻就知道那一日熹妃将桃叶从暖阁之中遣出去,而她并没有走远,她一定是偷听了熹妃和她之间的谈话了。

    难怪后来婉襄和她谈心,她心中只惦念着让她不要去做妃嫔,敏锐地几乎不像她自己。

    既作离别之语,桃叶即刻便要拜别旧主。

    在她跪下去之前婉襄疾步将她搀扶起来,她今日这番话,并不是当真要将桃叶赶走。

    “桃叶,你方才你是为熹妃指派别无选择,但你心中当真这样想么?而我今日成为万岁爷的妃嫔,你又的确认为我是有选择的吗?”

    柳婉襄没有,刘婉襄也没有,历史就是历史。

    她无非是为了自己往后的生活能过得顺畅些,因此态度主动,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并不是过错。

    或者是婉襄抓着她的时候太过用力,以至于疼痛使得桃叶微微地发起了抖,“姐姐问我这个问题,不妨也问问自己。”

    “为奴为婢已是压迫,为何心甘情愿承受更大的压迫,连身体也交出去?”

    这话实在太不像是一个清朝的宫女能出来的,婉襄在顷刻之间便松了,后退了一步。

    但她若当真与她出自同源,便更应该知道这就是刘婉襄的命运,不应该阻拦。

    她知道她没法以这个理由服桃叶了,“无论如何,我其实都不会放你离开承乾宫的。”

    姐妹情深的戏码在极度愤怒和悲伤的人面前也没有用处,那答应过的,只有让她成长起来这条路可走。

    “你可知那一日璃藻堂后你见到齐妃,撞见的是什么样的事?”

    桃叶的眼神躲闪了片刻,“答应主子其实并未年长奴才多少,在深宫之中的时间更远不如奴婢那样长,可以不必将奴才当作傻子。”

    她自嘲地笑了笑,“所以您更应该远离奴才,您不过是个答应,而她是妃。”

    这句话同样适用于那答应。

    “猜测是对的,结论却错了。桃叶,姐姐是不会放弃你的。”

    “任凭她如何高贵,都不能让任何人成为她自身错误之下的冤魂。你想要二十五岁出宫,在城中赁一座院子,在院中种一棵桃树”

    婉襄的目光坚毅,“桃叶,无论你是否能够理解姐姐今日所作所为,你得先活下去。”

    乌拉那拉氏昨日的悲剧已经沉淀成光洁釉面之下触碰不到的底色,而如今的问题是,有人想要她粉身碎骨。

    或者是婉襄的坚定感染了她,桃叶低下头去,顷刻之间便落一滴泪在海棠色的桌布上,一片暗红。

    她仓皇地向婉襄福了一福,从明间里跑出去,捡起放在门口的包袱。

    婉襄望向窗外,看着她走进了镜春斋后的耳房里。

    如今承乾宫中没有别的主子,她的宫人可以跟着她一起住在承乾宫里。

    近黄昏时,顺子着一个太监过来给她传了信,请她去乾清宫侍奉雍正用膳。

    婉襄出门时桃叶也自然地耳房之中走出来,犹如一个最为忠诚的宫女一般跟在她身后。

    婉襄没有过多的话,她想要用自己的脚步来感受和丈量一下这段路程。

    在望见乾清宫辉煌宫檐的时候,忽而有一个灰袍道士被侍卫押解着不知要去往何处,间隔着一半的道路经过她们身旁。

    桃叶的影子停在了宫道上,婉襄回过头去望了她一眼。

    “是看见那一夜的侍卫”

    桃叶打断了她的话,将她眼中的恐惧明明白白地展示在婉襄面前。

    “我好像看见了那一日同齐妃在一起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