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酒醉
婉襄捧着脸,安静地看着月亮。
月亮在千万里之外,亘古地悬挂照耀着,平等地审视着每一个人。
纵然圆明园中秋夜凉爽,她也终于忍不住嚷起了热,“热死了,热死了!”
她从雍正怀中挣脱出来,有些恼怒地望着他,动作太迅捷了些,眼前的男子反而出现了重叠的影子,令她看不清他。
“嘿嘿我现在有三个四哥了”
雍正从一旁的顺子中接过一件披风,将它披在了婉襄身上。
“朕知道,朕知道。”
一面哄着她,像哄着孩子,“朕知道你热,秋夜里到底寒冷,又是在水边好了好了,就披一会儿,别生病了。”
这披风雪灰色,兰草纹金“卍”字形纹样,是婉襄秋日新得,最喜欢的一件。
可着披风不过落在她身上片刻,她便又嘟囔着要推开。
雍正的尚且没有离开她,她便伸出双捧住了雍正的脸,一脸认真道:“四哥,我真的很热,你摸摸我的。”
雍正是头一回见她如此,忙乱间却仍旧有条不紊地系好了披风的绳结。
“忍一忍,都近子时了,很快就会凉爽下来了。”
那披风包裹着她,更紧的是他的臂弯,婉襄没有挣脱之法,只好暂时安静下来。
但这并不是结束,“那四哥亲亲我,我就不闹着要把披风脱掉了。”
婉襄为人素来含蓄内敛,何曾同他过这样的话。
当下雍正立即清咳了一声,转过头去一本正经地吩咐顺子。
“去给贵人取一碗醒酒汤来,而后便不必在这里伺候了,你带着他们都下去。”
顺子也微红了脸,偷笑着应了声“喳”,而后便挥了挥,让平湖秋月敞厅之中等候吩咐的宫人一齐无声地退了下去。
雍正与婉襄四目相对,似是要查看她是否真的醉了一般,语气嗔怪。
“宫宴时候朕往你的方向看了好几眼,就是不肯放下杯子。”
婉襄的一张脸红扑扑,月夜下看来格外娇媚,他心中喜爱着她,等不到她回答,便在她眼睛上落下一个吻。
“这玉泉酒,便当真有这样好喝?”
“那可是玉泉酒!”婉襄有些不满地大声抗议着。
这是如今的人们再也喝不到的宫廷御酒。
柳婉襄的酒量并不差,刘婉襄却不成,除却大家共同举杯时不得不饮,酒杯之中的香气总是诱惑着她,哪来还能顾及得上他的眼神。
雍正的语气无奈,“下次朕让酒醋局搬一酒窖的玉泉酒给你,看你能喝多少。”
“自己醉了还不知道,宫宴上朕令顺子撤了你的酒,你还不肯听,用双护着酒壶,也不怕旁人看了笑话。”
他了一大段话,婉襄却只听见他她“醉了”。
她连忙趴在他身上,捂上他的嘴,不许他再下去,“我没有醉,我没有醉,我没有醉”
婉襄像是觉得好玩,用各种语调不停地重复着这四个字。
雍正从她下挣脱出来,又问她:“你你没醉,那你倒是一,今晚宫宴上都有些什么菜色?”
婉襄循着他给的思路思考,只记得一盘盘红红绿绿,如何也想不起来任意一盘的名字。
她决定继续耍赖,指拂过他的嘴唇、鼻子、眼睛、耳朵
“你的嘴唇,你的鼻子、你的眼睛、你的耳朵”
雍正下一刻便要开口,婉襄再一次迅速地伸出指抵住了他的唇,语气似蛊惑。
“大逆不道。”
她又添上一句,“我知道四哥要这样的。”
此刻他们的距离很近,不似团圆之月遥远,他缓慢地、不受控制地凑近了她,直到终于衔住他渴望已久的那片香。
水色无声,月色也无声,落于耳畔之中的不知是谁的心跳声。
“净是玉泉酒的味道。”
他分明不是在她耳际话,月色清风拂过,令她有了微微麻麻的痒意。酒意似是在这一个吻中传达给了他,她的酒一下子便醒了一半。
“万岁爷,贵人主子,醒酒汤送来了。”
顺子是不知男女之情的愣头青,他察觉不到婉襄和雍正之间流转的氛围。
雍正回头望他时神色冷淡,“放在一旁吧,朕一会儿令贵人主子喝。”
顺子躬身行了礼,便又将敞厅全然地留给了婉襄与雍正。
敞厅紧邻水面,月影静静躺在潋滟波光之中,恒定而不动。
婉襄也仍然紧紧地抱着雍正的脖颈,不舍得松开一刻。
“若是让旁人知道我这样,会觉得我是狐狸精吗?”
雍正将她搂得更紧了一些,“中秋之夜哪里来的狐狸精,纵有,也应当是玉兔精才是。”
婉襄“咯咯咯”地笑了一阵,忽而想起来他梦中仙子之语。
顷刻之间松开,从他怀中站起来,左顾右盼,又自胭脂水莲口瓶中取出一支南花园进上的敖汉荷花。
“四哥并未见到梦中仙子的面庞,或者她其实便是我。”
婉襄并没有学过如何舞蹈,不过在临水敞厅之中借着酒意与荷花随意起舞,旋转与弯腰起身之间渐渐昏沉,摇摇欲坠起来,有一个影子奔她而来。
她分明不是故意的,“四哥,我是故意的。我知道你会接住我的。”
雍正的眸色渐渐深沉,他恰好挡住了天边的那一轮明月,“婉襄,你今夜和其它时候很不一样。”
婉襄转移话题,望不见天上婵娟,便伸出指着水上的,“四哥你瞧,团圆多好啊。”
他抓住了她的,“你已经把月亮送给我了,婉襄,还记得吗?所以你不准看月亮。”
他此刻的语气很霸道,酒意让婉襄的心智不稳,她以为他是生了气。
于是她再一次主动地拥抱着他,将自己的脸藏在他怀中,期望他能赶紧气消,将天边的月亮还给她。
不知道为什么,她听见他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而后雍正松开她,转而牵了她的,重新回到了长椅上。
一旁是用以清供的敖汉荷花,一边是沉水香若有似无的香气,婉襄靠在他肩上,和他一起抬头赏月。
“四哥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呢?”
他很干脆地回答她:“‘胤’为‘子孙相承’,‘禛’为‘以真受福’。”
康熙给他所有的儿子取名,都是希望他们能得到福气。
“以真受福”,便是一生都要牢记这个“真”字。
他们没再下去,雍正握住了婉襄的左,心翼翼地触碰着上面的疤痕。
“七夕时你还病着,这疤痕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消去了。”
他总是为她而感到惋惜,到最后令她也心疼起来。
婉襄收回了,“四哥相信牛郎织女的传吗?”
她只等着他“信”,而后便可以狠狠地嘲笑他一番。
“朕不信,也不羡慕。”
婉襄的期望即时便落了空,她没有心思去追问他为什么。“我也不信。”
她满眼期待地望着他,他终于问出了婉襄期望的那个问题,“为什么?”
婉襄笑起来,回想起来很久很久之前,她背过的一首诗。
“‘日日相抱眠,幽怀尚沉结。’一年才见一回,别离思念之情已难禁,万般心事更遣何宵?”
雍正没有评价,他只是凑近了她,“没醉?”
下一刻婉襄便重新抱紧了他,把脸埋在他怀里,“醉了,醉了。”
他大笑起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兔子该出洞了。”
婉襄缓缓地抬起头来望向他,他中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一尊泥人,是他的形象。
“民间过七夕,往往都要买‘磨喝乐’,朕虽不曾同你一起过七夕,倒也令造办处召苏州工匠捏了一尊朕的塑像,是送给你的。”
这尊人是坐在一张圈椅上的,着石青色云纹对襟长袍,登朝靴,戴冬帽,中拿着一柄如意,形象与后世流传的画像相同。
“这哪里是四哥呢?”
他反而得意,唇边是诡计得逞的狡黠笑意,“所以后世子孙都会被朕骗过去,没有人能知道,朕究竟是什么模样。”
婉襄静静地望着这尊塑像,一时间百感交集。
“若是您能够再活五百年,那您会做什么事呢?”
这样的话,她就跟他生活在一个时代了。
他不假思索,“朕仍旧要做皇帝。寰宇之内,都将是大清王土。”
然而那时他是做不了皇帝的,洋人的长/枪短炮打进来,闭塞腐朽的国门被他们踏做脚下的尘泥,每个国家要迎来新生,都需要阵痛。
婉襄转而望着他,“若是您做不了皇帝了呢?”
这话仍然是大逆不道,但他也一如既往地没有怪罪她。
反而在思考之后慎重地回答:“朕会做学者,修清史,看看是哪个不肖子孙葬送了江山,在书里大骂他。”
这个答案,令婉襄忍不住再一次“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若当真能够如此,一定会很有趣。
他也用同样的问题来问她,婉襄也不需要如何思考。
“我应该还是会修文物,我这一辈子就只会做这一件事。”
她凑到雍正耳畔,“告诉你个秘密,其实我不光会锔瓷。我还会修复古画,做木工活计,不过我做的最好的还是锔瓷。”
这是她的家传行当,幸好没出口。
子时已过,水面之上忽而飞来一双白鹭,扰乱了水波,让明月之影也碎裂在水中。
“应当回万字房去了。”
他将她轻松地打横抱起,“将朕的月兔精扛回去。”
顺子送来的那一碗醒酒汤一直放在一旁,早已经凉透了。他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当真喂她喝下这醒酒汤。
婉襄依偎在他肩上,“偶尔醉一醉,也挺好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