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 绛雪 不如怜取眼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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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祥,慢些嘉祥”

    孩子的成长变化总是会超脱于父母预料,到月初,嘉祥刚刚满十个月时,有一日获萤扶着她,她忽而就会走了。

    而后在燕禧堂中就再也闲不住,日日想着要往养心殿外跑。

    幸而今年春日天气和暖,御花园中的春花都开得很好,婉襄便日日都带着她在御花园中玩耍,有时雍正无事也会一同出门,便如今日。

    婉襄收回目光,“这孩子是越来越野了。”

    雍正不觉笑起来,“孩子当然是会越来越野的,这个年纪的孩子不知事,你还指望她听话不成?便是你自己也时常不听朕的话。”

    婉襄面上一红,继续低头看着她中的那本山词。

    月时海棠正好,此刻他们就坐在绛雪轩窗前,一面看书,一面欣赏海棠。

    雍正中的则是一本珠玉词,“第七十六页,第五列。”

    婉襄便依言翻到了这一页,“恰是一阙临江仙,四哥且听来。”

    “东野亡来无丽句,于君去后少交亲。追思往事好沾巾。白头王建在,犹见咏诗人。学道深山空自老,留名千载不干身。酒筵歌席莫辞频。争如南陌上,占取一年春。”

    “‘酒筵歌席莫辞频。’这一页恰在第五列,这一筹当是四哥喝。”

    婉襄这样着,在一旁的素纸上又添上一笔。

    这其实是寻常的闺房游戏,二人各执一书,随意位置与行列,若其中有“酒”,或者与酒有关的字眼,则罚一杯酒。

    如今还是白日里,更有嘉祥在身旁,因此他们不过将彼此要喝的酒杯数记在纸上而已。

    素纸之上,婉襄画了一只碗来表示自己。

    而她更不敢写下雍正的名字,便只写下一个“真”字。

    如今碗之下不过两笔,而这个“真”字下面,却已经有五笔了。

    “晏山乃古之伤心人也,其词令多追忆往昔,以梦写情,或羁旅漂泊,怎能少得了美酒相伴。这首词写得不错,为此浮一大白,也算是不枉。”

    婉襄笑得促狭,“晏同叔虽然曾经官至宰相,一生之中也并非没有艰难困苦之时,怎么,难道他就不饮酒,不在词中写酒?”

    她把她中的山词递给他,要换他的珠玉词,但他并不上当。

    “不过感慨一句词人平生,你倒得好像是朕输不起。速速来吧,朕便不信你的运气次次都这样好,朕有信心,今夜定然是你先喝醉。”

    婉襄低头笑了笑,随意道:“第五十八页,第行。”

    雍正开始翻书,一时惊叹道:“是一首浣溪沙,只是怎么这样巧,倒是同一句。”

    婉襄不知他的意思,催促他,“四哥快快念来。”

    于是雍正便道:“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是共一句“酒筵歌席莫辞频。”

    其实古人写诗词,也多有用前人已写出的词句的。

    词中感慨光阴,感慨离乡,感慨落花风雨,词中悲凉之意并不适合今日,婉襄低下头,在碗下面也添了一笔,愿赌服输。

    “旁的也就罢了,惟有‘不如怜取眼前人’是世间正理。”

    若喝玉泉酒的话,婉襄也不过是杯之量,雍正见好就收,合了彼此的书页,重新走到了院中。

    春日的绛雪轩中只能使人看见海棠,东风数至,海棠花瓣片片纷飞,真如琼英一般。

    “今年京师少雨少雪,百姓的日子怕又是难过。”

    婉襄看见的是风花雪月,而他看见的,则始终都是人民。

    婉襄正自羞愧之间,雍正已经弯下腰,朝着嘉祥拍了拍,“朕的公主,快过来。”

    嘉祥此时正踩着地上那些海棠花瓣高兴,若起了风,又要去追逐,骤然听见雍正的声音,下意识地回过头来,见他朝着她伸出,还以为是他要将她带走,连忙拽着获萤的朝着反方向跑去。

    婉襄不觉抚掌大笑,“若阻碍了她的玩路,不要什么阿玛额娘,都是敌人罢了。万岁爷昨日还笑嫔妾,今日自己岂不也就为嘉祥讨厌了。”

    昨日他们一起在御花园中赏桃花,雍正还要摘桃花为嘉祥酿酒。

    婉襄递给嘉祥一朵桃花,给她拿着玩,这傻子直接就往嘴里塞。

    这如今都成了个问题了,就怕嘉祥身边有东西为她所误吞,弄得婉襄和获萤都有些神经兮兮的了。

    雍正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十个月便会走路,看来嘉祥的身体的确不错。或者将来所喜欢的东西也不是什么诗词歌赋,而会喜欢骑射弓马,像草原上的姑娘一样。”

    “嘉祥若是当真喜欢,朕到时令十六弟允禄教她火器,二十一弟允禧教她弓矢。

    乾隆的火器和弓矢就是这两位王爷教的。

    虽是有些远了,不过婉襄觉得雍正的教育思路是对的。

    女子不是一定要备困在内宅之中,不是只能喜欢那些文雅的东西,天性不应当被压抑。

    嘉祥并不肯到他们身边来,太监们搬了两张躺椅到海棠花树下,请他们各自坐下。

    抬头便是海棠花,连青天都几乎不见,婉襄不觉感慨起来,“若是在这里睡一觉,醒来时身边恐怕满身花影当真能如此就好了。”

    雍正的态度总是宽容和鼓励的,“既想这样做,便这样做吧。”

    春日里日色暖融,令婉襄的确犯起了困,“四哥待会儿就要回养心殿去处理政事了,哪里能一直在这里陪着我和嘉祥呢?”

    “若是没有四哥的话,燕禧堂中的床榻也是一样舒服。”

    雍正也昏昏欲睡起来,尽管嘉祥的笑声仍然在绛雪轩中回荡。

    “这样的日子,当真是神仙也不肯换。”

    那笑声越来越近,嘉祥捏着一枝海棠朝着他们走过来,把花枝扔给了婉襄,便要爬雍正的躺椅。

    拍在雍正身上,他很快便睁开眼睛,而后将她举得高高的,又放在自己身上。

    “坏蛋,刚才叫你过来你不过来。”

    获萤笑着问:“公主恐怕是想睡觉了,平日这样,她都是找刘贵人的。万岁爷和贵人是想要继续在绛雪轩中,还是回养心殿去。”

    孩子若是要睡觉,便是一刻也等不得的。

    “就让她在这里吧,朕哄着她睡。”

    实际上这时候的嘉祥也不需要怎样哄,趴在雍正胸口,很快就睡着了。也不知是梦见了什么,口水将雍正龙袍上的那条龙都洇湿了。

    当然也不恼,在嘉祥这里,他从来都是最好的阿玛。

    获萤取来了一条薄毯,披在了雍正身上,雍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嘉祥的背,直到她完全睡熟了,才偏过头望向婉襄。

    婉襄也正望着他,他们四目相对着。

    凝望过许久,他忽而开了口,“再给朕生个孩子吧。”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想到了这里。

    “朕虽然与同母的十四弟不亲密,但有十弟这样的兄弟。嘉祥的兄弟姐妹都年长,有个弟、妹,两个人也好互相照应着。”

    婉襄捏着嘉祥扔给她的海棠花,不再望着雍正了。

    “前些年身体一直不好,不这样的话。如今身体好了,反而要刺人的心。”

    到雍正九年之后,他就不会再生大病了。正月时的这场感冒,当然也早就痊愈了。

    雍正知道她不喜欢听,可有些条件是无法改变的。

    “人世不过百年,你比朕年纪,这不算是伤春悲秋,只是事实而已。再者,若是能有一个皇子的话,往后你也可以跟着儿子出宫别居”

    在婉襄不快的目光之中,他没有继续下去。

    “四哥是天子,怎能只忧虑百年之事?四哥可知,五百年后,这座殿宇会变成什么模样?”

    是在她所属于的那个时代。

    “大概已经不在了吧。”

    嘉祥在他胸膛上不安地动了动,他连忙去安抚她,令她重新平静下来。

    而雍正的态度更让婉襄觉得心酸,他如今居然是这样悲观的。

    雍正八年中秋时,他们在平湖秋月相伴,也起过这样类似的话题。

    那时候他,大清会千秋万代,他也会一直做皇帝。这是她所认识的,因为有足够的资本,所以也足够自负的雍正。

    “也许还是这样。只是不再有主人,所有的百姓都是它们的主人。”

    “若当真这样,其实也不错。从没有一个朝代是没有昏君的,不然自秦皇汉武开始,便不必再改朝换代了。”

    “朕一生殚精竭虑,不过希望百姓能够安居乐业,若到了那时,百姓都是主人,他们的生活应该过得很不错。”

    “也还是有人过得不好的。”

    婉襄伸出去,借助了一片被东风吹落的海棠花瓣。

    “历朝历代,无论什么制度,总有人不幸运,过的是不好的。”

    无非是掌权者尽心竭力,寻常百姓努力生活。

    “朕有生之年,不会以己身为念,一定会竭尽全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