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 正月 “如今朕与你不过只有一个孩子,……
天寒地冻,婉襄不想出门,便从一旁清供的梅瓶之中倒出了一些水,来检验她刚刚修补好的这只里白釉外浇黄釉锥拱海水云龙纹碗是否漏水。
这只碗去岁时曾经被雍正打碎过一次,到昨日,又被嘉祥打碎了一次。
修补破碎又破碎的文物要格外细心,婉襄花了一整日的功夫。
“昨日给嘉祥换衣服,长榻上堆了各宫娘娘们,还有王爷福晋们的赏赐,想着也不过是一会儿之间的事,便将这丫头放在上换的衣服。”
“谁知一把她的棉袄脱掉,她这腿一蹬,一下子便把我用来喝药的这只碗给踢到了地上。一下子摔得四分五裂,她还吓得哭呢。”
这梅花是几日之前从澄瑞亭附近折来的,他们带着嘉祥一同去赏梅,她还不会话,也是第一次见到长在树上的梅花,兴奋地咿咿呀呀的。
雍正就一直抱着她,把她举得高高的,让她和那些花枝,和梅花上的雪近距离接触,临到天黑了,还拽着树枝不肯回来。
“若是这样的话,到上元节时,怕也是不能抱着她去看烟火。到时大家都开开心心的,独她一人在哭,那多不好。”
雍正自然是在批奏章的,“想不到朕英明一世,倒生了个胆鬼。”
婉襄听这话不对,将碗中的水重新倒回到了梅瓶里,而后走向雍正。
“四哥这话倒像是怪我。四哥其他的孩子都不是胆鬼,独嘉祥是。”
她站在雍正身旁,表情促狭,雍正却要将她推开,“别离朕太近了,你刚好些,朕怕是又要传染你。”
这一两个月间,先是嘉祥得了风寒,而后是婉襄,最后轮到雍正了。
“才得过病,是不会再得病的。”
婉襄不管不顾地抱住了他的臂,闭着眼睛温存了片刻。
雍正拿她没有办法,伸出抚摸着她额头的肌肤,一颗心平静下来。
“福晋们送了礼物给你见到兆佳福晋了吗?”
婉襄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见到了,福晋近来瘦得厉害。”
她不愿再提起和惠公主薨逝之事,便只好道:“万岁爷知道的吧,富察福晋收养的那个孩子不幸病卒了,因此她没有进宫。”
雍正八年八月时,雍正将多罗宁郡王弘晙之嫡福晋西林觉罗氏卓林泰之女所生第一子爱新觉罗永喜过继给了怡贤亲王已故嫡长子弘暾之妻,但也不过一年多的时间,这孩子便夭折了。
雍正点了点头,肩膀有微微颤动的幅度,“朕不打算继续为富察氏过继子女了,或许经历这件事之后,她会知道为未亡人,为人母的不易。”
会选择离开怡贤亲王府。
但历史上的富察氏没有。
雍正的宽容,和富察氏的决心并不矛盾。
正月里的事情到底不似平日一般多,雍正在处理的大多还是西北的事。
此时合上了最后一本奏章,从龙椅上站起来,“去看看嘉祥吧。”
他们不约而同地压住了脚步声,朝着东暖阁走去。
获萤一个人在东暖阁中陪着嘉祥,见雍正与婉襄携近来,很快站起来行礼,而后离去了。
将近满月时的月光落在嘉祥身上,照见一个睡得四仰八叉的姑娘。
她似乎很不喜欢穿这样厚重的棉袄,每日起床穿衣服都要哭一阵子,表示抗议。
而无论婉襄如何引导她发出正确的音节,她都会撅着嘴朝着获萤扑去,不想要她这个额娘。
婉襄爱怜地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别是个哑巴吧。”
“这才几个月呢。”
换做是雍正把她的拍开,而后自己心翼翼地触碰着婴儿嫩滑的肌肤。
那触感会让整颗心都柔软下来,将所有的烦恼抛诸脑后,直到雍正的喉咙忽而又痒起来,他别过脸压抑着自己,咳嗽了一声。
“出去吧,别吵着了她。孩子生病太难受了。”
婉襄从善如流,跟着他重新回到了养心殿的明间里。
而雍正也不想再这里待下去了。
“披上披风吧,我们出去走一走。”
婉襄原来是想拒绝的,他毕竟还在病中。但想起来历史上他的这场风寒马上就会痊愈,最后没有出口。
像最初相伴的那一年一样,出月华门,穿过御花园,再过顺贞门,朝着神武门走。
嘉祥出生的第一年新年,因为孝敬皇后之崩,的确过得很不热闹。
如今都已经是正月十三,近元宵了,宫禁之中也并没有多少彩灯。
但这一次他们并没有先登上城楼,而是在大门前停下。
守城的士兵不过是木偶。
“八年时朕陪着你走百病,送了门钉给你,而后隔了一年,你果然就为朕带来了嘉祥。正好今年也摸一摸。”
婉襄没有犹豫,在寒冷的夜晚伸出,触碰着冬夜里寒凉的铜钉。
今年她的确会再怀孕的,给雍正带来他此生的最后一个孩子,圆明园阿哥弘曕。
摸过之后雍正重新握住了她的,用他的体温来暖她的。
他的一切好意,她如今都可以习以为常,不必战战兢兢了。
做完这件事,他们才一起登上神武门。
上元节还没有到,如今才是十三夜,但街市之上已经有不少的明灯烛火。
“正月初八那日,百姓会在黄昏之后用素纸蘸油,燃起一百零八盏灯火,而后焚香祭祀。”
“正月十三日,富贵之家会于家中点上一百零八盏灯,散于井灶、门户、砧石等处,名为‘散灯花’,也是散人,为辟除不祥之意。”
“从前在潜邸之中,福晋在时,会领着人这样做。如今到了宫里,反而没有这规矩了。”
他沿用的是旧时称呼。
人活到了一定年纪,经历过了足够多的事,所期盼的便不再是改变,而是一成不变了。
婉襄努力地,从刘婉襄的回忆里找到了一些和信念有关的事。
“正月十五上元节,怡贤亲王心善,会让大部分有子女的仆人们都出门去观灯。京师六街,惟有东四牌楼和地安门处最佳,其次为工部,再次为兵部。”
“京师之中还流传有上元节拐卖孩的传,所以每一年阿玛和额娘带着我们上街,都要格外心。”
就算是贫苦人家,孩子也是宝贝,绝不舍得见他们遭遇厄运。
“街市上还有许多花炮棚子,都不知道他们是怎样想出这么多花样的,名字也取得很好听。什么‘线穿牡丹’、‘金盘落月’、‘水浇莲’,各个都很好看。”
“有不少花样宫中也有,从前燃放烟火的时候没见你高兴,此时倒盼着别人的。”
在婉襄生活的那个世界,烟花已经被明令禁止了,起来在这方面,她这个现代人还不如古代人有见识。
雍正渐渐地有了谈兴,“正月里城里城外都很热闹,婉襄,你去过东四牌楼西马市正北的护国寺吗?”
“每月七、八日开西庙、九、十日又开东庙,集市上百货咸备,衣食住行所用之物尽皆囊括。”
“上至珠玉绫罗,下至花鸟虫鱼及寻常日用之物无所不有。不过最有名倒还是花市,春日买果木,夏日多如茉莉一般的白色香花,秋日赏桂菊,冬日则多各色水仙。”
“除此之外,巧慧心的花农还能预支时令,使春日里开放的花朵,如海棠、桃花、丁香等花在严冬时盛放。”
“朕从前在潜邸中时,倒去过几次,觉得颇有趣味,也学到了许多百姓们生活的智慧。如今是没什么会了。”
他他比康熙唯一强的一点就是体察民情,这不是随就能获得的经验,都是这样在日常生活中慢慢积累出来的。
后人总他令人画耕织图是沽名钓誉,可他登极之后,哪怕那几年身体极度不适,也从未错过耕耤礼。
他将农耕之事看得极重,因为他知道这是大清两千多万百姓,绝大部分人的立身之本。
不过,他也不会忘记游乐之事。
“此外,崇文门外还有花儿市,倒并不卖真花,而售卖女子头上戴的各种纸花。譬如你喜欢的通草花,几乎能够以假乱真。”
“花儿市之外还有鸽市,种类颇多,什么雪花、紫酱、银尾子、喜鹊花、道士帽等等。朕从前养过一对黄鸽儿,羽毛尽皆金黄色,十分威武。”
“那卖鸽人,养上个十来日便能认路,朕足足养了一个月将它们放出来,便再没回来,怕是认了那卖鸽人家的路。”
雍正的好玩,婉襄也不觉向往起来。
她这时更为深刻地感觉到这一道城墙阻隔开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可无论是她,还是刘婉襄,根本都没有路可以选。
“婉襄,你不想去么?”
婉襄诚实地回答,“我知道这不属于我。若是同百姓们起皇城之中的生活,他们定然也觉得很好。”
围墙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便让孩子们去吧。”
雍正揽了她的肩膀,“如今朕与你不过只有一个孩子,如何谈得上‘们’?”
婉襄明白他的意思,却只装作听不懂,“还有永琏他们。”
哪怕是惊鸿掠影,也不要害怕付出真心。
雍正没有再什么,抬起头望向天边皎洁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