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交缠
清晨的阳光落在少年燕飞度的眉间时,他便醒了。
他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在梦中,他又站在了天外云海之上。
仙宫的走廊幽深,燕飞度不论如何奔跑,都跑不出这宫殿。
身后有人轻声呼唤“菩萨,菩萨”,燕飞度咬着牙,当即停下,回身抽出一把剑来。
但身后无人,只有一片漆黑和那不绝于耳的呼唤。
他无处可去,无处容身,身上很热,像是有火在烧。
我要在这片黑暗中烧成灰烬了吗?
燕飞度浑浑噩噩间,耳边却吹来一阵清风,他缓缓睁开眼,便见一枝淡粉的桃花枝发着微光,在黑暗中悬浮,见燕飞度看来,便如同引路一般,往前方飘去。
燕飞度跟着那花枝前行,一步一步,四周的黑暗如潮水般退去,他再次站在了天光之下。
而这时他也看清了,桃花枝并不是随风飘起,而是还有一只兔爪举着花枝在前方领路。
兔停下脚步,回头看他,圆润可爱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暖暖的甜笑。
“快来快来,我会保护你的,不害怕呀。”
话音刚落,燕飞度就醒了。
他耳边仍有清风吹过,侧头看去,便见一只毛茸茸的兔窝在他颈侧睡觉,那点清风就是兔的呼吸。
师兄居然还在?
燕飞度像是不大确信,伸出指点了点兔的下巴,就见那兔像是觉着痒痒,自己又抬脚啪嚓啪嚓挠了挠下巴。
随后又像是在睡梦中也不忘要照顾燕飞度,伸出爪拍了拍燕飞度的脸,嘴里声嘟囔着:“嗨呀嘿哦啊呜叭噗啾咪”。
就真的只是无意义的嘟囔。
燕飞度立刻停了。
是真的。
燕飞度头还有点疼,但显然已用过药,灵台受过滋养,好了许多。
许是因祸得福,燕飞度觉得自己的神识和灵田都强健几分,许是一次性耗尽灵气,反而增大了界限。
如今冷静一想,李四师兄应是自己心中有数,才会冲过去的,但他还是着急了。
燕飞度低头看着那酣睡的兔子,他原以为师兄每次出现,最多只有一两个时辰,可现在看起来倒像是陪了他几天。
院外响起敲门声,原本还在呼呼大睡的兔子突然竖起耳朵,嗨呀一下跳了起来。
兔子都困得睁不开眼了,还是按照本能一般,先伸爪子摸摸燕飞度的脉搏,随后再闭着眼滚到床边,再从这床上扒拉着垂在床下的被子,跌跌撞撞朝外走去。
“咚”这是不心撞到了门槛,“咻”这是从台阶上跳了下去,“噗”这是兔子落到地面瘫成了一张兔饼。
燕飞度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还是动弹不得。
幸好外边很快传来了兔精神的叫声。
“来了来了!”
寒江雪吐出嘴里的草叶,打开了院门。
以燕飞度的视角,只能听到院门打开,李四师兄与外边的来人话的声音。
“飞度师弟现下如何?”
“我觉得已经好多了,药也喝得下去,昨晚还梦话啦!”
“梦话?了什么?”
“‘黑’和‘冷’,我就给他盖了被子,又在他头上点了蜡!后来他果然睡得好啦!”
燕飞度默默抬头,往上一看,果然在床头柜上,还放着一个烛台,烛台里的蜡烛已经燃尽了。
真点蜡。
门口传来一阵爆笑,大约是因为听到了燕飞度的笑话,那些师兄感觉很带劲吧。
毕竟燕
飞度总是绷得太紧,这么就弄那种喜怒不形于色的路线,让人非常之担心他的心理状态。
现在总算有了只兔子来治他,真是可喜可贺。
等兔子轻巧的脚步声传来,燕飞度微微侧头,就与寒江雪对上了视线。
兔子头上顶着一个托盘,上边放着一壶药。
“你醒啦!”
寒江雪兔眼圆睁,随后捧着药壶跳上了床。
“来来来,师兄了,今天喝完这副药,包管你头痛痛脚痛不管哪里痛都好啦,还能下火哦!”
不等燕飞度话,寒江雪就熟门熟路地在燕飞度嘴上插了个漏斗,随后把温热的药汁屯屯屯地往里倒!
“这些药太苦了,得快点喝完!”
燕飞度:啊,也许,我现在可以自己张嘴喝了?
被寒江雪随意摆弄的少年燕飞度失去了拒绝的时,无能为力地接受着自己的命运。
等燕飞度喝完了药,寒江雪再往他嘴里塞了一颗糖,便坐在了燕飞度胸口上,正好与燕飞度面对面。
“你已经睡了两天啦,幸好你没事,不然”
兔子望着燕飞度,大大的兔儿眼里满是庆幸。
“师兄,你留在此处,真的可以吗?”
正如寒江雪担心燕飞度,燕飞度也同样担心寒江雪。
寒江雪一愣,随后笑道:“没关系,这是我的决定。”
寒江雪其实在把燕飞度背回桃花落的第二天,就有点清醒了。
兔子坐在门槛上左右为难,虽然留在这里陪护仙人是应该的,可未来大大仙人回来了怎么办?
他们好了过年见的呀!
正巧这时有人敲门,进来的却是曲怀远。
他来可不是凑巧的。
“你这兔,现在是我想带你回去也没办法了。”
寒江雪原本见着曲怀远十分欣喜,却听到了这么一句话。
“老师?”
曲怀远抬指天:“你为证道,连光阴亦斩了,如此宏愿,直达上苍。天地为证,因此直到你仁剑完满,才能离开这里。”
兔子一脸呆愣,他什么时候发了愿?
他只是,只是决定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守护他所要守护的事物,不分地点,不分时间,过去抑或现在
“啊!”寒江雪后知后觉,整只兔都惊呆了。
曲怀远蹲下身,摸摸僵成一尊雕像的兔子,笑了笑。
“加油啊,完满了才能回去哦。”
寒江雪磕磕巴巴道:“那,那过,过年”
曲怀远掐指一算,根本什么也没算:“这么吧,你要是练好了,哪怕在这待了一百年,我也能把你接回到过年前,不会有什么影响。可你要是一直没练好,那就见不到燕飞度,也不能和他一起过年罗。”
曲怀远离去后,寒江雪呆了好一会。
直到身后卧室里的燕飞度突然咳嗽起来,兔子才跑了进去,开始给燕飞度换衣裳,擦汗,喂药。
能不能修成,寒江雪也不知道。
他着实十分烦恼,但燕飞度的身体状况却不容他多想。
这两天兔子都没能睡觉,直到燕飞度身体稳定后,他才啪叽一声倒在燕飞度的颈侧,一下睡着了。
不管了!不管能不能,只要他觉得能就行了!他可是大剑仙啊(心虚)!
寒江雪,兔子,最大的优点就是开朗又心宽,再大的烦恼也没法待在脑子里超过两天。
寒江雪看着眼前一脸担忧的燕飞度,伸爪拍拍安慰。
“我在这陪你不好嘛,也不用你来找我啦!”
兔子一派天真开朗,真
能留下来时,燕飞度先是高兴,更多的却是担忧。
燕飞度想,他在天外云海长大,怎么就一点也没学会自私?
“等我身上好了,再去给师兄找办法。”
燕飞度认真着,却见眼前的兔子脑袋一点一点,显然根本没听进去,又啪叽一下倒在他胸口睡着了。
兔子的体重很轻,身体却暖呼呼的,滚烫着燕飞度的心。
燕飞度十三岁时初见这位师兄,起初只觉得对方古怪。
但再古怪,他也不会忘记这人的眼神。
那是全然,纯粹的喜欢,只是眼中映照着对方的身影,就像燃起了温暖的星火。
看着燕飞度一瞬间动弹不得。
怎么会有人这样喜欢他让他在这样短暂的时间里不断回味,不断追寻,最后连自己的眼里也生出了相同的星火。
-
天亮的时候,躺了三天的燕飞度已经开始行气了。
等行气完毕,燕飞度脚已能动弹,虽然头还有些隐痛,但显然是好了。
兔子仍然在睡。
燕飞度轻轻脚地抱起他,因为是第一回抱兔,他总担心自己会握伤了寒江雪。
但兔子却翻了身,抬爪握住了燕飞度。
燕飞度僵住了,如木头般坐在床沿,直到阳光落满了整座院,兔子松开爪子又翻了一个身,燕飞度才心翼翼地把寒江雪放在床上。
沐浴,请路过的肥啾帮忙带饭,然后燕飞度就开始练剑。
之前无法下床,一旦能动,之前的功课还要继续。
燕飞度确实极其自律。
等饭盒送到时,兔子就醒来了。
他转头一看,燕飞度居然不在,整只兔都跳了起来。
等寒江雪跑到外边,便见燕飞度拿着干巾擦着湿润的头发,对寒江雪笑道。
“师兄。”
寒江雪这才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去哪了,你可是都好了?”
燕飞度一点头,兔子就跳到燕飞度上,两只爪按在少年的腕上把了把脉,发现果然强劲有力后,才彻底放心。
“要好好保养,以后才不会体虚哟!”寒江雪认真叮嘱。
燕飞度:总觉得好像被内涵了。
兔子跳了下来,熟门熟路地去洗漱,燕飞度则打开食盒,又烧了茶炉。
水烧热了,燕飞度拿起热水就要泡茶,浴房的门却打开了。
“你先吃饭吧,我今日还没挥剑呢!”
那仙姿秀逸的少年站在融融金光之中,对燕飞度微微一笑,随后便拿了燕飞度的弟子长剑,开始挥剑了。
燕飞度一拿着茶壶,一拿着热水壶,可热水壶里的热水却潺潺流到了地面。
“李、李四师兄?”
“怎么了?”寒江雪应了一声,继续挥剑。
“你的脸原先就长这样吗?”燕飞度不大确信,他觉得自己灵台的伤势恐怕还没好。
是了,一定是灵台还在动荡,所以才会出现不可能的幻觉。
寒江雪不知燕飞度为何这么问,他跑到浴房里的水缸看上了一眼,随后浴房中传来一声惊讶的叫声。
“哎呀!我变回来啦!因为要留在这里,所以就不做遮挡了?”
寒江雪没明白,他走出来,心地看着燕飞度。
“那个,虽然出了一点差错,但这确是我原本的样子。以前不是故意骗你的!”
听了这话,燕飞度里的热水壶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寒江雪还以为燕飞度的腕还没力气,立马上去捡起,那张脸凑得极近地看着燕飞度。
“哎呀!没
力气这事我来就行!嗯?你脸怎么红了?是不是发烧了呀?昨天那下火药没用么?”
燕飞度想,那下火药是非常有用的。
感谢浊酒四座的师兄们,让这个年轻血气旺的少年郎没有失态。
燕飞度不着痕迹地微微往后仰头,像是想要从这极不真实的世界里脱出,强迫大脑运转。
“若是师兄留在了这里,许是因为脱出了限制,不再只有那一两个时辰短暂的时间,所以才能以真身示人吧。”
寒江雪摸了摸自己的脸,倒也觉得没什么:“那就这么出去吧!”
燕飞度一把握住了寒江雪的腕:“恐怕还是做点乔装比较好,若是师兄日后离去,那么多人见过你,是不是会有问题?”
寒江雪一听是这个道理,随后便给燕飞度泡好茶,再去一旁挥剑。
燕飞度则拿着茶杯,茶水从热到冷,都没喝一口。
‘怎会有人真的能生成这样?’燕飞度想。
燕飞度才来人间几年啊,就见到这样的人,恐怕,恐怕不大好。
至于什么地方不好,青春正好的少年便低头喝了冷茶,才能让心绪平复下来。
待寒江雪练完了,燕飞度也把食盒里的菜用茶炉热了一遍,两人一同吃了起来。
胖师傅果然是你胖师傅,燕飞度院子里添了只兔的事他也知道,今日的菜肴里还有许多新鲜生嫩的蔬果,寒江雪吃得可开心。
等吃完之后,寒江雪就要出门。
“我去找令容师兄和九离师兄练剑啦!”
燕飞度连忙喊道:“等等!”
等寒江雪能出门时,他脸上就贴了点胡子,另外施了点遮掩的术法。
寒江雪自觉很帅,很成熟!将来他也要留胡子!
他还没长出过胡子呢。
燕飞度站在院中,悠悠叹了口气。
还是下不去,对着那张脸,根本什么都不想做。
只是当寒江雪敲令容师兄的门时,令容师兄却不在。
听路过的弟子,令容师兄好像去山下了。
等寒江雪又去绛都春引时,便见九离师兄也走了出来。
径直在寒江雪身边经过。
“九离师兄!你怎么不理我!”
寒江雪追了上去,九离低头一看,还是茫然。
“你谁啊?”
寒江雪指着自己:“是我!跑来找你练仁剑的那个呀!”
大老虎嗷呜一声,像是有些吃惊:“你这模样怎么变了?嗐,我一时认不出来也是自然的!”
九离师兄对寒江雪摆摆。
“今日不练剑啊,我要下山去帮镇上的人盖房子。”
绛都春引的弟子大部分都下山了,打铁干活他们可是一把好。
寒江雪听了之后,也想去帮忙:“我也去!”
反正他现在时间多了点嘛!
只是下山之前,寒江雪还让一只云雀帮忙去跟燕飞度了一声。
“燕飞度不是在地动时受伤了么?”九离望了一眼那只云雀,“他现下可好了?”
寒江雪点头:“都好啦,就是好像还没什么力气,今天都不能泡茶呢。”
九离啧了一声:“这可是体虚之兆!待会我给他找点肉补补!”
寒江雪深表赞同,同时四处张望:“不知道桃花落里有没有人参精呀,找它们给点须须行不行呢?”
这是兔子出了屠罗山也要继续薅人参的羊毛了。
燕飞度还不知道,自己风评被害。
-
山下的镇因着桃花落的帮助,才两天就已搭建起了许多房屋的木质结构。
一
些弟子们坐在房梁上,叫着下边的人抛瓦片上来,动作极快。
镇上的孩子不被允许靠近工地,便帮着大人在镇外支起一个摊,好让口渴的桃花落弟子喝水,再给些饼子吃。
待寒江雪进入镇中时,那些弟子便开始安排活。
力气大的扛房梁建材,而身灵活的则帮忙砌墙,再帮着盖房顶。
一些镇子上的人拿着图纸,告知房子里这边是什么那边是什么,一些铁匠和木匠则急着打造家居大门等物。
忙得要命。
寒江雪刚铺好了一个屋顶,就远远瞧见燕飞度过来了。
但管事的师兄指着燕飞度道:“你,伤患,到摊上和孩子们一起斟茶倒水。”
燕飞度:
高大的少年蜷缩在茶摊一角,几个豆丁笑嘻嘻地往他上放了面团。
“大哥哥,我们一起揉面蒸饼吧!”
直到寒江雪忙完过来,燕飞度已经蒸好了上百个饼。
他天资聪颖,这方面也不遑多让。
“这饼真好吃!”
寒江雪洗了,拿了茶水和饼一起吃,大力夸赞燕飞度。
燕飞度现在到底也才十八岁,也看过许多话本,师兄们聊得的天也听得懂。
对于爱恋这回事,他还是有向往的。
燕飞度希望自己在寒江雪眼里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有文采,剑术也好,总之方方面面都要拔尖,少年郎才觉得像是那么一回事。
但现下燕飞度却只是在做饼。
见着寒江雪高兴的样子,燕飞度原本有些低落的心情也好了起来。
“刚蒸好,想要还有。”
寒江雪吞下一口饼,却还是担心燕飞度的身体:“你还没全好呢,做什么要过来呀,不如回去休息吧?”
燕飞度摇头:“这点力气还是有的。”
寒江雪凑近打量着燕飞度的气色,发现确实可以,才不催促了。
“其实,你是想我了吧!”
寒江雪这话一出,燕飞度耳根忍不住发红,只是不等他话,寒江雪又继续道。
“我也想你,一时没见,就担心你是不是又倒下了,唉。”
几个扎着辫的孩子眨巴着大眼睛问:“大哥哥,你们是在谈情爱么?”
寒江雪磕磕巴巴:“没到那份上,我们,我们都还没”
孩子们接话:“还没亲嘴么?”
这话一出,不只寒江雪脸红,燕飞度脸上也泛起了绯红。
“好了,过来坐着吃饼吧。”
燕飞度把几个孩子抱起放到一边,眼角余光瞄到了寒江雪,寒江雪也正好看着他。
下一刻,两个少年郎像被火燎了似的,瞬间又侧头看向别处。
没过多久,两人又同时看了回来,那视线就分不开了。
孩子们已吃完了饼,兴奋大喊:“亲嘴!亲嘴!亲嘴!”
寒江雪立时起身,膝盖磕到桌脚:“我去砸屋顶了!”
燕飞度也点头道:“好啊,我忙着把这壶茶烧干。”
显然因为心神大动,都不知道在胡八道什么了。
一边旁观的师兄蹙起眉,心想这什么世道啊。
桃花落这种和尚庙,都躲到山下来了,还有人在这里搞什么眉来眼去!
还俗算了!
-
“如何?这孩子可是可造之材?”
曲怀远坐在桃花落孤峰的大树上,望着山下的景色。
凡人肉眼自然是看不清山下镇的,但曲怀远想看,便看到了。
寒江雪在镇中开开心心地帮忙。
寒江雪并不像外表
一样好像毫无想法,他想法很简单,却也最好。
有人需要我的帮助,那我练不练剑就是其次。
我的事可缓,别人的事却急。
这便是仁的体现。
这棵不知多少岁的大树摇动着树枝,树叶一阵沙沙作响。
曲怀远像是听懂了,他抬摸了把脸笑道。
“现在这张脸怪难看的?好吧。”
下一刻,树枝掩映间,散出了一点微光。
树枝再次摇动,发出沙响。
“哎呀,多谢夸赞,想当年我在天上也是被夸过长得确实可以的。”曲怀远的声音在树上传来。
随后那树枝再次摇动,风声吹过,过了好一会,曲怀远才应道。
“他很好是啊,懂得共情,又有一腔孤勇,心善却不心盲,却能从你这学到东西。”
过了一会,曲怀远落地时,又变成了那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他在树根边浇了水后,便抬脚要走。
“别催了,我知道要走的。像现在这样,还能回来与你相见,我已知足了。”
“再会,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