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糖葫芦,酸甜可口的糖葫芦哟——”一大早,青羊县的行脚商贩就沿街吆喝起来。
一个个圆溜溜的大山楂披着金色的糖衣,串在竹签上,红彤彤的,就像是一串串灯笼,无形中昭告着喜庆。
这青羊县中的确有值得喜庆之事。
这些年来天下不太平,西北在仗,东南有造反,西南东北洪涝旱灾轮番上阵。听附近几个县里还有妖怪出没,出了好几条人命,虽然妖怪吃人的消息只流传于坊间,真真假假不得而知,但不太平是货真价实的,已有好几户人家跑来投奔青羊县的亲戚,面色惶惶。
四方动荡,民心不定,可青羊县却没有受到半点影响,没有兵荒马乱,也没有洪涝旱灾,更没有什么妖怪作乱,生活安逸,连贩肩头的糖葫芦看起来都比别处诱人几分。
大抵是青羊县富足安康的名声传出去了,近来进城的人越来越多,贩在街上走了一圈后就在城门口停下,见人就吆喝两声,他的熬糖配方是祖传的,山楂里还填了绿豆沙,滋味是远近闻名的好,不一会儿就卖得只剩一串。
他见城外一时没有人要来,就摘了最后那串算犒劳自己,这时忽然听到一道好听的声音,轻柔得像蚕纱一样。
“老板,这最后一串糖葫芦,不如留给我吧?多少钱?”
扭头一看,那贩当即看直了眼。
那是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姑娘,简直就像是话本里走出来的,他在大街巷走了那么多年,还从没见过那么好看的姑娘。
“就、就送给你吧……”他结结巴巴着,将手里那串糖葫芦递过去。
那姑娘倒也没推辞,连声谢谢都没,拿了糖葫芦就折回几步,笑盈盈对另一个人:“师父,看,冰糖葫芦!”
贩这才注意到她身后还跟了一人,看起来比她大不了几岁,一身白衣,长得竟然比先前那姑娘还美,额心一点朱砂痣,好似仙女一样,只是面无表情看起来叫人不禁心生畏惧,他只瞧了几眼就不敢再多看,待她们走远,才心翼翼抬起头,一眼就瞥见白衣女子背后那口厚重的剑匣,心里咯噔了一声。
这剑匣可不轻,刚刚听买糖葫芦那姑娘称她作师父,可两人看起来明明差不了几岁,他又想到近来愈演愈烈的流言,心道难道是仙人下凡来捉妖了。
“明天去庙里烧几柱香吧……”他摇了摇头念叨着,扛起空空如也的糖葫芦架子回家了。
这二人正是钟明烛和长离。
宴会结束后第二天,卢忘尘便将有妖兽出没的区域划分为七块,他和长离各负责一块,其余五块则各派遣六名弟子,肖月留守珍珑阁。钟明烛发现青羊县也在卢忘尘在地图上画出的区域里后,便缠着要和长离一起负责此处。
“那里可是我的老家。”经她提醒,风海楼才想起,当年那座被烧毁的大宅,正是位于青羊县,当年还是个镇,如今已扩大了十几倍,名字也改了,以至于他一时没认出。
钟明烛是长离的亲传弟子,况且才筑基修为,虽然在大会中赢了三个金丹期弟子,但若真遇上生死存亡之战,修为还是至关重要的,让她跟着长离倒也能多几成保障。卢忘尘很快就同意了,受此启发他决定也将自己的亲传弟子带在身边,那时丁灵云正在盘算怎么才能和钟明烛一起行动,满腔期待顿时化为粉末。
在凡世不得暴露修士身份,是如今修真界的规矩,并非约定俗成,而是近乎律例一样的存在。三界初辟时修士并不隐瞒身份,但因种种原因,最终修士与凡人对立,征战不休。凡人虽无法力,但数量是修士的几百几千倍,无数灵脉被挖断,仙宗遭围攻,妖兽伺机作乱,天下大乱,险些再度招致天道诛戮,最后一位渡劫修士散尽灵力才平息祸端,后世修士为重蹈覆辙,便立下这样的律令。
钟明烛和长离御剑行至青羊县城门口后便步行入城,恰好赶上了最后一串糖葫芦。
这糖葫芦晶莹剔透,薄薄的糖衣下是软糯的山楂,一口咬下去,酸甜交融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当尝到里面的绿豆沙时,钟明烛的眼睛一下亮了。
“哇捡到宝了。”
那手舞足蹈的兴奋劲,看起来就像真的捡到什么奇珍异宝了。
一连吃了两颗,她便将竹签递到长离嘴边,:“师父,你也尝尝吧,可好吃了!”
寻常修士见了她这幅模样必定是要唾弃的。修真追求的是修为,蕴含天地灵气的灵果灵草才是首选,这区区凡间的糖果子,简直拉低身份。
长离却只看了钟明烛一眼,面上毫无情绪起伏,让看到这场景的人以为她会不屑一顾地无视,而后便见她垂下眼眸,撩开耳侧鬓发,凑过去咬了一口。
有身份的人往往不会在街上进食,一来不合礼仪,二来有碍仪容,尤其是糖葫芦糖衣轻脆,一不心就四下飞散沾一脸,可她却偏偏吃得斯文得体,吃完一颗,唇角干干净净的。
叫路过的人都忍不住躲瞧几眼,却又不敢放肆,毕竟她背上那口剑看起来就很危险。
此剑名焚郊,长三尺两寸,以极北之地火山玄石造,通体漆黑,薄而无锋,在其他人手中可能只是块长铁片,在长离手中却是无上利刃。
通常修士会将精血融于最擅长的法器将其炼成本命法宝,然后养于灵海,当时三大长老合力炼了九把灵剑,却没有一把能承受长离的血,大抵是因为剑灵之体自含锋芒的缘故,九把灵剑全部崩毁变成废铁,后来他们铸焚郊时特地不开刃以避锋芒。因为无法收入灵海中,放在储物戒中的话出剑会稍慢,那一瞬的延迟也会是致命的,所以长离炼了剑匣用以养剑,出门时随身背负。
起初钟明烛觉得这剑匣太笨重,黑漆漆的没什么花纹,看起来就像个大铁块,一点都不潇洒飘逸,可进城后见路人一看到那剑匣就自觉退避的模样,便不觉得碍眼了。
那可是,威风堂堂啊,她走起路来都精神许多。
突然,一阵哄闹声传来,她往那一瞧,发现前面有个摊子,后面插着根白蜡杆,上书“点石成金”几个字,旁边围了一圈人指指点点。
有热闹看,钟明烛当然不会放过,快步走过去,还不忘将长离也拉过去。
只见一个留着山羊胡的玄袍男子正对着面前的石块念念有词,不时将袖子挥来挥去。
那石块是在地上捡的,本来那玄袍男子准备了块方方正正的石头,不料有人自己准备的谁知道会不会有诈,就特地选了块形状不规则的塞给他,那人正站在钟明烛边上,一脸讥讽,似乎是定主意要看那男子出丑。
那男子手舞足蹈半天,那石头还是石头,看得钟明烛都快哈欠了,就在她耐心耗尽前,只听那男子大喝一声,宽大的袖子缓缓覆住那石块,而后一点一点抽离,到最后猛地一甩,手掌一翻,掌心赫然托着一团金灿灿的东西。
是黄金,形状和那石块分毫不差。
人群顿时哗然,原本算看笑话的人纷纷看直了眼,而后那玄服男子一拍身后的白蜡杆,又一张布条飘落,写着“授人以渔”。
人群顿时更哗然了,已有人抢上去跪下拜了三拜就喊“师父”。
钟明烛眼珠一转,露出顽劣的笑容,将糖葫芦往长离手里一塞,:“师父稍等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那男子正要将那人扶起来,突然瞥见一个青衫少女挤了过来对他道:“我听闻近日有人在石块上涂金粉,充作真金骗人,也不知你这……”
她生得柔柔弱弱的,蹙眉时眼含忧愁,仿佛那男子做了多伤天害理的事一半,旁人见了,纷纷朝他露出怀疑的神色。
他冷哼一声,答道:“姑娘若不信,不如亲自来验明真伪。”
“那我就来瞧上一瞧。”那少女微微一笑,绕过摊子走近,快到时候不心被桌角绊了一下,揪住他的袖子才没摔倒,站稳后面上露出些许羞赧的神情,连声道歉。
那副柔柔弱弱的模样,就是铁石心肠也不忍苛责,他自然不会追究,甚至起了些许怜香惜玉之心,将那金块递给她,彬彬有礼地:“姑娘请看。”
一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就算想抢也逃不了,是以他一点都不担心。
那少女那金块攥在掌心,刮了几下,掂了掂重量,从左手换到右手,突然手一颤险些将它摔出手,看得他一阵紧张,见她稳稳拿住了才松一口气,而后便见她惊叫一声:
“怎么又变回石头了?”
白皙的掌心中,静静躺在一块灰扑扑的石头。
“这只能维持一会儿吗?”
“看起来不够灵啊……”
众人交头接耳起来,原本想跟着拜师的人都踌躇起来,而后便见那少女将那石块放回气得胡子都要竖起的男子手中,脸上扬起与先前那份温顺截然不同的笑容。
“只能劳烦尊驾再施一次法了。”
罢就挤出尚未完全反应过来的人群,将试图拦下她的男子远远甩开。
“给我站住!”
听到身后怒气冲天的声音,钟明烛大笑着抽出长离手里的竹签往后一甩,然后拉起她扬长而去。
“师父,想吃什么,我请你。”绕过一条街,她一抖袖子,举起手里形状不规则的金块在长离面前晃了晃。
“为什么?”长离问道。
修士基本用不上凡间金银,即使偶尔用到,大可用珍宝灵药去换,一株百年灵草就能换不少银两,为什么钟明烛要大费周章来一场偷天换日,长离不明白,所以她问为什么。
“因为好玩啊。”钟明烛笑道,“不用法力把这金子拿到手可不容易,再者,那人以骗术讹人钱财,我这是替天行道。”
完后她还得意地挺了挺胸,一点都没有睁眼瞎话的自觉,所谓替天行道,还是话一半才掰出来的。
那男子玩的不过是障眼法,无论是去捡石块的人,还是第一个去拜师的人,都是与他一伙的,最后在众人倦怠时将石块扫入袖中,现出手里早已准备好的金块,眼疾手快,这便是点石成金。钟明烛故意绊了一下,抓住他袖子时候顺走了那石块,而后依样画葫芦把金块给他变了回去,那人碍于周围太多人,朝钟明烛发难等同于宣告自己是骗子,为了自身安危只能忍下来。
这种事,用法术去做轻而易举,可是不依靠法术,钟明烛觉得能做到的人不多。尤其是那帮子修炼到痴迷的,没有法术怀疑他们连走路都不会。
“好玩。”长离重复这两个字,睫毛颤了颤,似沉思,却很快抽离思绪,继续往前走去。
无悲,无喜,无怒,无惧。
那座宅子还在,彻底修葺过,在外看不出半点曾经的惨状,大门敞开着,不时有人进出。
“东篱堂。”钟明烛读出牌匾上的字,“感觉不像是私宅。”
她跨入大门,发现这里原来是一家医馆,药童模样的人立即前来迎接,问她是自己问诊还是替人请大夫。
“都不是,我想找这座宅子的主人。”她将一早编造好的故事告诉那药童。
称自己曾祖与此处原主是故交好友,儿时曾将一物埋在花园西侧海棠树下,本想成年后取出,不料未及成人便举家迁往别处,临终时仍念念不忘此物,如今自己终于有机会回来,便想取回那物以祭奠曾祖。
一番话,有理有据,情真意切,药童马上就信了,又见她和长离二人皆风姿不凡,立即沏茶请她们入座,然后去通报主人。
主人很快就到了,是个文士扮的年轻人,气质温润,身上带着一股浅浅的药味。
他自称姓竹,是个大夫,大家都唤他竹先生,几年前盘下这个宅子开医馆营生,听明来意后立刻带他们去了花园,钟明烛去了海棠树下,趁他不注意,取出了法器。
她出发前给那法器起名为朱明帖。
起名只不过是长离提了一句法器非死物,皆以命唤之,方能加强与主人的牵系,不止轻易被人夺为己用,她便将自己的名倒写,再将首字改成赤金之朱用作法器之名,而帖,则是因为此法器形如碑帖的缘故。
与那些寻卦问卜的同门比起来随意至极。
八块朱明帖嵌入土中,灵气散开,她试图探寻此间过往,却发现一无所获,正当她想注入更多灵力时,那位竹先生走过来,问她有没有找到曾祖的东西,她想若再拖延下去会惹人怀疑,便点了点头已经找到了,同时偷偷收回朱明帖。
“这里发生过什么吗?总觉得阴风阵阵。”她胡乱捏造了个理由便如此问道,一丝也不顾及这般话出来太过失礼。
哪有第一次到别人院子里就这般晦气话的。竹先生脾气却是意外的好,有听闻这是个凶宅,入住前特地请了道士做法,但具体发生过什么,他也不清楚。
将挖开的坑填了起来,钟明烛就起身告退了。
“一无所获啊,要不去官府看看,是不是会留着身份文牒吧。”她如此自言自语,看向自始自终一言不发的长离,问,“好在意啊,师父可有什么办法?”
“没有。”
“哦。”钟明烛一脚将路上一颗石子踢飞,气呼呼道,“就没指望你。”
下一瞬,就听得“哎哟”一声,前面一个男人捂住了额头,原来是钟明烛踢出那石子正好击中了他脑袋。
“哈哈哈!”钟明烛顿时乐了,笑了几声突然觉得那人有点眼熟。
山羊胡,黑衣服,正是此前招摇撞骗的人。那人也发现了她,立刻吹胡子瞪眼睛指着她叫道:“就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