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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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本就没什么交情,加上因为之前的事结了怨,之所以没起来,只是因为实力太过悬殊而若耶又不是恃强凌弱的性子罢了。

    于是针锋相对了几句后便谁也不再搭理对方,钟明烛继续甩杆钓鱼权当边上什么都没有,而若耶则站在一边对她怒目而视。

    她本想掉头离开眼不见为净,可转念一想明明是自己先来的,这么灰溜溜离开未免有些没面子,于是就在与钟明烛相隔十几丈的地方完美地充当一座雕像。看着钟明烛架锅生火,又看着她将料理好的鱼丢进锅火慢炖。

    袅袅炊烟在这空澄明秀的水畔撒下尘埃,与之一同落下的则是属于人情的暖意。

    香味飘来,若耶的目光不知何时已定格在那口漆黑的锅上,她往前挪了两步,轻声慢气问:“你在做什么?”

    最初的敌意好似被她忘在了脑后。

    “你是不是瞎?”无奈钟明烛一点面子都不给,仍是没什么好脾气,丢下这么一句就不想再话,盘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便掀开锅盖,奶白色的汤汁在锅中翻腾,原本只是隐隐约约的香气一下子浓烈起来,她撑了一碗,还没喝,一抬眼就发现那抹湖绿色长裙已在很近的地方。

    若耶抱膝坐在篝火边,水润的眸子就这么没有半点风情地黏在那锅鱼汤上。

    她什么话都没,乖巧得就像是初上学堂第一次见识到先生戒尺的学生,然而浑身都散发出一种恨不得将那整锅汤都端走的强烈气息。

    分明是个只存在于神话中的鲛人,怎么和那个老太婆一样总是眼馋别人的吃食,钟明烛暗暗抱怨道。

    “你在做什么?”她一字不差将那问题丢了回去。

    若耶闻言转过头,眨了眨眼,抽了抽鼻子,看起来竟有些可怜兮兮的,她心翼翼问道:“你喝的完吗?”

    言下之意便是,若喝不完,她可以帮忙。

    “我以为这凡间烟火,道行深的应该都看不上眼?”钟明烛歪了歪头,她以为只有百里宁卿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另类才会觊觎口腹之欲,没想到这美得不似人间应有的鲛人也是这般德行。

    修士修炼需得汲取灵力方能换取力量,而身为神裔,鲛人的力量应是经由血脉传递,是与生俱来的。

    她这话仿佛勾起了若耶的伤痛往事,她用力挥了挥手,气呼呼道:“谁知道那些修士怎么想的!”

    接着就开始大吐苦水,原来在她跟叶沉舟回云中城途中玩遍了沿途城市,那些城中的美食一样没落下,本以为回到云中城能见识到更稀罕有趣的,结果云中城根本没有进食的习惯,偶尔有宴会备的也都是些寡淡无味的灵果灵酒。

    “这灵酒哪里算什么酒,根本就是清水!”

    钟明烛眼珠一转,心道这鲛人虽蛰居东海,但既是神之血裔,不定会知道与火正一族相关的事。

    于是她轻笑道:“那些都是利于提升修为的好物,别人求都求不来,你还嫌弃。”

    “我又不——”

    话音戛然而止,她一把捂住嘴,警惕地盯着钟明烛,松开手后干笑了两声便不话了。

    钟明烛哪里会不知道她想什么,无非就是不是修士无需这些提升修为之物,她抛个饵算激那看起来没什么城府的鲛人上钩,不料对方竟没咬钩,让她不能顺杆而上多撬出些情报,光这点就比那口无遮拦的百里宁卿有出息了不知多少。

    她暂时还不想暴露自己已经知道对方身份的事,怕被灭口。

    “你在东海时候也吃东西?”她换了个问法。

    若耶思考片刻,答道:“东海奇珍异兽颇多,我所属的部族有狩猎的传统,虽然不像凡人那样需要一日三餐,但还是会定期进食的。”

    “原来如此。”钟明烛点了点头,却仍是没有任何与她分享的意思。

    她慢悠悠喝了口汤,又从储物戒里拿出了一壶酒,那是此前她从百里宁卿那顺手牵羊而来,往身边一放,拔了塞子,见若耶很快又眼巴巴望向了那壶酒,便作漫不经心状道:“水里怎么生火?”

    “水底有沸泉,况且——”若耶又一把捂住了嘴,眼底露出懊恼的神色。

    钟明烛得意地眯了眯眼,却没进一步逼问下去。

    逼得太紧会把鱼儿吓跑的。

    “今天我心情不错,这些都送给你了。”她站起身,指了指那口锅,又指了指那壶酒,罢就转身离去,留下轻飘飘一句话,“明天我还会在这钓鱼。”

    换回若耶轻快无比的回应:“我等你!”

    ——这女人这么好骗,到现在还好端端活着,可见那位少主平时没少操心呐。

    这样的念头在钟明烛脑海一闪而逝,很快就转变为对长离迟迟不来的埋怨。

    之后几天,她每天都去那河边坐一会儿。

    云逸已经去了黑水岭,带了一大批高手,其中不乏化神修为的,当然她依旧被嘱咐留在僬侥以备不时之需。

    闲来无事,她便将逗弄那毫无城府的鲛人当成了发时间的手段,大抵是美食美酒太过诱人,她每次去的时候若耶都已经在那等着了,每每都让她有种自己是养了什么宠物的错觉。

    这个想法并非全然是错觉,若耶是个很好懂的人,几天下来俨然又是把钟明烛当成朋友的架势,虽然绝口不提自己的来历,但是会非常热情地分享一些曾经的见闻。

    可钟明烛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她与上次见面时有些不一样了。

    若耶不再那么频繁地提到叶沉舟了,“阿云”这两个字好似不存在似的。

    这是分手了么?

    上次还为了那叶家少主差点杀了她师父,现在倒好,没有一个字和那人有关。可钟明烛又想到前几天叶沉舟到了僬侥,若耶出现在这多半是和他一起来的,便觉得两人不像是分道扬镳的样子。

    如今她不着急去找长离,所以有那个闲情逸致听别人私事了。

    “喂,你整天在我这骗吃骗喝,不去多陪陪叶少主吗?”她如此问。

    此言一出,若耶眼中的神采顿时暗了下去,她拨弄起手边的卵石,沉默不语。

    那双海色的眼眸安静地凝视着湖面,含着隐忍不发的忧伤,无需辞藻修饰,亦无需笔墨勾勒,她的存在就是一首诗,一幅画。

    连刻薄如钟明烛,一时都被她的情绪感染,无法生出一丝一毫的幸灾乐祸。

    她本想以此为契机再向若耶套些话,如今却失了兴致,给若耶留了一壶酒便离开了。

    直到行至很远处才摸了摸鼻子嘀咕起来:“……难得我今天有心情。”

    一个两个都这副样子,她突然想起了墨沉香,心道是不是该把若耶介绍给墨沉香,可还没来得及多想,忽然一道寒光直奔她心口。

    察觉到杀气时,锋芒已在极近处,下一瞬就要刺入她胸口。

    始料不及之下她连招出朱明帖抵御的时间都没有,甚至连惊讶都来不及。

    火光电石间,只见一抹浅绿色的光芒将她罩住,同时将那道寒光阻隔在外。

    那是一柄华丽的剑,钟明烛顾不上思考护住她的是什么,六十四枚朱明帖齐出,将周身护得密不透风,手里也捏住三枚元婴灵符。

    很快,气急败坏自虚空之中响起:“这不可能!”

    那声音隐约有些熟悉,钟明烛眸中掠过冷意,飞快将那三枚灵符拍向声音所在。

    灵符炸裂,藏匿之人显出身形,是一个相貌英俊的年轻男子,若非眉宇间一抹阴狠,绝对能称得上器宇轩昂。

    钟明烛很快就认出了他,眉毛一挑,勾起轻蔑的笑,“这不是南师兄么,一别经年,风貌犹存,还是那么喜欢暗中伤人呢。”

    终是多修炼了一百年,南司楚已不如曾经那般容易被激怒,反而冷笑道:“钟师妹亦别来无恙,不知你今天还会不会有当年的运气。”

    他言罢就又一次驱动灵剑,刺向钟明烛要害,他已是筑基末修为,若是遇到其他修为低于他的修士,无需一刻钟就能取下对方首级,可惜遇到的却是钟明烛。

    朱明帖组成的法阵,就算是金丹修士都无法强行冲破,何况是他,很快就落入当初墨祁玉的处境。

    “垃圾,与其活着浪费灵力还不如现在就自刎。”钟明烛冷嘲热讽道,暗中则放出一缕灵气探路,好逃之夭夭。

    如今以南司楚的修为,不可能在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突下杀手,必然有修为深厚的人替他隐藏气息,而那人多半就在附近。

    就在她寻找逃跑时机时,上空忽然乌云密布,暴雨接踵而至,每一滴都闪烁着寒芒,俨然是万箭齐发之势。钟明烛以为是陪同南司楚那人所为,正想擒住他当靶子,却看到他面上俱是惊惧之色,显然这化箭之雨并不在他意料之中。

    “这……”她不及多想,只觉眼前一花,视线恢复清明后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湖畔。

    若耶仍是安静地坐着,眼中忧伤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属于深海的寒意。

    与此刻的她相比,钟明烛曾经见识到的生气仿佛只是儿戏。

    只见她手指轻轻一抬,一股水自湖中升腾而起,没入云中,几乎是同时,远处传来电闪雷鸣之声。

    ——这雨原来是这么来的。

    钟明烛暗暗咋舌,想起不久前自己被卷入溪中的事,心想那时候对方果然是足够手下留情的,过了一会儿,她见若耶轻轻吐了一口气,以为已经结束了,正欲听那些是什么人,却见若耶脸色一变,扬手将那枝珊瑚插在身前。

    数重屏障顷刻筑起,接着便有什么在了屏障上,虽然没有冲破,却将他们立足之处震得剧烈晃动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脚下重归平稳,钟明烛环顾四周,发现除却被若耶护住的地方,其余都面目全非。

    “他们走了。”收起珊瑚,若耶拧着的眉不见丝毫舒缓,轻道,“没想到还有其他帮手。”

    “其他帮手?”钟明烛疑道,“我只认识那个南司楚,他和云中城有关?”

    “他姓南?”若耶倒像是第一次听南司楚名字的样子,“我还以为他是南溟的徒弟。”

    “南溟是谁?”

    “他是云中城客卿,珍宝阁有四分之一是他的。”

    “……听起来挺厉害的。”钟明烛嘀咕道。

    “他那三脚猫功夫,我本来想杀了他的。”若耶的口气有些烦躁,“他挡不了我的雨,一定有其他人在帮他。”

    “而那人境界在你之上,所以你没发觉他?”

    若耶挫败地点了点头,道:“是。”

    很快,她面上露出焦急的神色,呢喃道:“糟了,他们一定是去对付阿云的。”

    钟明烛连忙一把拉住她,防止一眨眼她就消失不见,口中急急道:“等等,也许我能帮你。”

    “你修为那么低,怎么帮?”听了这话,若耶走是没走,然而量着钟明烛的眼神尽是不信。

    修为低是事实,钟明烛心知肚明,然而被这么直白地指出还是非常恼火,她咬了咬牙,强忍住朝若耶挥拳的冲动,粗暴地扯着她弯下腰,附在她耳中轻轻了几句话。

    话音刚落她便觉灵力汹涌而至,眼前是若耶的怒容,然而她没有显露出丝毫紧张,反而勾起意味深长的微笑。

    没有任何抵御,她就这么挂着游刃有余的表情负手而立,浅绿色的灵光再起,将试图伤害她的东西都隔绝在外。

    “我要对付南司楚,我脑子比你好使,而且我还能自保。”她笑道,“鲛人,不考虑合作吗?”

    若耶抿了抿嘴,皱着眉:“你太狡猾了,我不放心你。”

    钟明烛笑意不减,应道:“至少我伤不了你的阿云。”

    这是一场博弈,她想赢,但输了也无关紧要,大不了记在账上以后再从南司楚那把这口气讨回来,但是对于若耶来却是值得权衡的选择。

    敢威胁叶沉舟的人也不多,能从他那讨到便宜的人不多,而钟明烛恰恰是其中之一。

    她很快就做出了决定。

    就算钟明烛最终没有帮上什么忙也无关紧要,毕竟——云中城大半势力都在觊觎城主之位并为此争斗多年的事,是人人皆知的秘密。

    “保护你的是什么?”最后若耶问了这个问题。

    “是太师父给师父的护身符,师父又给了我。”依旧扯谎是手到拈来,面不改色。

    “好,我们先回去。”若耶抓住钟明烛,两人身影转瞬便消失。

    僬侥以北三百里,临近合虚之山的密林已沉睡了许多年,而今却响起了不属于古林的嘈杂。

    窸窣一声轻响,只见一团雪白的影子在树冠中的细枝上停住,是一只闪电貂,它只稍停留,四下张望一番便消失不见,连抹残影都未留下。

    片刻后,又一抹雪白的身影经过那处,足尖在那只有手指粗细的枝梢上轻轻一点,稳稳立于其上,漆黑的眸子中倒映出闪电貂留下的灵气痕迹,下一瞬便追逐而去。

    那正是长离,她本该在七八天前就抵达僬侥,却在途中被一只闪电貂偷去了身份玉牒,她只得折身去追那只闪电貂。

    她已从木师叔那得知钟明烛在僬侥,既然弟子无危险,寻回玉牒便成了首要之事——下山前云逸千叮万嘱必须看好玉牒,若是落入他人之手,后果不堪设想。

    那闪电貂体型虽,却不是凡物,而是妖兽,修为甚至远超长离,速度更是快得匪夷所思,长离追逐多日,却始终慢一步,尤其是进入密林后,更是被拉开了距离。

    若只是普通森林,她大可直接将其夷为平地逼那闪电貂现身,可这片森林已存在了上千年,那些古老的树木虽没有化形的契机,但早已不是能被轻易摧毁的存在,她只能跟着闪电貂在林中斡旋。

    突然,前方传来浓重的妖气,不是闪电貂所有,而是属于别的妖兽。

    下一瞬,她就看到一道血光冲破云霄,煞气汹涌几欲吞天。

    未多加思索,也未有片刻停留,漆黑的眸中依旧静如止水,一声剑吟,身形穿过茂密的树影的同时,焚郊在手,漆黑的长剑直指那团血光,严霜剑气蓄势待发,却在她看清前方情景后止于剑尖,凝而不发。

    前方是一片开阔的谷地,地面被斑斑血迹浸染,巨大的妖兽已经死去,而妖兽身畔,伫立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

    长离不认识她,但是认出了她身上的青灰色衣衫以及腰间的玉牒。

    玉牒上的流纹显示出她和风海楼一样,是第十六代弟子。

    一步一步往那女子走去,长离没有收剑,反而凝起愈发凛冽的剑气。

    她虽然对门人算不上了解,但也不至于一无所知,曾经在钟明烛的建议下拜访了其他各峰,知道下代弟子中修为最高的仅仅是金丹后期,就算这些年里有人突破,也只可能会是元婴初期修为。那女子却是元婴后期,远超于她,几乎能与云逸比肩,并且散发着不属于天一宗功法的煞气。

    对方应该早就察觉她的到来,却没有任何反应,神情冷漠,缓缓将剑自妖兽身上抽出。

    那是一柄血红色的长剑,连剑柄都闪烁着妖冶的血色,光是看就能感知上面浓厚的血腥味,而后,只见妖兽的身躯好似熔化了似的一点点坍塌,最后化作一缕血雾没入那柄剑中,只留一具破败的骨架。

    剑上流光闪烁,好似鲜血在缓缓流淌,永无止息,随着长离的靠近,剑上的血光愈发浓厚,最后轻轻颤起来。

    隐约中,仿佛有咆哮声在耳畔炸响。

    女子缓缓举起剑,抬起的眸中泛着与剑一致的血色,沉声道:

    “你的剑,是那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