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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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察觉到那几欲实体化的汹涌杀意, 长离止住脚步, 比起那柄剑, 她更在意的是那女子的身份。

    只因对方是天一宗弟子。

    那是这个世间, 寥寥无几与她相关的存在。

    她尝试以灵识查看对方玉牒上的名字,却被阻住, 煞气化作密不透风的屏障将对方周身罩住, 甚至连面貌时而隐没在缭绕的黑气后,辨不清真切。

    “你是谁。”长离问。

    女人没有回答,剑刃划过周正的弧, 最尖锐那点直指长离眉心,道:“战。”

    那低沉的嗓音出自她之口, 又不像是她原本的声音, 似乎与什么混杂在一起。

    至死不休。

    剑光起,划出一条红线,好似以极其缓慢的笔调勾勒出的浅浅一线,随之而来的是咆哮的战意,几乎要将这空旷的谷地震碎。

    与此同时, 漆黑的长剑划出清浅的光, 剑气凛冽,迎着那道血光而去。

    铿,一声清响, 双剑相峙,刹那间好似有一瞬定格。

    天地俱寂,万籁无声——那一瞬后便是万物泯灭。

    整片谷地被剑气割得支离破碎, 无分寸完好,靠近谷地的古木被连根拔起,顷刻化为粉屑。

    土地崩塌,天亦变色,云幕渐沉,隐有电闪雷鸣之势。

    二人的身影已至百尺高空,长离御飞剑,而对面的女子足下空空荡荡,却如履平地,那柄血色长剑散发出愈发鲜艳的色彩。若此前只是血色之剑,而今看起来就是血。

    长离平息着胸中紊乱的真气,天一宗的功法已压不住肆意的剑气,她不觉转为运起百里宁卿授予她的那套功法,是以此时还能稳住剑势。

    对方的修为在她之上,剑招亦远比她凌厉,仅以剑风就能带来深入骨髓的刺痛,那不是天一宗的剑法,不是任何一种她认识的剑法。

    甚至那可能根本称不上是剑法——

    无章无法,唯有“杀”之一字。

    数度交锋她都未能占得上风,但这和与百里宁卿过招时不同。

    漆黑的眸子中倒映出那抹血色,她已经发觉了。

    与她交锋的并不是那女子,而是那柄剑。素来都是修士为主,法器为仆,而她面前的却是截然相反。

    ——剑为主,执剑人为仆。

    她望着那柄剑,某种奇异的感觉自灵海深处缓缓扩散,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也无暇去分辨那是什么,因为对方又一轮攻势已至,她立即驱飞剑迎了上去。

    及极近处,对方剑招突变,转袭她心口,她并没有料到,却在对方变招瞬间就调转剑刃所向。

    那似乎是源自本能的反应,在那抹血光即将没入她心口时,漆黑的长剑笔直地插下,隔开血刃白衣,被一线深沉的黑色分隔。紧接着,剑身轻荡,两道身影错身而过瞬间,剑刃与剑刃再次相碰。

    这次响起的却是一道比之前略显沉闷的声音。

    细长黑影飞出,直直坠向地面,而长离手中的焚郊只剩剑柄前三寸。

    女人在距她不远处站定,剑尖依旧指着她的眉心,冷声道:“你的剑断了。”

    “是。”长离最后看了一眼自年幼时就伴随着她的剑,松了手,她手上已无剑。

    “你输了。”女人声音中出现了一丝轻微的波澜,仿佛隐忍多年后终于得到了想要的。

    长离却对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似的,面色淡然,那柄剑对着她的眉心也好,收回剑鞘也好,她对此毫不关心,问出的仍是最初那个问题:“你是谁。”

    女人看着她,轻轻报出自己的名字。

    “是柳寒烟。”黎央挣扎着要从床上起来,“她杀了我的部下,一定要阻止她继续杀……”

    她才刚起身,就被按在肩膀上的一只手轻轻一推,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恰好按在她尚未彻底愈合的伤口上,顿时将她疼得脸色惨白地弯下腰,再也挤不出一丝力气。

    “什么阻止不阻止,你这样能不能走出这个房还是问题。”

    柔柔的嗓音听起来本应该是极为温柔贴心的,可是她却听出了其中的讥诮,抬眼一看,熟悉的面容映入眼帘。

    近一些的是一个是眉眼含笑的清秀少女,远一些的则是一个是冷着脸的倾世美人。

    正是当初在阳山有过节的两人。

    “是你们!”她用力握紧手,本就没多少血色的脸愈发铁青。

    “这就是你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吗?”钟明烛大大咧咧在床沿一坐,道,“要不是我把你捡回来,你早就去投胎了吧。”

    “你救了我?”黎央看着她,毫不掩饰怀疑,“天一宗的人为什么要救我,你想要什么?”

    “不是她,是我们。”

    钟明烛身后传来一个听着有些懒散的女声,黎央才发现这屋子里还有其他人,她越过钟明烛肩膀,看到一个白发女童坐在高大的扶手椅上,手里捏着一叠灵符。

    她方才似乎正在刻符,如今已经完成,就走到床边,手一张那些灵符便一起飞出,围成一个圈将黎央围住,青光浮现,星星点点灵光窜入她体内,很快她就觉得刚刚被钟明烛按到的地方疼痛正在迅速消退。

    “这是我太师叔龙田鲤,要不是她医术高明,你早就在黄泉路上了。”钟明烛得意道,明明救人的是龙田鲤,也不知道她在得意个什么劲。

    那白发女童正是被云逸找来给黎央治疗的龙田鲤,她看起来有些无精采,不知是灵力消耗过多还是原本就是这样,布置好疗伤结界后就往黎央面前一站,道:“吧。”

    “、什么……”黎央根本一头雾水。

    她还没能完全接受自己被钟明烛救了这件事,又来了个形如女童却据是钟明烛太师叔的人,开口就这么没头没脑两个字。

    “你的部族,柳寒烟,还有被盗的宝物。”龙田鲤仍是那副困倦的样子,语调无多起伏,然却散发着不容辩驳的气势。

    短短半天,发生了许多事。

    云逸等人在黑水岭发现了布置周密的结界,那结界其实是一个入口,通往何处却无从得知,有人想强行破坏那结界,却发现结界连通了震泽一带凡人所用的水源,若破坏,那几处水源必然坍毁,后果便是凡人所谓的天灾。

    觅宝阵发动后开启的通道只能通过元婴修为的人或者妖兽,境界高于化神的修士闯入亦会导致入口结界损毁,那些宗门之主一时都无计可施。

    谁都不知道这里面还藏着什么,元婴修士贸然闯入很可能是去送死,若强行破坏结界则会给凡人降灾祸,即使邪修也不敢公然违背法则。

    权宜之计是封住黑水岭,再从长计议。

    还有一个发现是,珍宝阁开启觅宝阵发现的法宝中,有几样竟带有云中城叶家的云神刻印,只有叶家嫡系私有炼炉所出的法宝才会被刻上云神刻印。

    其中含义不明而喻,当若耶带着钟明烛去往叶沉舟在僬侥的别馆时,发现那里已经被大批其他门派的人包围。

    钟明烛阻止了若耶硬闯的举动,她直觉发生了什么,带了若耶回到天一宗住处,才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

    云逸和风海楼都不在,丁灵云去了父兄那,出了这等事,她虽然身为天一宗弟子,仍不可避免被牵涉入其中,只有龙田鲤师徒还在。

    “不是阿云,一定不是阿云!”若耶反反复复如此强调。

    钟明烛也觉得这嫁祸之意太过明显,若真的是叶沉舟,怎么会用云神刻印的法宝,用些昆吾的倒是有可能,可是云神刻印只有叶沉舟父子才能接触到也是事实。

    若耶口口声声道一定是珍宝阁动的手脚,但即使如此她也坦言南溟没有机会偷到云神刻印。

    云神刻印都是法宝出炉后加上去的,而掌有云神刻印如今只有两人,烙上刻印的法宝数量极少,所有赠出的都有记录,在黑水岭发现的没有一件对得上,只可能是叶沉舟的。

    寻不到破解之法,若耶起话来一个字比一个字烦躁:“一定是有人嫁祸,那些人都没脑子吗!”

    “要解释也不是不可能。”钟明烛却如此。

    “什么解释。”

    “想引出陆临,然后企图以盗宝之名反转将脏水泼陆临头上,毕竟这事栽赃之意太明显,只要能从陆临处找到类似的法宝,就可以全盘推到他头上了,只可惜还没来得及引陆临出现就被提前被撞破,功亏一篑。”

    叶沉舟和陆临的血海深仇有目共睹,这样解释,就算那些名门正道嘴上相信叶少主为人,心里其实也会信以为然。

    “不可能!你怎么能那么诋毁阿云!”

    “除非你能找出第三个持有云神刻印法宝的人。”

    相较若耶的心急如焚,钟明烛冷静到近乎冷血,她至始至终都挂着游刃有余的浅笑,可若耶知道她的都是对的。

    就算这只是比儿戏高明不了多少的嫁祸,叶沉舟也只能承受。

    这很可能只是个开端,其他门派所谓的主持公道,只是冷眼旁观罢了,不可能雪中送炭,而云中城的其他势力,却会来伺机火上浇油的。

    “那你有什么办法吗……”她垂头丧气问,眸光黯然,惹人怜惜。

    “没有。”而钟明烛仍然是那个半分都不会怜香惜玉的人,她满不在乎地对上若耶几乎要喷出火的目光,继而道,“暂时没有,以后可能有。”

    “那时候云中城都被人抢了。”

    “再不济,以你的实力,也能救走叶少主,从此当一对亡命天涯的苦命鸳鸯嘛,再再不济,还能回东海,连孤鸿尊者都奈何不了你们,他人何惧。”

    “你怎么那么会歪理,天一宗真的是名门正派吗?”

    “歪了,那也是理。”

    就在这时候,龙田鲤传话给钟明烛,黎央醒了。

    在龙田鲤的威压下,黎央低下头,面上出现挣扎的神情,可过了很久都没有吐露一个字。

    她在犹豫,钟明烛正想旁敲侧击劝几句,就听得若耶极不耐烦地出声:

    “问她不如问我。”

    “什么?”黎央震惊地抬起头,她知道那女子很厉害,可从没想到她连这些都知道。

    “这次我帮你,如果你帮不上阿云,我就把你带去东海喂鱼。”若耶宣告这犹如玩笑的威胁后,就一指黎央,道,“不就是被偷了把剑,你忸怩个什么。”

    “你从何处得知?你是谁?你是不是见过柳寒烟?”黎央急道,不心又动到了伤口,可这次她都顾不上理会伤处的疼痛,一眼不眨盯着若耶抛出一连串问题。

    “柳寒烟是谁我不认识,但是我认识你脸上的图腾,还知道你们为什么几万年一直隐居在涿光山。”若耶依旧是一副气呼呼的模样,“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掖着藏着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哎呀,果然找对同伴了,钟明烛暗道,然后轻咳一声,笑眯眯对黎央道:“不如还是你亲口吧,反正她完我们还要追问细节的,如今凭你根本不可能找到柳寒烟,况且你还伤了我天一宗另一个弟子,想就这么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么?”

    “我……”黎央看了看若耶,又看了看她,再度露出挣扎的神情,最后放弃似的点了点头,道,“好吧,我告诉你们,但是你们一定要帮我找到柳寒烟。”

    龙田鲤答应道,“柳寒烟是天一宗弟子,出了这等事,天一宗必定会对你有个交代。”

    “多谢。”黎央叹了一口气,缓缓将原委道来,“火正氏先祖为天帝火官,但隐居涿光山却是因为别的理由……”

    洛书载,昊天开辟三界前,世间动荡,凶手作乱,战事四起,在其中一场战争中,昊天险些身陨,后得天道赐帝剑,诛凶神重霄,断其刃,世间方得以幸存。

    那是流传至今的记载,但那短短几句话却不尽然全部为真。

    帝剑并非天道所赐,而是昊天召火正一族的工匠以天火所炼,后来他便是以那柄剑开辟了三界,凶神重霄虽被诛于帝剑之下,但他的佩剑并没有断,而是被昊天封印于地底,火正一族之所以隐居涿光山,正是为了守护这柄剑。

    重霄以血海祭剑,那柄剑存在的目的就是杀戮,可以吸收血气转化为力量,哪怕落入普通人手中,也足以扰得天下大乱。

    “为什么昊天不毁了那柄剑?”钟明烛问,她不知从哪弄出了一碗热茶,正捧着,听得津津有味。

    这么麻烦的东西怎么想都要毁掉吧。

    “那柄剑和帝剑一样,由天火所炼,重霄死后神魂与剑合二为一,不折不熔,当初帝剑也未能将其斩断,昊天只能将其封印于天火所成的熔炉中,三界分辟后,此界无人能御天火,便也没有人能闯入熔炉夺取此剑。”到这,黎央皱了皱眉,“其实本来我也以为那些都是传,直到亲眼看到柳寒烟握着那把剑从地下熔炉出来。”

    那把剑被昊天封印在地下熔炉之中,黎央的先祖与天道结契,发誓世代守护此剑,防其再度现世祸乱人间,并在熔炉上方建造了庞大的陵墓,以掩人耳目。就算有人闯入陵墓中,也无法找到那柄剑,需要将陵墓正中的地基掘开,进入地下熔炉才能抵达封印剑的祭台,那里流火肆虐,就算是修为高深的修士都难以承受,所以几万年来从未有过差池。

    已经过了几万年,连火正族的人自己都不太清楚守护一事到底是真是假,柳寒烟竟然能知道那柄剑的封印地,还能毫发无损将其取出。

    “那个柳寒烟还真的挺厉害啊……”钟明烛摸了摸鼻子道。

    “她有帮手。”黎央却道,“她刚从熔炉出来时,根本无法驱使那把剑,我们本来可以抓住她,可是突然闯进来一个人将她救走了。”

    “谁?”

    “我不认识,那人是趁乱溜进来的,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境界,也没有看到他的长相。”黎央摇了摇头,又道,“在黑水岭,我找到柳寒烟时,她正在与人传话,我猜很可能就是当初救她的那人,只是没想到她的修为已精进到这个地步。”

    “元婴后?”

    “是,你见过她?”

    “在黑水岭我和一个追杀妖兽的修士擦身而过,我没看清长相,但是那人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熟悉,应该就是柳寒烟,因为是元婴后期修为,所以我才没有想到是她。”钟明烛解释道。

    “可是卢师侄在黑水岭搜寻了许多天,并未发现她的踪迹。”龙田鲤若有所思地插了一句,“你可知她去向?”

    “这……”黎央皱起眉,看起来在努力回忆当日所见,无意中瞥见钟明烛,忽地眼睛一亮道,“那天我依稀听到她‘北’,‘长离’什么的,我记得那天你提到天一宗的剑修长离仙子,我想她应该是往北去找长离仙子了。”

    紧接着就是哐啷一声。

    是钟明烛砸了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