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水雾自香炉中缓缓吐出, 那是混合了七味灵药的熏香, 淡淡的药香占据了屋中每一个角落, 勾勒出令人昏沉的安宁气息。
白衣女子端坐于榻上, 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随着缓慢的吐息微颤, 仿若雨露后停于枝头振翅待飞的翼蝶, 素白的衣裳纤尘不染,仅以发带束起的青丝顺着挺直的脊背流泻而下,最后于起伏不定的布料上蜿蜒, 黑与白,交融于一处, 却又那般泾渭分明。
塌外布置了疗伤结界, 青光缭绕,飞星点点,丝丝缕缕灵气绵绵不断没入女子体内,她脸上却始终未见丝毫血色,连唇色都仅仅留下淡淡的粉, 苍白得好似尚未上釉色的人偶。
钟明烛托着下巴, 另一只手一下一下轻叩着边几,目光在这不大不的居室内流连,看过头顶结实的楠木悬梁, 看过香炉前端栩栩如生兽首浮雕,又看过脚下随烛光摇曳的影子,仔仔细细看过每一个角落, 连木料上有几圈木纹都看得清清楚楚,最终,略浅的眼眸中倒映出长离平静的面容。
每一次,漫无边际游走的视线最终总会定格在同一处,仿佛那里就是尽头。
分明是与记忆分毫不差的容颜,信手就能勾勒出一模一样轮廓,可就是觉得,比之亲眼所见,那些只是一团模糊的墨。
仅仅分别了不到两个月,再见却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那些伤已经愈合,连一丝影子都寻不到,可每每想及,钟明烛眼中总会浮现出一丝难抑的狠辣。
长离只受了些皮外伤,但是灵力耗损极其严重——她耗光了所有灵力,也许还包括体力以及精力,若非被钟明烛扯上飞剑,她只能任凭自己跌入那摊血污中,就像是被随意丢弃的物什。她却是全然不在意的,哪怕是以最狼狈的姿态摔入尘埃,那双漆黑的眸中都无星点波澜。
在揽住长离的那一瞬,钟明烛甚至以为她已经死了。她知道长离还活着,有体温,有心跳,有呼吸,元婴无丝毫损毁,但钟明烛却有种古怪的感觉,觉得自己揽住的是个死人。
他们怎么敢!
这是洪水般席卷而至、毫不留情占据头脑每一寸的第一个念头。
“他们”只是一个指代,她不知道他们是谁,她只知道必须有人为此付出代价。
偶然也好,刻意也罢,也许是一人无心所为,也许是十人密谋而至,也许牵扯到成千上百——无论是谁。
那一瞬的滔天怒火中,一个想法呼之欲出,她扶着那道被鲜血染红的素白身影,深深看入那抹好似空无一物的漆黑。
而后,眉头舒展,在莫名的如释重负中勾起嘴角。
在那片本应什么都没有的虚无中,她看到了光。
虽转瞬即逝,但足以证明——那日所见,并非虚影。
那是在意,是牵绊,是唯一的暖。
轻叩的指节愈发缓慢,最终停住,她眯了眯眼,因眸色缘故稍显薄凉的眼底出现了可以称之为愉快的情绪。
长离调养了几天,她就在这屋中待了几天。
起初只是缥缈一线的想法,随着屋中轻微的呼吸,愈发清晰,到最后成为确凿。
她知道那是什么,她知道那会成为什么。
“长离——”常年流连于心中的字,在日积月累中变得愈发熟稔,珠玉似的自舌尖滚落。
她记得自己曾经问过,为什么太师父会起这样一个名字,其实她已经从丁灵云那听过其中缘由,她只是随便找些话题好让那个寡言至极的长离仙子开口话。长离则以平板单调的声音回道:“不知道。”
连丁灵云这远在云中城的少女都能出个所以然的事,她自己却不知道,钟明烛怔了一怔,而后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凤者,百鸟之首,栖于梧,又名长离,而凤又属火,长离这二字生来就代表了熊熊烈焰。可这白衣女子身上,莫是火,便是连一丝一毫暖意都寻不着,就是被冷水浇了三天三夜的柴堆都要比她来得更暖一些,那时钟明烛觉得长离这个名字像个笑话。
而今她终于窥见了那星点的火光。她觉得有趣,而且动人。
她忍不住再次念出那两个令心尖发痒发烫的字:“长、离——”
“……你应该喊我师父。”仿佛多年未曾听闻的嗓音自不远处响起,起初极轻宛若含糊不清的低喃,而后渐渐明晰,变成毫无波折的直线。
钟明烛被那声音牵着抬起头,看进那双坦诚到毫无遮掩的黑眸中,稍稍偏了偏头,而后,轻快的笑声自喉间溢出,停止许久的指节再次叩起边几,一下一下,与长离睫毛颤动的步调合拍。
柳寒烟不知所踪,叶沉舟还身陷困境,那一谷尸骸触目惊心。
太多太多的谜团就在咫尺之畔。
找到长离后,她一个字都没就合上眼开始调息,龙田鲤有急事先行离去,余下的人一筹莫展,只能耐心等长离醒来。
如今长离清醒,钟明烛应该马上去通知其他人——在必要的嘘寒问暖后,尽快问清一切的来龙去脉,然后考虑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事关重大,容不得半点差池。
可钟明烛偏偏坐在那纹丝不动,一点都没有出去找人的算,也没有什么殷切问候。
“灵力是否已经恢复”“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之类,一个字都没有。
她就这么轻叩着指节,来来回回量着长离,眼中笑意蔓延。
那些事迫在眉睫,那又如何呢?
她安然无恙,长离安然无恙,其他的便都是能暂且搁置于一边的事。
“若我偏要喊你长离呢?”她笑盈盈道,话音刚落便见长离眸中浮起若有所思的神情,她知道她在想什么,所以先一步给出答案,“师门戒律刻十遍,扫地三年,其实也不亏。”
天一宗门规赏罚分明,像这般出口不敬,需手磨青石十块,刻师门戒律十遍,并在所属峰头扫地三年。
“为何。”长离问。
她是那样认真,让钟明烛想起不久前的某个夜晚,长离亦是如此认真地问她为何要笑。
“因为想这么做啊。”
她依旧是当初那个随心所欲的人,所以答案也与当初分毫不差。
长离垂下眼眸,面色一如既往无怒亦无喜,钟明烛饶有兴致盯着她,看着那抹漆黑后不易察觉的惑,思索着对方会如何应对。
多半至此终结,不言不语,直到自己再一次挑起话题吧,她如此想着,然后就听到了长离的声音。
清冷而疏离,在任何人听来都是朔原终年不息的风,钟明烛却注意到开口前长离似乎抿了一下唇,像是做出某种决定。
“为何擅自离开?”黑眸直视着她,莫名散发出近乎固执的气息。
“嗯?”这耳熟至极的话令钟明烛眉毛跳了跳,她没有移开目光,坦然对上与那道令他人心生畏惧的目光,嘴角扬起,先是一声含笑的气音,紧随而至的是放肆的大笑。
不是嘲弄,不是讽刺,那而是纯粹欢愉的笑声,笑够后,她抚着起伏不定的胸口,察觉长离要再问一遍,几步跨到榻前,随意往地上一坐,探手勾住长离的袖子,仰头望着她抢一步道:“事不过三。”
——她没有忘记,她当然记得。
“我告诉你。”她柔声道。
那是蛊惑似的甜蜜嗓音,她能得到她想要的,一向如此,她毫无理由如此相信。
就像曾经她信誓旦旦想要将长离拉入尘中一样。
无论是什么,她总会得到想要的。
她告诉了长离那日为何离开,没有隐瞒,无需隐瞒,长离很聪明,她看到的那些足够令所有掩饰都无所遁形。她也不想隐瞒。
万一导致无法预料的后果,那就到时候再吧——
钟明烛就是那样的人。
若这是偷来的闲暇,不妨多偷片刻。
待这片刻闲暇后,她便思量起正事来。
“心,别动哦。”这样柔声的嘱咐,伴随着却是手起刀落的干净利落。
手中的匕首仅长六寸,是钟明烛之前胡乱挥霍的成果之一,从刀柄的睚眦雕纹到刀身镶嵌的七颗宝石都散发着华而不实的气息。然而再怎么华而不实,这由寒铁所铸的匕首终究还是把削铁如泥的利刃,划开皮肉轻而易举。
钟明烛捏着长离的手腕,面上是浅浅的微笑,慵懒而缱绻,另一只手的动作丝毫不见拖泥带水,寒芒一闪,朝长离腕间跳动的血脉划去。
在刀刃即将勾破那片皓白之际,长离周身忽地被浅绿色的光芒笼罩,匕首被一股不容违抗的力量推远,够不成半点威胁。
“果然如此。”钟明烛看着长离怀中那根竹筒,勾起嘴角。
那浅绿色的光芒正是自竹筒上发出,那是竹茂林当初交于她,让她用来取鲛人血的竹筒,如今倒变成了保命的法宝,想来在竹舍停留时,竹茂林在上面动了些手脚。
钟明烛怀疑那之后百里宁卿之所以能那么快找到她们,也是这竹筒的功劳。
在从南司楚剑下逃过一劫后她就起了疑心,但是不想让其他人知晓,如今有长离在,正好叫她帮忙一试。
“真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她嘟囔了一句,松开长离的手腕,取回竹筒上下量,以她的眼力,怎么看都觉得只是寻常竹料罢了。
这时长离想起竹茂林留下的玉匣,便取出递给了钟明烛。
听她道明原委,钟明烛挑眉,眼中惊奇之意更甚,她接过玉匣量了一番,发现那玉匣被法印封住,便问要怎么开,然而长离将玉匣放进储物戒后就再没有看过第二眼,根本不知道还有封印,也不记得竹茂林还有其他交代。
两人试了好几个法子都没能将玉匣开,钟明烛觉得可能是竹茂林走的匆忙忘了告知,便道以后再做算。
“这般大献殷勤,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我亲生父母……”她揉了揉眉心叹道。
得知他二人重伤逃走时她可是幸灾乐祸了好一阵子,此时面对这等好意,纵然是她也有些不自在。
长离却道:“你身上没有妖气。”
竹茂林和百里宁卿都是妖修,子嗣必然也是妖。
“也是。”钟明烛将那竹筒和玉匣都塞回自己储物戒,虽然不知道那两人的什么主意,能有些东西保命终归是好的,她一边扫视储物戒里越来越多的杂物,一边漫不经心询问长离这些日子的动向。
这珠子到底是什么?
她瞥见那颗暗红色的珠子时又一次如此疑道,想问一问长离,却发现了对方眸中的迟疑。
长离从来都是坦坦荡荡的,如今她却在迟疑——
这样的发现令钟明烛忘乎所以起来,垂下眼,浅眸中浮现出的是狡黠以及冰冷的迷醉。
前不久还握着长离手腕的右手再度探出,搭上对方手背,指腹与暗青色的血脉只隔一层薄薄的皮肤,清晰地感受着那处与吐息同步的跳动。
“不是过吗,与我有关的,就算我不问,你也应当告诉我,如今我问了,就更应该告诉我了。”
“与你有关?”
“你是我的师父,你的事,自然与我有关。”
她仰起头,笼罩在长离身影下的脸庞看起来分外乖巧,眉眼间柔和的笑意恰似春风,察觉到指腹下的跳动骤然快了些许,眸底那绕指柔似的体贴中随即添了几分调皮与得意。
那是刻在骨子里的恶劣,她根本不想掩饰。
黑眸中的迟疑在片刻间变得更加浓重,而后消退,变回最原本的空寂。
“因为千面偃——”她,声音清清冷冷的,一如往常。
没有因为长离的冷淡而心生踟蹰,与恶劣一起刻入血骨的是某种毫无缘由的自信——或者自大,再者,这些本在她意料之中,细细听长离讲述离别后的经历,右手仍然覆在对方手背上,仿佛那是什么自然不过的动作。
“千面偃啊……”她轻念这怪异的名字,若有所思浮上面庞,然后是恍然大悟的欣喜。
这就是藏于迷雾中的那环吧。
就算不是,也要将他变成那环。
若耶伫立在门口,不知道第十几次举起手试图敲门。
钟明烛口口声声长离那有线索,让她稍安勿躁,一晃几天过去了,她愈发坐立不安,恨不得每隔一个时辰就来看看长离醒了没有,可教养又告诉她不应该扰人休息。
正当左右为难时,门被大力拉开了,钟明烛似是想冲出去,发现门口的人影后先是一愣,继而抚掌笑道:“正好!”
着一把将若耶拖进了房间,一眼不眨盯着她道:
“把你所知道的,与千面偃盗取叶家灵脉有关的事告诉我,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