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豫州中部, 茨山山顶, 泉眼中清澈的水源源不断冒出, 一蓝衫男子端坐于泉水畔, 膝上平放这一把寒光奕奕的宝剑。
茨山为荒连剑宗地界,数万年修剑者无数, 然而仅有一人得以踏入渡劫期, 很长一段时间,世人都不知他曾留下传人,直到几千年前, 持大荒剑谱的剑修再现于世,开创了荒连剑宗。
这蓝衫男子就是荒连剑宗第三代传人, 姬千承。
荒连剑宗有上古剑谱传承, 开创后一时风光无两,奈何上代宗主在试剑台惨败于吴回剑下,之后便是盛名难继。姬千承欲重振宗门,习得大荒剑法后没有外出以求扬名,而是在茨山之巅继续参悟剑道, 奈何困于资质和机遇, 始终无法突破。
今时今日,已不知是第几个春秋,他正这样想着, 身后忽地传来一阵灵气波动。
“来者何人。”他朗声道,跃然而起,利剑一横已是站姿。
“无名之辈。”苍老的声音传来, 一个黑衣人显出身形,手一挥,一张帖子飞向姬千承。
姬千承接住帖子,看清上面内容,面色忽地一沉,道:“招摇撞骗!”
罢长剑往前轻轻一递,剑气当即水波似的朝那黑衣人推去。他已有化神修为,这一剑的威力足以毁去大半个山头。
那黑衣人却无声无息地不见了。
下一瞬,他便听到一声极细微的声音,似是什么破空而至,刚想架剑格挡,却觉得手里一轻,一看之下当即面色发白。
手里的剑竟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断了,而他那一剑连对方的衣角都没沾到。
他的手微微颤抖着,重新点开那传帖,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口中不自觉轻声念到:
“合虚之山,神女峰……”
僬侥城近来有些冷清,尤其是刚结束的拍卖会,简直可以用门庭冷落来形容。
原本那应是极其热闹的,无奈前有黑水岭结界后有羽渊仙子论道,得了邀请函的宾客倒有大半没出现,叫主持拍卖的人好生肉痛,不止一次抱怨黑水岭结界怎么不晚点被发现,不然,光是云中城一掷千金的手笔,也能赚个体钵满盈。
无奈那叶少主罪名缠身,莫是前去拍卖会,便是别馆的门都出不了。僬侥城中叶沉舟所在的别馆看似与往常无异,实际上已被人围得密不透风。
除了云中城,共有十三个宗门前来平定妖兽之乱,而那些宗门此时都派了人手守着叶氏别馆,加上云逸之后邀请过来帮助破解黑水岭结界的,以及诸如五灵门等因为羽渊仙子论道一事前来僬侥的,总计有二十多宗门长老将别馆围得水泄不通。
叶沉舟原本只为了据会在拍卖会上出现的化神丹而来,所以只带了十几名手下来僬侥,大部分人还留在五泉山,待黑水岭之事一出,他便是想唤帮手过来也来不及。
自从云神刻印被发现后,他就被软禁在别馆中,虽然未受什么苛待,但也无法向外传递什么消息,连与江临照见面的请求都被拒绝了。
如今他只能自我安慰还好首先发现黑水岭结界的是天一宗。
宗主云逸处事圆滑,但骨子里却是极清高的,无论是哪边都不会偏袒,叶沉舟觉得自己之所以还能好生待在自己屋子里,多半是因为云逸也觉得此中有蹊跷,想要查清楚了再做算。
换个人,大概已经在和人商量分成的事了。
——可云逸却不知云中城那些对灵脉虎视眈眈的世家决计是没有耐心等事情水落石出的。
或许是今天,又或许是明天,只有自己彻底不能开口话了,才能让人放心。
这修真界,正道也好邪道也罢,终究是要屈服于利益的。
叶沉舟疲惫地如此想。
密不透风的屋子里只有一些必要的家具,他手前摆放着一块铜镜,原本他可以用这块铜镜与手下联系,可是守着屋子的人切断了与外沟通的灵力渠道,所以那镜子也只能充当一面镜子。
可整日覆着面具,又要这镜子何用?
唯一勉强值得庆幸的,便是没有听闻有什么人试图硬闯别馆。
这阵子叶沉舟有意疏远若耶,来了僬侥后对方几乎天天都往外跑,他便也随她去,别馆被围时若耶恰好不在,免去了被发觉的风险。
这些年若耶虽然时刻不离他左右,但实际上知晓她本事的人并不多,他身为少主在云中城时深入简出,大部分人也只知道他有个红颜知己罢了。至于那几个数度出手暗算的人,他们虽然知道若耶的实力,但是都不好声张,否则会先一步露了自己马脚。
至于为什么这份庆幸之算得上勉强,那是因为以叶沉舟对若耶的了解,遇到这等事,对方一定会闯进来寻自己的,没有强闯,十有八九是被人劝住了。
如果劝住若耶的是江临照,那便是不幸中的万幸,如果是其他人——
扶住额头,手指触及冰凉的面具,紧抿的嘴唇中泻出叹息。
面具后的视线落在铜镜上,他看着镜中冰冷的倒影,扯了扯嘴角想笑,又笑不出来。
解开身上的狐裘长袍,剥离了那层厚厚皮草的身躯分外单薄,指尖灵光一闪,那几乎要与身体融为一体的面具缓缓从脸庞上滑落,原本扶着面具的手指缓缓落至眼角。
面具戴了太久,快连自己的模样都记不清了。
——也许无缘送她回东海了。
这样也好。
外面突然传来了一些响动。
和云中城的住所一样,这房间设有结界,外面无法知晓里面的情况,里面却能感知外面的灵力波动。叶沉舟手指一勾,面具和长袍眨眼就回到了身上。
他刚推开门,便见一抹细的黑影窜入屋中,紧接着一道冷光贴面拂过,下意识回头一看,一只五彩斑斓的蜘蛛跃入眼帘,细长的节肢尚在颤动,不过已然没了生息,刚窜入便被剑气钉死在了墙上。
而那剑气却是来自长离,她背负剑匣,神情冷漠,脚下是散落了一地的毒虫,虽都已毙命,但形状狰狞看着着实可怖,哪怕是叶沉舟见此场景都不自觉了个寒颤。
那些毒虫想来是用来对付他的,那些毒物虽然剧毒无比但并不是修为深厚的妖物,没什么灵气波动,那些守在外庭的人自然察觉不到,况且,安排这些毒虫的人很可能就混在那些人中,毕竟珍宝阁在僬侥的势力不容觑。
他只消出门,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很容易着了道。
就不知这长离仙子为何会出现在这了。
就在他寻思的空档,长离弹出一簇灵火将那些毒虫的尸骸烧尽,然后开门见山道:“我有事相问。”
罢手掌一摊,捧出一只碧绿色的海螺来。
那是个碧玉所雕的海螺,并非什么灵器,是以当着看守的人带进来也不会惹人注意,但叶沉舟却是认得这海螺的,那是在回云中城途中他买给若耶的玩物。
长离持有此物,必然和若耶有关,也不知是若耶落入天一宗手中,还是其他什么。
他心中思绪万千,面上则不动声色,请了长离进屋,确认结界无损才道:“不知长离仙子想问什么?”
没一会儿,长离就离开了,遥遥监视那屋子的人注意到叶沉舟向她道谢,交换了个眼色,其中一人立即抽身离去。
“为什么去找阿云的不是我?”一回来就听到长离去找叶沉舟,若耶当即沉下脸。
钟明烛却笑嘻嘻道:“南公子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你就没半点心动?”
“他连阿云一根手指都比不上!”不还好,一提这茬若耶就有气。
当日钟明烛问了半天千面偃的事,事无巨细听得一清二楚后得意洋洋道自己有主意了,若耶还没来得及开心,就听她一本正经问自己会不会勾引人。
原话是:“魅术也好,蛊惑也好,迷药也行,总之能只要把人迷得神魂颠倒就行。”
“就没有不那么不入流的办法吗!”她当时就反驳。
钟明烛摇头:“没有。”
“那换个人?”她才不要去勾引别的男人。
“南司楚恨不得一剑剁了我,至于我师父,你觉得呢?”钟明烛指了指正在坐的长离。
若耶只瞥了一眼就放弃了。
换长离,什么勾引,杀人还差不多。
不得不钟明烛拿捏得恰到好处,她借了黎央那头火狰,摆出刻意刁难若耶的样子,果不其然南司楚很快就按捺不住救了若耶离去。
南司楚自负,之前三番五次在钟明烛手下吃了亏,这次总算是扬眉吐气了一番,救下的还是个美人,怎能叫他不得意。
若耶稍稍变换了面貌,还伪装成法力低微的样子,南司楚那点修为根本无法察觉,只当是自己真的是撞了大运。
若耶本还担心他会不会察觉有诈,钟明烛却嗤笑道:“就凭他那一见我连掩饰都懒得就下杀手的脑子,能发觉才有鬼。”
此言果真不假。不过几天下来,若耶就套到了不少情报。
鲛人本就擅长迷惑人心,遇到这般南司楚修为薄弱的,轻而易举便窥得他心中所想。
南司楚虽然在细节之处可以隐瞒,凡事不提人名,但钟明烛既已猜到他身后之人是千面偃,那些掩饰便形同虚设。
什么有个极厉害的大人物,曾经在辈手下吃了亏,如今心心念念想要寻仇,他叔父劝阻不下,只得离开寻求解决之道。
结合长离在竹茂林那遇到的事,事实如何一目了然。
“接下来怎么办?”若耶问。
“看江城主能不能绊住南溟了。”
“如果绊不住呢?”
“那就只能……同归于尽?”钟明烛笑得无比轻松,“你们,和他们。”
言下之意——与我无关。
这不负责任的腔调让若耶再度萌生将她死的念头。
“起来,你怎么不对叶沉舟用这些花招?”钟明烛好奇问道。
“什么花招?”
“就是那个、蛊惑什么的?”
她话音刚落,若耶立刻涨红了脸,大声道:“那是假的!我才不会骗阿云!”
“可他要送你回东海。”钟明烛一针见血指出,“就算你这次救了他,他很可能也不会改变主意。”
若耶被戳中要害,气势一下子没了,抿了抿嘴,不话了,眼中似已有泪意。
钟明烛轻咳了一声,长离不在,她无事可做便经常逗弄若耶取乐,只是没想到对方那么经不起逗弄,万一情绪激动坏了大事就糟糕了,于是她干巴巴转移话题道:“可能是他觉得自己相貌丑陋,配不上你。”
她只是随口一,因为听叶沉舟被陆临毁了容才戴上面具,完就觉得可能真是这样。毕竟就她看来,叶沉舟不像是不在意若耶,云神遗宝都给了,哪里是不在意的样子。
“你胡,阿云长得可好看了。”若耶红着眼,也不知从哪掏出一副画,刷地展开炫耀似的推到钟明烛鼻子前,“这是江临照给我的画像!”
画上的男子目如朗星,眉如翠羽,确实风姿潇洒。
“这个江临照,怎么总喜欢给人画画像。”钟明烛嘀咕了一句,而后话锋一转,“可能他觉得自己现在的模样配不上?”
“不就是几条疤,我不在乎。”若耶道,“他若实在介意,我可以向祖母求生肌的灵药,就算是脸全毁了也能救得回来。”
“你和他过?”
“嗯,离开东海前我就过,他用不着。”若耶眼底浮现出苦涩之意,缓缓道,“阿云以前对我很好,不,他现在也对我很好,可能是我会错意了吧。成年分化时候,因为附近没有水源,我昏迷了很久,他为了保护我,受了重伤,差点回不去云中城,我以为这就是喜欢……”
到后来已近乎叹息,换了任何人都要感同身受一番,然而钟明烛的注意力却总是岔到别处:“你才成年?还有,分化是什么?”
“你不知道?”
这疑惑的口气似曾相识,每次问及修真界相关的事总要被如此反问一番,钟明烛恼了,凶巴巴回道:“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鱼人。”
“了不要乱改名字……”大抵是被了太多次,若耶的抗议已有些疲累,钟明烛觉得再多几次她估计会默认这个称呼,“鲛人要成年后才会分化性别……”
“什么?”钟明烛自认也算是足够镇定自若的人了,可还是没忍住瞪圆了眼,“性别?”
这事她真的没有听过,连传中都没有记载。
被她震惊的眼神盯得有些不好意思,若耶低头玩弄起手指来,嗫嚅道:“原来你真的不知道么,我以为他们告诉过你,不过也不用那么惊讶吧……”
“你这张脸也不太像是男人……”
“分化后身体会再次成长……”若耶越越声,“我分化前还是孩童身形,之后才长高的……”
“原来如此。”钟明烛点头道,然后像是发觉新奇玩具的孩童似的,细细量起若耶,从头到脚一根头发都不放过,并愈发热切地追问起来,“分化后的性别是出生后就决定的吗?还是视情况而定?”
“是自己决定的。”若耶叹了一口气,“因为那时我已经喜欢阿云了,想嫁给他,所以选择成为女子。”
成年之时,鲛人的神魂会回归海底神泉,那里有两处泉眼,择一而饮,之后便是脱胎换骨。
“所以那时候你其实也有可能变成男子?那之后还能变吗?”
这样的事虽然足够奇怪,但若耶是鲲鹏大神之后裔,鲛人入水下身化为鱼尾,离水则分二足,本来就不是人类,需要成年后才分化性别也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实。加上钟明烛看多了奇奇怪怪的异闻杂记,冷静下来后便不以为奇了,在震惊过去后,剩下的便是无穷止境的好奇。
记载中的上古之神可是什么奇形怪状的都有,若耶好歹长得还像个人。
“分化一生只有一次,再我为什么要变成男人?我——”
“不定你家阿云喜欢男人啊。”钟明烛想也不想就断她,然后在她脸上看到了极其精彩丰富的表情变化。
修真界追求的是飞升长生,除了某些大宗族,大多修士对香火传递看得一向很淡,同性结为道侣的事虽然算不上多,却也不算罕见。修道修道,提升修为最为重要,其他都不是什么问题。
而若耶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这种事,她张了张嘴,过了好久才勉强挤出一句不算连贯的话:“我看到、都是……夫妻他们……”
看她一副快哭出来了的样子,钟明烛才好心地住,摆了摆手道:“咳,我乱的。”
然而这样苍白无力的话语已经劝不住若耶了,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似,脸色煞白道:“我记得有一次他背后中了毒印,那时只有我和江临照与他一起,他男女有别不肯让我替他疗伤,可是江临照也被他一起关在门外,所以他其实是不好意思么……原来……”
“够了够了,快住!”钟明烛用力推了她两下,有些后悔自己乱话了。
——上次误会长离也是,这女人怎么总能得出些奇奇怪怪的结论。
她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也用不着懊悔,就算他真的喜欢男人,也不见得会喜欢你变成的男人,你是不是。”
“你真的是在安慰我吗?”若耶红着眼瞪向她,怒气冲冲道。
“我没有安慰你,我在教你认清现实。”钟明烛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甚至还想再趣几句,不过这时长离回来了,她立刻将若耶撇到一边,朝长离扬起笑容。
“如何?是不是有人排着队要暗杀他?”
“没有人排着队。”长离纠正道,“不过的确有人想暗杀他。”
“那宗主师伯有没有来信?”
“有。”长离将一枚玉牒递给她,“云师兄他已经准备好了。”
“那就等着收网了。”
“我还是不明白,你只不过和南司楚有过节,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若耶皱着眉插话。
如果只是为了除掉南司楚,这些动作牵扯未免也太大。
“可我师父和千面偃有过节。”
钟明烛笑盈盈道,仿佛那些都是理所当然的事。
起初她的确是抱着随意应付,大不了翻脸不认账的心态,但听闻长离的经历后,她便改变了主意。
——你想护她,还是离她远些比较好,千面偃正在找你。
她从长离口中得知了这句话后就定主意不让这种情况发生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