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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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明烛本以为这里潜伏的是蛇妖, 没想到竟然是蛟。

    还不及细看, 便见那黑蛟张口喷来一团浊气。钟明烛心一悬, 紧接着眼前一花, 原是长离在那黑蛟张口瞬间就作出应对之策,才没被那浊气喷个正着。

    好险, 钟明烛如此心道, 却听到滋滋的异响,低头一看,发现长离的裙角竟融化了一块。

    原来是那团浊气范围太大, 长离虽及时逼退,裙角还是沾到了些许, 钟明烛知那浊气不是好物, 却也没想到会如此危险,不过转念一想便了然。

    蛟为虺所化,虺是毒虫,所化的蛟自然也是剧毒无比。正当她寻思之时,长离已与那黑蛟斗起来, 只不过她带着钟明烛, 行动终是没有独自一人来得便利,没多久就险些被那黑蛟的尾巴甩到。

    见那蛟妖狰狞凶狠,状似疯癫莽兽, 钟明烛心头掠过一丝古怪,然情势危急容不得细想,只道长离若继续带着她迟早要被那蛟妖扫落水中, 视线在四周转了一圈,当下有了主意,往湖边一指道:“带我去那,你好少受些牵累。”

    她所指处是岩壁上突出的一块平台。整个溶洞都被湖水占据,没有任何立足之地,唯独正北有一方平台,约莫几丈宽,可容人站立。

    长离自然明白她的用意,她稍稍犹豫了一会儿,便依言往那平台飞去,黑蛟紧追而至,水下又是一阵沉闷的金属拖曳声。

    将钟明烛放到平台上后,长离没有片刻停留就转身折返,灵剑霎时舞出一团白光,瞬息就出了几十剑,几十声撞击连在一起,勾成连绵不断的一声长吟,剑啸清远,顷刻就将黑蛟的气势压过。

    少了累赘果然方便很多,钟明烛自嘲地笑笑,忽地对上黑蛟那双猩红的眸子,心里咯噔一声,暗道:我站在这,横竖只有挪几丈,岂不是绝好的靶子?

    此念一起,她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不过很快就发觉那黑蛟似乎对她没有半点兴趣。

    黑蛟好几次擦着平台而过,那时只消稍微偏一下脑袋就能一口将钟明烛吞入腹中,它却像是看不到平台上还有个人一样,只顾盯着长离追。

    可能是我修为太低,给那厮塞牙缝都不够吧,钟明烛摸了摸鼻子,自我揶揄了几句,便去看长离的状况,她见长离有如一阵白风在那黑蛟首尾间趋退若神,剑光所点处皆有血雾腾起,心头盘踞许久的焦急终于渐渐隐去。

    长离无疑已占了上风,只是受限于功力,又无什么厉害的法器相助,是以无法在短时间内取胜,只能慢慢消磨那蛟妖的血气。

    刚知道盘踞此地的竟然是蛟龙时,钟明烛第一反应就是“天要亡我”。

    上古万兽以龙为尊,龙有两种,一种为真龙,即黄龙、青龙那样生而为龙的灵兽,另一种则是水族修炼而成。

    虺千年为蛟,又千年化角龙,虽不若真龙那般能够撼天动地,力量仍是凌驾大部分灵兽之上,黑蛟由虺所化,少也有两千年以上修为,至少等同于化神修士,长离怎敌得过。

    谁料这蛟妖非但与之前见过的妖兽一般空余兽性,实力也不过尔尔。

    钟明烛远远看见那黑蛟颈部又中了好几剑,每一剑都深可见骨,不禁讥笑道:“当真是空生了这么大的个头。”

    可又看了一会儿后,她面上的笑意渐渐淡去,眉头微蹙,连道:“奇怪……”

    她本以为是那蛟妖实力不济,这时才发觉并非如此。原来那黑蛟与长离缠斗了那么久,露出水面的始终只有头和尾。动作也只有撕咬和甩尾两个,待长离飞至高处,便只能飞射鳞片或者喷几口浊气来阻挠她。

    蛟龙生有二足,其爪利可断金,若它能挥以利爪,长离未必能轻易伤得了它。再若它能以全身之力与长离周旋,以它的身长,只消浑身鳞片竖起,在溶洞中徘徊几圈,非逼得长离无路可去不可。

    哐当哐当的金属撞击声复而传入耳中,钟明烛望着水下,心一动,暗道:莫非这黑蛟被人锁在了湖里?所以身子才无法出水。

    她反应极快,往往能由一线推及全貌,火光电石间就想明所以,先前微妙的古怪之感也得到了解答。

    化蛟所需的修为可远比化形开灵识需要的多,按理那虺应是先开了灵识,继而修炼得以化成蛟龙,所以这黑蛟本应是和那百里宁卿一样妖修,而今双目猩红状如妖兽,想必是被人废了灵识。

    到底是什么人,竟能有如此厉害的手段?

    寻思间,视线无意间扫过上方的石钟乳,她顿时一怔。

    之前无暇顾及,只当是这溶洞里也放满了烛台,这时才发现那石钟乳上嵌的都是大不一的灵石。修士以灵石为货币,她见过的灵石都是一个指节大的方形,切割得整整齐齐方便存放,这里的灵石则与她见过的大相迥异,大的近似磨盘,的则仅有指甲盖大,形状也是千奇百怪,成千上万缀于洞顶,却没有丝毫杂乱之感,反倒显得错落有致,浑然天成。

    “啊!”她只稍加思索就恍然大悟。

    这必定就是此处结界的核心,如果能破解这灵石阵,就能解除结界。只是灵石数目之多远超她想象,布局亦环环相扣,不但运用五行之理,还将溶洞原本的地势融入其中,光是看明白就不知要花费多少工夫,何况是破解。若胡拆乱解,结界登时崩毁,不单是与之相连的水源即可遭殃,置身溶洞中的她们只怕也要灰飞烟灭。

    难怪宗主师伯拿这没办法,结界的主人的阵法造诣俨然在他之上,更重要的是——

    钟明烛扫了眼顶上繁星似的灵石,“啧”了一声。

    能拿出那么多灵石,那人的家世绝非常人能及。大概也只有什么云中城昆吾城能如此财大气粗了,难道罪魁祸首当真是陆临?所以他会来横插一脚。

    又或者是云中城,这些灵石看起来都是直接采自灵脉,寻常地方不可能找到那么多形状迥异的,那叶沉舟自己嫁祸自己,引敌家暴露,正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

    也可能是千面偃,他当初骗走了叶家整整三座灵脉,足够布置这些了,可那家伙看起来蠢得很,真的能驾驭如此复杂的阵法么?

    一时数种猜测走马灯似的在脑中浮现,她觉得隐约中似乎有什么呼之欲出,视线循着最长那根石钟乳往下,掠过水面,落到脚下的平台上。

    这平台颜色与溶洞一致,她原先以为是天然而成,细看之下却觉不尽然如此,溶洞岩壁上遍布纵横交错的裂缝,或深或浅,一些裂缝里还长了一些杂草,这座平台则表面光滑,倒像是经由磨而成。而这平台居于正北,所谓面南背北为尊,恐怕不是偶然,她想着就回头一瞥,当即“咦”了一声。

    来到这平台上后,她一心惦记长离与黑蛟的战况,从没去看身后,一瞥之下,竟发现平台与岩壁交界处有一块半圆形的凹陷,切口整齐绝对是人为凿出的。她往那走了几步,便看到一条暗道,凹下去的地方实际是通往内部的台阶,这暗道被附近岩壁上凸起掩住,不站在平台上很难发觉,再走近一些,便察觉里面隐约有火光传出传出,与烛台上的灵火不同,呈现出朱红色。

    这倒是奇了,也不知里面是什么东西。她回望了一眼长离,见对方尚且游刃有余,片刻犹豫后,便执了法器在手走进那暗道。

    单是那黑蛟就那么难对付,如果里面还藏着什么厉害的妖物,她与暗道近在咫尺且修为低微,想来是逃不了,倒不如去探个究竟,万一有危险,还能给长离提个醒。

    暗道修得笔直平坦,约莫十丈长,一进去就能看清全貌,末端立着一面火墙,在外看到的火光便是自那火墙而来。

    钟明烛担心暗道里设有机关,走得心翼翼,总共十丈距离她花了约莫半柱香时间才走完,及火墙前,她才稍稍松了口气,好奇地量起眼前的火焰来,很快就露出惊讶的神色。

    这火竟是劫火。

    劫火取自地底熔岩,本身并不算稀罕,修为足够者在脚下开个数万丈的深穴就能通入地底取得劫火,只不过这劫火极难驾驭,浪费那么多灵力去取来也只会落个吃力不讨好,在遇到黎央前,钟明烛从没听有哪位高人会动用劫火。

    难怪这暗道没有设置机关,有这劫火在就能阻住大部分修士,就是长离来了,估计也拿这面火墙没办法。

    “只可惜来的是我。”钟明烛抿唇一笑,撩起袖子伸手往火里探了探。

    肆虐的火蛇顷刻缠上,霸道至极的烈焰连赤金都能够轻易烧融,却没能在她白皙的臂上留下星点灼痕。

    察觉火后没有藏着什么阻挡之物,钟明烛在衣服上划了几道法印,然后深吸一口气,飞似的奔入火中。

    她不惧怕这劫火,但是担心身上的衣料经不住长久灼烧,是以奔得飞快。好在这火墙只有五六丈多厚,在外衫上覆上火苗时,她已从火里冲了出来。

    一出来她连站稳都顾不上就解了外衫,双手在上四下扑扇,将火苗一一摁灭才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

    “好险,好险。”她口里如此念叨着,将外衫重新套上。

    虽然外衫上四处焦黑,还破了好几个大口子,看着比乞丐好不了多少,但总好过只着里衣。

    不过这也也太狼狈了,早知道该和长离换身衣服——扯了扯不住下滑的半截袖子,她叹了口气,如此暗道。

    她概念里本就没什么师徒之别,以前还偶尔念着长离是长辈的缘故称一声“师父”,但自安了别的心思来,心中想到长离时便直呼名字,丝毫不觉有何不妥。

    火墙后又是一段平坦笔直的路,然后就是两扇朱红色的门。

    门上没有锁,钟明烛按上门一推,她只是试一试,没料到还没用劲那门就开了,充沛的灵气霎时奔涌而出,她震惊地看着门后的景象,一时忘了动弹。

    朱门后竟是一座宝库,架子上皆是灵丹妙药,墙壁上则悬着琳琅满目的法器,而且每一件都不似凡物,足以叫九成修士看一眼就头晕目眩。宝库正中央则是一座方台,台上摆着一个木匣。

    屋里任何一件法器都比那木匣来得耀眼,可不知为何,钟明烛却被那木匣吸引住目光,心头隐约浮现出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这时,朱门上忽地浮现出灵纹,几点灵光飞出,朝那方台而去。那朱门上竟藏有法印,只消开门就会激活方台上的法阵,方台霎时流光溢彩,灵光涌现悉数汇于木匣上,随后那木匣就缓缓开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钟明烛半点反应时间都没有,只见流光一闪,似乎有什么窜入了灵海。她下意识抚上额心,目中露出恍惚之意。

    耳中鼓噪,曾经偶尔自灵海深处传出的声音变得清晰无比,浪涛似的一阵一阵拍,汹涌之中牵出斑斓的色彩。

    “我是谁……”

    手滑下捂住了双眼,她似乎又陷入迷障中,问了一遍又一遍,声音愈来愈轻,就在那低不可闻的轻喃即将如烟云似的散去之际,她忽地勾起唇角,笑了起来。

    长离手一递,剑势如虹,剑尖没入那黑蛟后脑。

    黑蛟露出水面的部分已鲜血淋漓,精力已被消耗得差不多,只消这剑全力刺下,它就再无回天之力。

    与此同时,有什么碎裂的声音自四面八方传来,顶端的石钟乳轻颤着,不知何处而来的灵气水波似的扩开。长离动作一顿,背后忽地冒出一阵凉意,但这迟疑只维持了一瞬,下一刻她就撇开杂念,不遗余力将剑气输入剑中。

    剑仅长四尺,剑气却足有四丈,将整个头颅钉穿,黑蛟发出凄厉咆哮的同时,她手里的灵剑也咔嚓一声断为数截。

    ——剑匣中已无剑。

    黑蛟无力地晃着脑袋,再也发不出声音,只能扭动着往后退去,最后倒于水面,之后只闻水波徐徐,溶洞安静下来。

    长离却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太安静了……

    黑蛟还在移动,但是那金属拖曳声不见了!

    她蓦地醒悟过来,当即驱飞剑拔高数丈,几乎是同一时间,她下方又有什么破水而出,携着汹涌的妖气将她吞没。淡绿色的灵光亮起,却很快碎裂,长离只觉后腰一凉,紧接着那处就传来刺骨的疼痛,飞快地扩散至全身刺入每一寸骨骼,整个人都好似要被碾碎一样。

    她两眼一黑,意识混沌之际猛地咬住舌尖,逼自己清醒过来。

    只见两个狰狞的脑袋激得水花四溅,与漂浮于水上那个一模一样,竟又是两头黑蛟。

    不对,不是另有两头——只见庞大的黑影脱水而出,身躯蛇似的蜿蜒盘旋,被长离伤得鲜血淋漓的尾巴拍在湖面,身尾只有一条,颈上则分出了三个脑袋。一个软绵绵垂于身侧,另两个则发出一声又一声凶狠的咆哮。

    这黑蛟竟天生异相,生有三个头颅。

    后出现的两个脑袋下颔部有被锁链的痕迹,那黑蛟此前被锁住的不但是身子,还有两个头颅,如今那囚禁它的三条锁链不知为何消失了,它才得以全身脱水而出。

    长离哪里能料到会有如此异事,多亏竹茂林那竹筒护体才没被咬成两截。

    只是那竹筒本就已损坏,挡了大半伤害后就彻底坏了,长离后腰还是被撕了个大口子,

    黑蛟离水后便疯了似的朝她扑来,如今无铁索束缚,动作比之前灵活了数倍。长离艰难地四处躲闪,她受了伤,还是毒伤,只觉四肢无力,行动渐渐迟缓,不多时又被抓破了肩膀,整只衣袖都被扯了下来。

    虽然她自下山后就连番遭遇强敌,但从未碰上真正性命攸关的时候。

    百里宁卿和若耶皆手下留情,与柳寒烟对决那一次则是奇多于险,她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也没有身陷绝境的感觉。

    而今面对那三头蛟的疯狂攻击,“死”之一字忽地浮上心头。

    真的要死在这里了吧——她从未思考过生死之事,念及时不觉悲亦不觉怒,倒是有几分奇怪。

    左支右拙间,她往钟明烛所处的高台一瞥,却不见其身影。

    应该是躲起来了,长离寻思道,又想:如果我死了,那蛟妖一定不会放过她,她是我的徒弟,我总得寻个法子护她周全才是,可我只剩脚下这飞剑了,这该如何是好。

    她扫了眼储物戒,想看看里面是不是有遗漏的灵剑,却被她发现里面躺着的一枚化神灵符。

    这原本是钟明烛的储物戒,她从叶沉舟那得到了五枚化神灵符,四枚给了长离,自己只留了一枚。

    若交换储物戒时记得留下那四枚化神灵符就好了,换了常人必定要惋惜不已,然而长离从不没借助他物,根本想不到这层面,此时技穷之下发现了一枚化神灵符,便觉处境比之前要好上许多。

    执了灵符在手,她不再窜逃,反而朝那黑蛟冲去,眼见血盆之口就在眼前,她径直跃下剑,手捻剑诀驱动那飞剑朝最近那口中射去。

    飞剑刺入那头颅上颚,长离则抓住下颔的悬于其下,另一只手一滑,那飞剑随之回旋,将那獠牙削下一根来。

    颔下鳞片倒竖,攀着的那只手被割得血肉模糊,紧贴着那蛟妖表皮的身子也被扎出无数血痕,长离却浑然不觉似的,将灵符一拍后手立即松开,重回飞剑上,手一摊接住被斩下的那根獠牙。

    黑蛟没料到她会如此不顾死活,被她一击得手,剧痛之下怒意更甚,另个脑袋飞快地窜了过去。

    长离不避不闪,及那黑蛟跟前用最后的力气一提飞剑,踏着黑蛟鼻部往上,一手横剑护体,黑鳞雨点似的袭来,飞剑被击碎的瞬间,长离丢了剑柄,双手摁住那獠牙,将其将推入黑蛟眼中。

    那獠牙比飞剑长了几倍,径直穿透眼球,没入后脑,倒是与她刺穿蛟妖第一个头颅时那剑异曲同工。此时她无力催动剑气,只得借助长一些的兵刃。

    灵符轰然炸开,之后只闻凄鸣阵阵,足下猛烈晃动起来,长离被甩了出去。

    后背重重砸到地上,她却丝毫不觉疼痛,墨汁似的水花点点落下,余光中那黑蛟在水中挣扎,掀起几十丈高的水花,落下时就好像在下雨一样。

    水流入眼中,传来针扎似的刺痛,长离却不闭眼,反而专注地盯着溶洞顶部。

    那里的灵光点点,映入漆黑的瞳眸中,宛若浩瀚星辰。

    这是星空吧,她这样想到,思绪忽地回到很久以前,相似的处境重叠起来。

    那并非是遗忘的记忆,她一直记得,只是从来不去想。就像是生或死,情与欲,从来不去想。

    眼前渐渐暗了下来,星光隐去,只剩下朦胧不清的雾色,连同意识都被扯入一片迷离之中。

    就在彻底陷入黑暗前,她依稀听到一声轻笑以及含糊不清的低语:

    “嗯?竟然还活着。”

    那声音,似是很熟悉的。

    (上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