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冀州中部多山陵高地, 正值春末夏初时分, 微斜的日照在低伏处拉出长长的影子, 再往上, 便接上了连绵不断的绿色,恰似广袤无垠的碧海。而群山之间唯有一峰奇高, 鹤立鸡群般没入云彩间, 有旅人偶经此处,远观觉其若神女婀娜娉婷,名之曰神女峰。
神女峰极其险峻, 尤其是山腰处,多处为陡壁, 无任何可附着之处, 除却绿被外,鲜少有其他生灵出没。隐于云雾之中的山巅更是飞鸟难及,与山腰的陡峭不同,山顶地势极其平坦,圆盘似的, 像是被利器平砍削去了一截, 按理这极高的山巅应是寒意料峭,这神女峰顶却是草木繁盛,花香浮动, 俨然是人间四月。又因位于高处的缘故,树影花丛皆批着一层薄雾,仿若画中仙境, 倒真的无愧“神女”二字。
所谓仙境,即是人踪难觅之处,此处林间却立着十二道身影,那些人有男有女,年龄不一,其中有耄耋老者,有看起来刚及弱冠的年轻公子,也有衣衫明艳的女人。能出现在这直插云霄的山顶,那些人绝非等闲之辈,虽非仙,亦离仙不远。
——他们都是至化神境界的修士。
自昊天帝分辟三界,下界灵气匮乏,修炼远比上古艰辛,修士百万,仅有五十余人得以突破至化神境界,这五十多人中,有宗门世家长老,也有隐于山野的散人,无论哪一个,都能轻易掀起万丈惊涛,平日他们多深入简出,即便是同门都极难与他们见上一面,如今这的神女峰竟聚集了十二位,更难得的是,他们皆是化神后期修为,人数虽然只有十二,却拢聚了全部化神境界一半以上的力量。
这十二人分别来自不同门派,立场各异,七位来自正道宗门,四位是邪修,还有一位与正邪对立无关的散人。
历来都是正邪不两立,散人远避之,这些人齐聚一处,竟能相安无事,即便是初云岛和天问宫这样隔着血海深仇的,也仅仅是分立人群两端,只当做没有看到对方,着实叫人惊奇不已。他们之所以会放下嫌隙,甚至摒弃立场,只因山顶有他们更在意的东西。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最北首那棵云松处。
那只是棵普通的云松,不是什么灵物,亦未得机缘开启灵识,只不过因为多灌溉了几年雨水,长得比寻常树木更高大挺拔一些。
他们当然不是在看那云松,而是在看云松之下。
那里有一块玉台,台上浮着一团模糊的光。
那是剑影。
大半个月前,他们就陆续来到了神女峰上。
神女峰为后世之名,在修真界,此地还有一个名字,为合虚之山,是上古天帝所住,日月所出之地,曾经这合虚之山立于云层,延绵万里,后云层以上的山脉悉数被搬去了上界,下界仅留有一峰形单影只。
来之时所有人都满腹疑惑,可当他们注意到那抹剑影后,最初困扰他们的疑惑都消失了,或者变得没有意义。
为何而来,来者何人,这些都无关紧要,他们眼中,唯剩下那抹剑影。
没有人见过这样的剑影,但所有人都自那剑影之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那绝非下界之剑,可到底是什么,则无人知晓。
从未见过,又如何能知道呢?
他们只能愈发聚精会神盯着那团剑影,试图窥探出一丝一毫玄机。
忽地,空气中传来轻微的灵气浮动,又一身影翩然而至,是个身着玄纹白袍的年轻男子,却是荒连剑宗姬千承。
那姬千承不过化神中期修为,在场之人他皆需尊称一声前辈,然而他却好似没有看到那些人一般,一个闪身便已至云松下,而先来那十二人看起来对那抹剑影极其尊崇,此时却也无人去拦他,倒是有几人分出几分注意,想看看那剑仙之后想做什么。
只见他双手一托,手中出现一个精致的长匣,他态度甚是恭敬,开匣时没用法力,而是亲手拨开匣侧的锁扣。众人见他如此心翼翼,越是好奇,已开始猜测里面是何种宝物。
待姬千承取出匣中之物,等候的众人顿时一阵失望,那只是一把古旧的铁剑,莫是与这些化神大能储物戒中的上品灵剑相比,就是放在寻常铁器铺里也算不上起眼,放在那精巧的木匣中,十足是暴殄天物,但很快就有人窥出端倪。
那铁剑上隐隐缭绕着一层青气,却是剑光,愈是细看,愈觉凛然不可逼视,那匣子反倒像是破铜烂铁了。
莫非这是他先祖证道之剑?有人暗想。
荒连剑宗的来历在场所有人都清楚,是剑仙之后。虽修道之事,天赋、机缘、传承三者缺一不可,姬千承虽是大荒剑谱传人,但在剑道上的造诣却远不及天一宗吴回,在场这些化神后期的高手也不会多看重他。只不过若他手中的剑是当年剑仙留下的,就另当别论了。飞升修士留在下界之物留存有极大的法力,绝非一般灵器能比。
有人正想开口询问这铁剑的来历,却见姬千承忽地挥剑往玉台上的剑影斩去。
谁都没料到他会做出这般举动,众人心一紧,灵气纷涌,山顶的平和瞬间被破。
于修士而言,但凡异相奇物,皆是机缘,所谓可遇不可求,遇之参悟,有缘既能有所得。这一抹前所未有的剑影,便是他们的机缘,怎能容忍姬千承去破坏。
须臾间,已有人出手,一块方碑朝那铁剑飞去,欲将其击飞,那是初云岛主龙九的法器,曾镇得水中作祟海妖动弹不能,谁料那方碑撞上剑刃后,竟像是软泥似的被一分为二,而姬千承挥剑之势没缓半分。
余人万万没料到这铁剑能锋利至此,那方碑虽算不得是坚不可摧,却也不是一般灵剑能克制,而姬千承手中的铁剑如此轻易就将其斩断,叫人不由得想到天一宗的至宝苍梧剑。
——这铁剑就算不及苍梧剑,去之也不远了。
又有三人出手,分别是清微派观砚、阁皂宗萧宁和千劫门七海樾,这次他们没有攻击那剑,而是攻向了姬千承本身,这三人中任何一个实力都凌驾于姬千承之上,三人一起出手,顷刻就能叫他灰飞烟灭,可他们挥出的力量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道阻了回来。
自邈远处传来一道平静的声音:“来者皆是友。”
那是羽渊仙子的声音,那三人即刻收手,那一触即发的战意也瞬间平息。
与此同时,姬千承的铁剑已斩上了那抹剑影。
铁剑自剑影中穿过,什么都没有发生,剑影仍是剑影,铁剑仍是铁剑,他好像只是空挥了一下。
可下一瞬,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只听细碎的声音响起,锈色缓缓攀上了铁剑,剑刃上的青气不见了,片刻前神采奕奕的长剑如同枯木似的迅速委顿下去,一会儿功夫就湮灭为尘。
那轻易斩开方碑的铁剑,就这么消失了。
姬千承茫然若失地望着空空的手心,又望向那剑影,眼中缓缓浮现出几近狂热的神采。
“这是、这竟然是……”他声音颤抖着,几乎吐不出完成的字句,突然朝那剑影拜了下去。
仅仅是剑影,就破了铁剑上残留的剑气,如果是剑本身呢!
破万物,乃至无物,感天道而生,所谓——
羽渊轻轻了几个字,那几个字清晰地传入各人灵海中,霎时间,只见飞沙走石,灵气再度动荡起来,这次却不是惊,而是因为喜。
这是超越世间所有功法灵宝的存在。
这是自天道而生的,能破除一切的存在。
“羽渊仙子,你从哪里得来的剑影!”有人忍不住大声问道,狂喜之下甚至连敬语都顾不上。
他们中的大部分已没有修为大进的可能,甚至有人已经放弃修炼开始着手安排后事。如今这抹剑影却又给了他们希望。
那声音又响起,与先前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仍是如此平静,仿佛没有什么能使之动摇。
“十五日之后,自见分晓。”
那是正是六月十一,合虚之山论道之日。
神女峰下,一处悬空的平台上,青衣女子收回那缕神识,脸上出现一丝浅笑,道:“你竟能找到姬千承。”
她看起来约莫三四十岁,相貌是极好的,却总有种泥雕木塑的感觉,声音也单调至极。
此人便是羽渊仙子。孤鸿尊者闭关,竹先生重伤,修真界已无人能撼动她半分。
听了她的话,不远处黑衣人只简短地一点头,没有什么,他的脸隐藏在兜帽下,身子不住颤抖着,似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忽地身子伛偻,吐出一口血。
“可还好?”羽渊仙子见状关切地问道。
黑衣人点了点头,示意无妨,长长吐了一口气,随后张开疗伤结界开始调息。
“为什么一定要找姬千承?”忽地插入另一道声音,却是墨沉香的师父,五灵门门主杜玄则,只见他双手托着一个方鼎,轻轻一推,那方鼎便飘至羽渊仙子面前。
羽渊仙子答道:“没有姬千承那一剑,怕是多数人心里都会不信服。”
罢她抬起左手,右手在左腕上轻轻一划,鲜红的血登时滚出,一滴滴落入那方鼎中,直到将其装满,她才将方鼎递还给杜玄则,右手又是一抹,腕间的伤口立即消失了。
鼎中的红色轻晃着,光纹渐渐浮起,像是一幅艳丽至极的画卷。
与此同时,同属上古合虚之山,却与神女峰相隔数千里的山谷中,陆临缓缓走到正中央。
那是当时长离遇到柳寒烟的地方,也是重霄剑狂化妖兽之处,而今看起来却和寻常山谷没什么不同,没有剑痕,没有血迹。
陆临在黑水岭搜寻若耶和叶沉舟下落,始终没有寻到他们的踪迹,只得先前来合虚之山,途径这山谷时却发觉这里有些异常。
此处灵力流动与别处不同,还散发着一股他很熟悉的气息。他冷冷一笑,扬手挥出几张灵符,分贴于谷中各处,稍后便见地上浮纹流转,血色渐渐弥漫。
当时的景象模糊地一闪而过,之前遭人清除的痕迹,被他重新唤了出来。
他闭目一探,没多久便猛地睁开眼,眸子竟呈现出紫色,只是仅一瞬功夫就变回了浅灰。
“竟然会这样。”素来冷静的脸上有惊讶闪过。
这时,身畔的密林中传来一阵窸窣声,他沉下脸,厉声喝道:“谁!”
话音未落,就看到林中跌跌撞撞冲出一个玄色的身影。
是个十一二岁的女童,却生了一头白发,很是怪异,陆临稍一思考立即明白来者是谁,冷声道:“龙田鲤,你来给你门人寻仇吗?”
“什么?”龙田鲤的情况看起来不是很好,袍子上都是划痕,手上的伤口还在渗血,声音听着有气无力的,“你是……”
她量起陆临,视线触及陆临浅灰色的眸子后当即一惊,想也不想就招出本命法宝护于身前,嗓音也随之硬气了几分,质问道:“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只不过了一架,木丹心连吴回五成功力都不及,也不知这么多年修的都是什么。”陆临轻描淡写道,同时分神探向她身后那片密林,之后面色渐渐凝重,问道:“有人把你困在了这?”
没想到他奚落完木丹心后下个问题却是这个,龙田鲤一怔。
她的确是被人困在了这密林中,在找到长离时,她察觉附近有化神高手的气息,便追踪而去,却落入了对方的陷阱。在其中徘徊多日都无法脱身,直到刚刚附近有灵力破了平衡,她才寻到机会冲出来,否则都不知道还要被困多久。
这么一想,倒是陆临救了她。
她想了想觉得没什么可以隐瞒,便坦言道:“是的,我被人困在那林中,不过你为何要与我木师兄动手?我不记得天一宗曾冒犯过昆吾城。”
倒是陆离曾来天一宗寻过事,她在心里补了一句。
陆临轻蔑道:“我教训他,还需要理由么。”
龙田鲤暗想他莫非是在替竹茂林和百里宁卿出气,又想到那事与长离也有关系,而这山谷正是长离与柳寒烟交手之地。她寻思道:他来此地难道与离儿有关?
她心中不由得一紧,之后便听得陆临道:“来吴回那徒弟倒是有过人之资,若有机会,本尊必要邀她来昆吾一叙。”
“我那师侄不过元婴境界,城主未免高看了。”龙田鲤不动声色道,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暗道:陆临自视甚高,哪里会把一个元婴修士放在眼中,他特地提到,莫非是——
她注意到陆临审视的目光,担心他窥探出自己所想,连忙止住念头,表情愈发沉静起来。
陆临的目光冷了冷,嘲弄道:“何必自谦。”之后话锋一转,声音忽地严厉起来,像是在威吓:“你们好自为之。”
龙田鲤身子一震,欲追问陆临何出此言,却发现他已不知所踪。
好自为之,为什么是好自为之——
她眼中浮现出疑惑,思索半晌,终是想不出头绪,只得摇了摇头,而后身形化作流光往僬侥而去,心道:
离儿他们不知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