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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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离开合虚之山, 云逸就作势要拜下赔罪:“师父, 师伯, 师叔……”

    他还没跪下, 就被木丹心扶住了:“逸儿,你是宗主, 此事由你决定再好不过了。”

    云逸摇了摇头:“羽渊仙子一心求道, 她既放出话来,定是寻到了什么线索,天一宗自然不能与邪修为伍, 然道无正邪,我这般却是误了三位的修行, 实在愧疚不已。”

    进入化神境界后, 修行会愈发艰难,奇遇机缘也远比苦练来得重要,是以一般修士突破至化神后就会辞去宗门职务,专注于自身修行,无重大事情发生便不会过问宗门事务, 甚至有人因为修行与宗门冲突从而和宗门断绝关系。云逸心里明白, 他此番捍卫门规,很可能使得门中三位前辈失去了突破的机会,但身为宗主, 他又不得不这样。他喊住吴回他们,其实想若他们想以个人身份参与羽渊仙子的计划,只消不损道义, 那也未尝不可。

    “逸儿。”龙田鲤慢悠悠开口,像是看出他心中所想,“就算你不,我也是要走的,道不同不相为谋,那些个千劫门、天问宫是什么东西?我连多瞧他们一眼都不想。”

    天一宗三位大长老中,龙田鲤最年幼,平时行事懒散,实际上性子刚强不亚于两位师兄,吴回内敛,木丹心担当宗主一职需得游走八方,相较之下,她往往是态度最不客气的那个。

    “师叔……”

    这时吴回淡淡道:“已为之,就无需后悔。”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就像是锐利的剑,虽苍老但锋芒不可逼视,不等云逸回话,他又道:“我还有事要办,就先行一步了。”

    他语气严厉,但没有流露出过多情绪,没有失望也没有赞许,就像平常教导门人那样内敛而克制,罢他便离开了。云逸甚至没能看得清他的动作,心中不由得叹道:像师伯这般境界,也的确无需借他人之力寻求突破。稍后又想到:师伯终年不见踪影,师妹被百里宁卿擒住也不见他出现,不知在忙什么事。他见木丹心和龙田鲤都在,便问道:“恕逸儿冒昧,不知师伯是有何要事?”

    龙田鲤瞥了眼吴回离开的方向,道:“马上就是瑜儿的忌日了。”木丹心则叹了口气:“师兄至今仍是放不下……”

    云逸默然,他知道那个瑜儿指的是吴回的大弟子景瑜,不过在他拜入天一宗时,对方已道消身陨,他只听过这个名字,却没有亲眼见过那位传闻中天资出挑的师兄。

    据景瑜在剑道上悟性极高,拜入天台峰后不多时就尽得吴回真传,吴回视他如己出,曾道他定能将天台峰一脉的精髓传承下去。只可惜景瑜时运不济,结成元婴后不久就因意外身死。据吴回当时大受击,只能寄希望于景瑜之后两个亲传弟子身上,可他们亦未得善终。从此吴回就心灰意冷,再也不愿收徒,任凭天台峰人烟渐稀,最后只剩一座空空荡荡的山头,直到三百年前,吴回抱回了长离,天台峰一脉才得以续传。

    没想到都过去了那么久,师伯还如此挂记那位景师兄,他老人家倒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冷漠,云逸不禁如此想,很快他又想到了长离,暗道:师伯护师妹护得那么紧,为此不惜屡屡破例,应该也是想弥补前几位弟子的遗憾吧,好在这些都是门内之事,我网开一面,也没什么关系。

    “逸儿,快跟上,我们直接回云浮山。”

    正当出神之际,他听到龙田鲤的催促声,不知为何,他似乎在其中听出了一丝焦灼,再细看,却见龙田鲤面色平静,便想应该只是错觉罢了。

    入夜,天色漆黑,但僬侥城中的各色交易行仍是灯火通明,道行稍深一些的修士就无需睡眠,那些交易行自是不受时间影响,原本应是很热闹的,只是近来不太平,接连几件大事无丝毫间隔,如今城中的人都在到处探合虚之山的事,大多集中在茶铺酒楼,所以交易行纷纷冷清起来。

    这倒正好遂了钟明烛的意,她慢悠悠在东市四处闲逛,每家铺子都要进去瞧一瞧,这不是她第一次来了,刚来僬侥时她就将这里走了个遍,连各处交易行主要经营什么听得一清二楚。

    东市为丹药灵器等炼成之物,西市则有灵草宝石等各类原材,而东西交汇处就是珍宝阁,里面什么都有,那时她兴趣盎然,见什么稀罕玩意都要上去瞧两眼,这次她熟门熟路俨然对这些交易行都了然于胸,只不过兴致看起来竟比之前更高。

    因为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她带了长离一起。

    自那日在院中谈过后,长离便不闷在屋中逼自己练功,钟明烛本想带她出门走走,然而不少宗门都登门询问黑水岭之事,风海楼一人应付不来,她们只能陪着。

    直到二十多天后,终于没什么人再来,钟明烛便道此事已了,提议让长离陪她去僬侥的交易区逛逛:“反正也无心练功,不如随我出门多看看吧!”

    她当着风海楼的面如此,甚是心安理得。长离很快就答应了。

    只是这话却被程寻听到,当即铁青着脸斥她们“不学无术”,丢了一大摞灵草如今人手稀少,要她们代为分类研磨。待弄好后,已是几天后的黄昏,恰好程寻不在,钟明烛二话不就拉着长离溜了出来。口中絮絮叨叨怪程寻是老顽固,换来长离一如既往的纠正:“他是你师伯,不是老顽固。”

    “好好好,什么都好。”钟明烛嘴上连连称是,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就不得而知了,她的劲头全部放到了替长离挑选法器上。

    “你是这把红色的好,还是这黑色的好?”一家铺子里,她手里举着两把伞,如此问长离。

    那是两把伞形法宝,伞骨以忘帝台上五百年的湘妃竹所制,伞面则是三层流云绢,内含重重防御法术,可御元婴以上的攻击术法,颜色来自伞面上的法阵,红色为红莲图能予以反击,而黑色则是玄蛇纹则能吸收部分灵力加固防御结界。

    本命法器必须以自身精血赋予牵系,威力也会随修士境界提升而提升,其余法器则没那么多讲究。若是可以,修士储物戒中的法宝当然是越多越好,谁都不知道这些什么时候能救自己一命,擅长炼器的修士会选择自己炼制,若不擅长,还是从别处购入为好,否则把上好的原材炼成了废器就得不偿失了。

    长离是剑修,按理在筑基后就应该有自己的本命灵剑,可偏生没有任何剑能受得住她的血,之前所用的焚郊来也是他人之物,钟明烛道既然不好炼本命灵剑,不如寻些其他法宝,也好多些应变手段,便挑中了这两把伞形法器。

    “万一下雨,也能挡挡雨。”她这样。

    长离却道:“我不需要挡雨。”

    对元婴修士来,遮风挡雨只是一个法术的事。话虽如此,她还是仔细端详起这两把伞来,却怎么都不知道该如何评判好坏,安静了许久才道:“我觉得一样。”

    钟明烛笑了笑,又问:“那你更喜欢哪个?”

    “喜欢?”长离复而量起那两件法器来,在她看来,似乎都差不多,图案也好,颜色也好,甚至上面的阵法也好,都没什么区别。她的视线在两把伞上游移,心中则不住地捏拿比较。

    若是要逼得她用这个来抵挡法术,那定是极其厉害的对手,无论是反击还是加固防御结界都起不到什么作用,想到这处,她便道:“都一样,我应当用不上。”

    “长离仙子,不如来看看这些?”店主在长离踏入交易行那一刻就认出了她,见她似乎对钟明烛挑的法器不太感兴趣的模样,便急不可耐地插了进来,他手一点,便有一排架子自墙后徐徐推出,上面摆着的都是灵剑。

    雪亮的剑芒一瞬将这屋子都照亮了不少。

    剑修不多,但使剑的修士却非常多,所以只消是出售法器的交易行都少不了灵剑,店主知长离是远近遐迩的剑修,见她徒弟尽挑一些扇子、伞、绸带之类和剑修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心中早已不以为然:长离仙子想要的自然是剑啊!

    谁料长离只瞥了眼那剑架,便道:“这些我也用不上。”

    店主还没来得及得意,就被她这冷漠的口气吓得一哆嗦,往后退了两步,陪笑道:“是、是我没眼色了。”

    钟明烛本已有不满之色,见此却噗嗤一笑,甩手将两柄伞都丢了回去,道:“既然师父都看不上,那我们就走吧。”

    离开那家交易行,走了一会儿,她突然道:“你的不对。”

    “什么不对?”

    “我问的是你喜欢哪个,你却答用不上,自然是不对的。”她着还煞有其事地摇了摇头,若长离知晓凡间诸事,定能从她摇头晃脑的模样上看出学堂先生的影子。

    “那应当怎样才对?”

    “当然是喜欢哪个就哪个咯。”

    “可我没有喜欢哪个。”长离犹豫了一下,又问道,“一定要有喜欢的吗?”

    “自然不是,若都不喜欢,那你便‘我一个都不喜欢’。”

    “嗯,我一个都不喜欢。”长离顺着她的话如此道,心里却暗暗琢磨起来。

    若是喜欢,那大概是想要吧,因为用不上,所以她并不想要那两把伞,所以是不喜欢;不喜欢与喜欢相对,是不想要那两把伞,可若她已经有了,也不会去丢掉,那也算不上是不喜欢,这么一来二去寻思,她反倒是有些糊涂起来,口中不觉轻声念道:“可也算不上不喜欢……”

    话一出口,她眼中便浮出困惑之意,觉自己近来想得委实太多了些。

    好像总是会感到奇怪,总是想不明白,明明没什么异常,却便生处处都叫人琢磨不清,盘根错节,随着那丝丝线线愈想愈远,最后思绪不知飘去了何处,但仍是不明所以。耳畔忽地传来钟明烛的笑声。

    她笑得很大声,也很开心,都快直不起腰来了。

    “为什么要笑?”长离问。

    “因为你很可爱。”钟明烛眨了眨眼。

    “可爱?”长离想问为什么,手上却忽地覆上稍高的温度,是钟明烛牵住了她的手,拉着她往前大步走去,声音轻快地道:“想不通就随他去吧,我们去看看下一家。活于今下,又哪里能事事都透彻呢,也许以后有一天就懂了,就算一直都不明白也没什么,毕竟这天下有视野开阔的平野,也有雾气弥漫的幽谷,看得清看不清又有什么所谓呢。”

    长离下意识想问“这是什么意思”,但一想钟明烛话中的“想不明白也没什么”,便将那即将脱口而出的几个字咽了回去,安静走了一会儿,她又听到钟明烛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嘀咕道:“我听人过,如果想不到想要什么,不如闭了五感,那时在黑暗中看到的第一件东西,也许就是你想要的,唉,我也不知这到底有没有用。”

    她是“也许”,长离听后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

    其实这情形很奇怪,长离是师父,钟明烛是徒弟,按理谈话中的引导者应该是长离才对,此时她们看起来倒像是换了身份。但事实上除却修为外,长离在处世方面的确远不及钟明烛,又因为她实在是无待人处事的经验,是以自己也不觉得不对劲,只觉得如果对方的有道理,自己听着便是了。

    之后两人都很久没开口,钟明烛走在前面,忙于量周遭铺子,她早就习惯了长离的寡言,就算身后悄无声息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可突然间,她的手被轻轻扯了一下,她停下步子,回过头,视线对上了长离那双漆黑的眸子。

    她似乎在里面看到了什么——每次都会觉得那是自己的错觉。

    “那朵花。”长离看着她,平静地道,“我看到了墙角那朵花。”

    “哦?你刚刚真的闭了五感去尝试?”钟明烛的眉眼稍微弯了弯,与唇角的微笑一起勾勒出极其柔和的气息。曾经出现在她面上的戾气和戏谑而今都像是前世的烟云,没有一丝一毫踪迹可寻,任谁见了她都只会当她是个温顺无害的少女。

    此时,她也的确只是个温顺无害的少女。

    她点了点头,重重道:“好。”

    “什么好?“

    “过一会儿你就知道啦。”她拉着长离迈开步子,这次,她没有看周围林林总总的铺子,而是径直朝珍宝阁走去。

    珍宝阁里陈列的皆是稀世珍宝,钟明烛这样身份的弟子通常不会跨进珍宝阁大门。

    一来资历不够,二来灵石不够。

    她倒是没有半点局促,大大方方推开那扇厚实的雕花木门,进去就要寒潭香。

    寒潭香是什么,那接待的修士听都没听过,便没有此物,结果钟明烛却不走,反而道:“我听这珍宝阁罗列天下万物,怎么会没有?”

    “这……”在里面待客的修士修为也不低,金丹末期,见到一个筑基阶段的修士开口就要什么他听都没听过的东西,心里顿时觉得对方是来砸场子的,若是以往,他一定三言两语将对方发了走,可见那少女长得清秀斯文,又是在长离仙子的陪同下来的,便比往常多了几分耐心,好言道:“不如道友一下那寒潭香是何物?我好问问其他人。”

    钟明烛慢悠悠道:“寒潭香就是寒潭香,是凡间一种酒。”

    “凡间的酒?”那修士以为她在开玩笑,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真界的修士一向看不起凡人,这修士也不例外,听来了珍宝阁的客人竟想要凡间的酒,在他看来无疑是冒犯,于是看向钟明烛的眼神中顿时多了几分恼火和轻蔑,“珍宝阁里都是灵物,你想要凡间的东西,何必到这来里?”

    “寒潭香是上好的酒,难道不是珍宝吗?”钟明烛似笑非笑看着他,长离则好奇地看着钟明烛,她其实也不知道那寒潭香是什么东西,听钟明烛是酒,可又不知这酒和刚刚那个“好”字有什么关系。

    那修士见自己话已至此,那少女还是如此放肆,怒气更甚,只是忌惮长离不好发作,只得铁青着脸思量逐客的辞,耳畔却传来一声朗笑,下一瞬,一个圆滚滚的身子出现在他面前,却是李琅轩来了。他连忙行礼道:“李老板。”

    僬侥城珍宝阁的物资,南溟占头,李琅轩占大头,是以这里的人都会喊他一声“李老板”。

    那修士正要向李琅轩控诉,却被李琅轩挥了挥袖子推到了一边,只见那肥头大耳的炼器师凑到钟明烛面前,笑道:“寒潭香,好好好,难得遇到个识货的。”

    他笑的时候,原本就的眼睛会眯成了一条细缝,这时候,很少有人会注意到藏在其后的审视和精明。

    “李老板这果真有?”钟明烛的声调微微扬起,似是感到了惊喜。

    “有是有。”李琅轩点了点头,随后压低了嗓音,自言自语似的疑道,“不过,这位道友怎么会想到来我这来寻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