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A+A-

    万年之前, 有少年人好剑, 以剑修道, 后遇难逾之障, 迟迟难以有所突破,他索性离开修炼之地, 云游四海以求破障之法。行至西南, 在机缘巧合下误入迷境,瞥见迷境深处有无瑕白玉之壁,壁前有人舞剑。

    那人只是凡人, 剑招中无任何灵气流动之象,剑修初见觉那剑招平平无奇, 再看却愈发觉得精妙, 到最后深感叹服,觉那人境界已高至难以想象的程度,于是他决心一定要拜那人为师修习剑道,行至玉壁前才惊觉看到的只是玉壁上的影子。

    曾经有人在迷境中舞剑,身姿投入玉壁上, 那玉壁为灵物, 是以舞剑之人虽早已离去,剑影却留了下来。玉壁前放着一个木匣,那剑修开了木匣, 发现里面是一卷剑谱。

    那就是后人所知的大荒剑谱。

    那剑修在迷境中停留了千年,每日观玉壁剑影,习大荒剑法, 至玉壁上的剑影消失才离开,之后他恍然惊觉,自己不知不觉中竟已突破两层境界,进入迷境时是化神期,离开时已是大乘中期,之后他继续游历四方,终获大成。

    他是数万年来唯一破界飞升的剑修,他曾过:“我参悟多年,仅悟得剑影之二三,可这点微薄的感悟就能令我的修为突飞猛进,想来只有天道剑势能有如此余威。”

    大荒剑谱在洛书其他传中出现过,乃天帝修习的剑法。据昊天经常化作凡间男子入红尘游历,所以后世不少人都猜测那卷剑谱就是昊天所留,而那舞剑的凡人则是他在凡间的故友。

    那剑修生活的时代与上古相去不远,是以现下流传的故事看起来虽然很完整,其实是在荒连剑宗立派后才从各种传中东拼西凑而来的。

    长离因为同修剑道的缘故,对那位剑仙的事迹了解得比其他要多一些。况且天道剑势是所有剑修的追求,所以被问及时,她才会道出那四字。

    “原来就是在这里。”她曾不止一次听闻那位剑仙的故事,但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亲临那迷境,思考片刻,她又觉得自己是不是猜错了,“可这里看起来并不是很隐蔽?”

    进入时没有遇到任何阻碍的结界,而且这湖虽藏在群山中,但若是从上空飞过的话,只消一低头,群山湖泊一览无余,又怎会被那剑仙称为“迷境”。

    “那时候,这片湖应该是与外界隔绝的,大抵是那剑仙离开时顺手除去了这里的结界吧。”

    长离又道:“这般来,这里应是上古遗迹,为何如此冷清?”

    上古遗迹为修士梦寐以求的机缘,如果这里是那剑仙悟道之处,理应有大批人慕名前来才是。

    “那都是几万年前的事了。”钟明烛望着远方轻道,“曾经这里也像须弥之海那样吧,人人趋之若鹜。只是剑影已散,剑谱又被取走,那玉壁也不复清澈,剩下的桃花流水等凡物,那些修士自然不会再抱有兴趣,况且这里地形易攻难守,靠凡人城镇太近,不适合开宗立派,久而久之,也就无人问津了。”

    这时已是黎明,太阳自山后徐徐升起,先是几缕微光,撕破浓重的夜幕,落入湖中,淘去水中的混暗,使之变回通透的碧色。而后突然间窜出大片火焰似的光芒,将整片天都染红,又在湖面拖出长长的火光,火光随着水色摇曳,像轻柔的舞姿,又像是将漫天红霞扯入了水中,在浓烈的色彩上添了一层晶莹璀璨的光泽。

    长离望着远方燃烧的绯色,直至整片天空都明亮起来,才收回视线,不经意间瞥见钟明烛的侧脸,看到她嘴角疏懒的笑意,心中莫名浮现一个念头:这样也很好。

    不上到底好在哪里,但就是觉得很好。

    又过了一阵子,浮漂终于再度有了动静,在水面上忽上忽下浮沉,应是有鱼在试探鱼饵,长离握着鱼竿,准备等浮漂沉下去就起竿。耳畔突然传来卡擦卡擦的木料摩擦声,持续了好长一阵子,浮漂很快重新浮上水面,鱼跑了。

    长离拎起鱼竿,发现鱼饵缺了一块,想必那鱼已经要下口了,结果被那声音吓跑了。她重新换了鱼饵,顺便瞥了钟明烛一眼,发现不过短短一会儿,那些竹条竟然已被拼接起来,显出熟悉的轮廓。

    原来她做的是伞。

    两指粗细的竹竿为伞柄,削细磨的长短竹条是伞架,短竹条两端孔是为了连接各部分,一共有二十八根伞骨,钟明烛正在反复撑开收拢,检查是否留有瑕疵。意识到长离看了过来,她就扬起嘴角回了个笑容,好像刚刚把鱼吓跑的不是她似的。

    长离又一次抛出鱼竿,不知是因为两度被鱼逃跑的缘故还是其他,她不知不觉中松懈了不少,不再紧盯着湖面不放,而是松松握着鱼竿,转而去仔细量那伞骨。

    量了一会儿后,她注意到这把伞的构造比前不久看到的红黑两把伞复杂了些,便问:“为什么这把伞和之前的伞不同?”

    伞柄上套着一个稍粗的圆环,可上下移动,上面了二十八个孔,用来固定内部伞骨。顶部也有一个套筒,上面开了二十八个细槽,供伞骨上下移动。而之前那两把伞的伞骨好像是从伞柄上直接分出的,没有分那么多部分。

    “不同?”钟明烛正在刷油,听她这么问,先是一愣,稍后才反应过来,笑道,“这才是通常伞骨的模样。修士有法术相助,伞骨直接固定在伞柄上也能撑开收拢,可若没有灵力,非得把那伞骨掰断不可。有了这支架,才能让伞骨动起来。”

    她着将那圆环顺着伞柄推上去,长离看着内部的伞架随着她的动作将伞骨撑起,待圆环挪至最上,那二十八根伞骨已同时张开。

    长离自孩提时就开始修炼,遇到雨天只需念个辟水诀即可,从来没有撑过伞,经钟明烛解释后,顿时觉得这普普通通的伞上其实饱含了前所未闻的玄机。

    钟明烛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又是一笑,而后对着手中的伞骨叹道:“凡间工匠的手艺,可不亚于修真界的炼器师。”

    长离想了一会儿,轻轻“嗯”了一声,认同了这个法。她瞥了眼浮漂,见那没什么动静,便继续瞧钟明烛接下来要做什么。

    只见钟明烛将伞骨撑起放置于一边,从储物戒中取出一卷油布以及一罐染料。长离心想那油布多半是用来做伞面,便以为钟明烛要在伞面上画阵。

    谁料钟明烛竟提起那罐染料,晃了晃就将一整罐都泼到了那油布上,那是靛青色的染料,里面还调了些烟灰,青灰交杂的颜色在油布上蔓延,钟明烛提笔在上面随意涂抹了几下,就一点那油布,将色彩定住,而后抖开那油布,得意道:“这叫江山烟雨图。”

    她这么一,长离发现油布上的色彩看起来当真有几分像雨中的群山,青灰二色斑斓交错,是远近的山影树影,又被水色融于一处,辨不出清晰轮廓,正是雨中的模样。

    钟明烛将油布裁好固定在伞骨上,她握着伞柄将伞转了几圈,眯眼笑了笑,又提笔在里面涂了几下,然后收起,将伞递给长离:“做好了。”

    长离接过伞,她还握着鱼竿,就将伞放在了桌上,却听钟明烛问:“不撑开看看?”

    “我已经看过了。”

    “你只看过这伞在我手上时的样子,又怎么能叫看过了。”

    “现在就要看?”长离迟疑地看了眼手中的鱼竿。

    “当然是现在。”

    也许是钟明烛的目光太过热切,长离总觉得如果不照着她的话做,自己很可能就钓不上鱼了。又想撑开看看也耽误不了什么,便答应了。

    她将鱼竿搁在膝头,一手握住伞柄稍往前倾斜,一手缓缓将伞撑开,发现里面也沾染了些许染料,就像是自外面渗入的雨水。

    然后她看到了一抹白色,在右后方,她转动伞柄,将那白色调转至前面。

    霎时,钟明烛看到了星点光芒在那漆黑中绽放,她勾起嘴角,身子前倾,取了那杯酒一口饮尽,而后将手肘搁到桌上,懒洋洋撑着下巴,安静地注视着长离。

    绿叶自伞骨和边缘的青灰色中探出,就像前几日长离见到的、在墙角生出的几株杂草,其中有一株开了花,是一朵白花。

    钟明烛在伞底下画了一朵白花。

    五片纯白的花瓣,花蕊是淡黄色的,在烟雨中悄然绽放。

    “喜欢吗?”钟明烛轻声问道。

    长离看着那朵简单几笔勾勒而出,却栩栩如生的野花,一时间,似有无数支离破碎的画面掠过脑海,太多太多,她甚至无暇去辨识到底是什么,那些杂乱的颜色很快又重归平静,只留一簇的之火在心头微微颤动。

    她点了点头,:“喜欢。”

    话音刚落,钟明烛忽地探过手来,衣袖轻轻扫过她的手背,就像是羽毛似的,长离一怔,却见钟明烛的手按住了她膝头的鱼竿往上一提,含笑的嗓音在极近处传来,携着丝丝缕缕热度:“上钩了。”

    一尺多长的鲈鱼被扯出了水,在鱼竿那头蹦跳着。

    已临近午时,正值春末夏初,正午的阳光已相当灼热,金灿灿的光线大片投在水面,晃眼得很。

    钟明烛去处理那鲈鱼了,长离看着青瓷酒壶边缘的光晕,探手去触了触,酒壶上刻了符文,一直保持着冰凉。

    “寒潭香……”她轻轻念出这酒的名字,迟疑了片刻,从储物戒中寻出一个稍大的器皿,凝出数块冰放入器皿,然后又将那酒壶放了进去。

    也许这样会好一些,她这样思忖道。

    放好没多久,钟明烛就捧着个盘子回来了,盘子与酒具一样是青瓷所制,时间太短,长离本以为她是回来取什么东西,却见她将盘子放下后就坐了下来,俨然是已经大功告成的模样。

    长离瞥了眼那青瓷盘,发现那鱼肉还是生的。

    头尾、鱼骨和鱼皮皆去除,鱼肉片成薄如蝉翼的薄片,肉色洁白几近透明,中心则沾染了些许红色,那是靠近鱼骨的红肌。盘中那三片卷成花苞状,其余则以花苞为中心片片摊开,稍有层叠,像是舒展的花瓣。整盘鱼片看起来就像是花似的,而底下的青瓷盘则是陪衬的绿叶。

    当长离量那盘鱼时,钟明烛又取了两个青瓷碟出来,里面是调料一样的东西,已研成细末,呈现出金黄色。

    难道要直接在这儿烹煮?长离不解,却见钟明烛将一个碟和一双筷子放到了自己面前,又重新替两个杯子倒上酒——看到酒壶被放到了冰碗里,她“咦”了一声,飞快地瞧了长离一眼,而后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口中道“很好”。

    长离没有问她觉得什么很好,转而追问起那盘鱼来:“不需要煮熟吗?”

    调味碟、筷子以及酒全部备好,很显然,接下来就是要动筷子了,可她印象中没有吃过生的肉食,虽然对她来进食本就是可有可无的事,但此时她逐渐对外界之事有诸多感思,再也不如从前那样将一切都摒弃于外,所以每当遇到与以前不同的情况时就会心生疑惑,然后就会问出来。

    “煮熟自然也是可以的,只是我看这鲈鱼特别鲜美,又无腥气,觉得煮熟反而会坏了原味。”钟明烛率先夹了一片鱼肉,蘸了些许碟子里的调料,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后咽下,随后抿了一口酒,眉眼中很快流露出格外愉快的神色,“鲈鱼脍,搭配这寒潭香,再好不过了。”

    长离学着她的样子夹起一片鱼放入碟中,洁白的鱼片上很快滚上一圈金黄色的细末,她看了看,又问:“这金黄色的调料是什么?”

    “蒜、姜、盐、白梅、桔皮、熟栗子肉和粳米饭。”钟明烛一一数道,“李老板他手头正好有调配好的,就送了我一罐。”

    她细数用料时,长离已将鱼片放入口中,果真无半点腥味,鱼肉清淡,初时似乎寡淡无味,很快就有鲜香自舌底扩散,调料中的酸甜咸幸几味则予以鱼肉丰富的点缀,她想细算一下到底有几层风味,却发现一时间数不出来,只知道都是极好的。

    咽下鱼肉后,她又抿了一口酒,酒温比之前更低,一下子涮去了舌尖残留的味道,稍后,淡淡的酒香与鱼肉的余味混合到一处,又是另一番美味。

    那酒名为寒潭香,是因为其水取自高山寒潭之故,冰镇后最佳,因为温度低所以初入口时酒香较淡,入口清冽,非常适合在炎热时饮用。此时虽然不是夏季,但春末十分,正午的太阳已算得上毒辣,鲈鱼脍佐以寒潭香,正好相得益彰。长离元婴之体,不会因酒后劲足而体乏,只道愈往后香味愈醇。

    “怎样?”钟明烛笑眯眯问。

    长离抬起眸子,直直注视着她,道:“很好。”又吃了一片,她问:“这叫鲈鱼脍?”

    “恩,不过还有一个名字,叫金齑玉脍。”钟明烛轻晃着酒杯,一只手在桌面上轻点了几下,四个字便在长离那边的桌面上浮出。

    “金齑玉脍。”长离跟着念出来,像是要将这个记在心中,念了两遍才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只可惜花期已过。”钟明烛话中大有遗憾之意,“比起迷境,剑仙玉壁,我更喜欢把这叫做桃源,待得来年三月桃花尽开,定是美不胜收,这便是人世繁华呐,所谓——”她的指节一下一下轻叩起桌面,“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听着她轻吟浅唱似的调子,长离忽地一阵恍惚,眼前好像真的看到了漫天桃花,纷飞如雪。

    可惜了,她心中竟也发出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