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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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来镇子里, 就是为了到凡人多的地方暂避一下, 眼见天色已晚, 四人在街上乱晃也不好, 便找了镇子里的客栈住下了。

    钟明烛对凡界种种一直很熟悉,而同行的另外三人里, 江临照出身于凡界, 程寻则曾在凡界游历行医,他们来了凡人城镇倒不至于束手无策。

    而长离虽然不懂这些,但只要跟着他们就出不了什么岔子。

    客栈是江临照定的, 逐浪城里凡人和修士混居,他行囊里常年备着金银。镇子里只有一座客栈, 里面客人倒是不少, 他们过去时只剩下两间房了。

    听掌柜,这些客人都是来六合塔参拜的,那座塔和镇子是一起建的,当时因为战乱逃亡的流民求占问卦,最后在高人指点下来到此地, 见这地势平坦土壤肥沃, 就定居下来。那座塔是为了祈福而建,数百年来这镇子一直风调雨顺,名声渐渐传出, 远方的人也纷纷赶来希望能沾些吉运。隆冬之外的时节,这里的客栈都人满为患。

    掌柜看他们两男两女,就“刚好”。

    其实一间就够了, 修士不需要睡觉,只要有个安静的地儿调息便可,只是身处凡界,不好做惹人非议的事,于是江临照将两间都盘下来,他和程寻一间,长离和钟明烛一间。

    钟明烛率先回了房,长离则被程寻留下叮嘱了几句。

    无非是在凡人地界须得心谨慎,万万不可暴露身份之类。他话时板着脸,满脸不耐烦,比起嘱咐更像是在找训斥,好像长离是什么十恶不赦的顽劣弟子一样。

    好在长离已经习惯了,若程寻突然和颜悦色,她不定反倒会觉得奇怪,一一应了后就回了房。

    程寻训斥长离时江临照一直在边上,他总觉得程寻对长离格外苛刻,之前疲于奔命之际他不好提及,如今暂时能松口气,回房后他便试探地开口问道:“程道友,有一事我一直觉得奇怪,不知当问不当问。”

    “请。”

    “若有冒犯处,还望程道友别见怪。”江临照先行赔罪似的拱了拱手,“我总觉得,程道友和长离仙子师出同门,理应情同手足,但不知为何,总觉得程道友对她不算友善,我想,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误会?

    程寻眼前忽地浮现出一张满是泪水的脸来,他摇了摇头,赶走那些早已成为过去的画面,沉吟道:“若我没记错,江城主曾险些死在我太师伯手下吧?”

    往事重提,江临照顿时面露赧色:“当时是我唐突了,那是贵宗的地界,我一介外人却率性妄为,大长老怎么处理都不为过。”

    他险些身死,语气中却是显而易见的袒护,像是生怕程寻借此再长离的不是。

    程寻却想:哪怕你是天一宗的弟子,恐怕也是一样的下场。

    曾有外门弟子采药时误入天台峰,那弟子入门不久,也是少年脾气,遇到结界时好奇能不能闯过,结果遭反噬,性命垂危。若非几天后程寻恰好经过那里,那弟子恐怕是要在那变成一堆白骨,程寻虽然救下了他的命,但拖延得太久,根骨和灵海的损毁已无法挽回,那弟子再也无缘修道。

    ——那原本也是个资质极佳,前途无量的孩子。

    得知这个消息后,那弟子当即掩面哭道:“为什么还要救活我。”

    无法修炼,对于出身于修真界的大部分人来,可以是失去了活着的意义。

    后来程寻才知道,那弟子受伤后没多久,长离便前来查看结界状况,她看到了那个重伤的弟子,但什么都没做,就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一眼,第二天云逸去了天台峰一趟,若那时候长离告诉他此事,那弟子多半能治好。当时程寻气不过冲去了天台峰,也被那结界拦下,长离只远远瞥了他一眼,仅此而已。

    那件事被压了下去,就算是同辈的门人也没几个人知道。

    程寻却清晰地记得当时遥遥相对的那双黑眸,平静如水,淡漠得好像在量山间的木石。

    长离自拜入天台峰后就处处与其他弟子不同,所有入门弟子——无论老少——都要在明镜峰一起学习修炼,天一道人定下这个规矩,一来是为了让弟子好根基,二来则是为了让初入门的弟子培养出同门之谊,之后就算去了不同峰也会留存几分往日情谊。那时候大家修为都不深,共同度过的一个时辰可能都比以后的几年要来得印象深刻。长离却在一开始就住去了天台峰,灵石灵药随意取用,把天一宗的规矩破了个遍。

    程寻性子刚烈,就算知道长离肩负振兴宗门的重任,仍觉得她不该因此处处受优待。水镜真人最后得以破界飞升,都没受过任何厚待。程寻与三个大长老争执了好几次,都不了了之,那件事发生后他与龙田鲤大闹了一场,对方只怪不得长离,却不肯多一个字。于是他就自请去照管僬侥城的交易行,再没回过云浮山。此次会回去,只是因为受了龙田鲤的托付,师命难违。

    无情无义之人,谁会喜欢呢?

    他自嘲地笑了笑,最终却还是没有将那段过往出,只道:“她性子有点古怪,我脾气又不好,所以才会看着关系紧张吧,还请江城主不要见怪。”

    江临照看出他的隐瞒,隐约觉得可能与长离淡漠的性子有关,但别人的事他终究不好多问,沉默片刻后便道:“程道友请放心,我会尽力护送长离仙子离开。”他顿了顿,心里觉得自己是在多嘴,但还是忍不住又道:“长离仙子,和以前不一样了。”

    程寻想到这几天长离的表现,叹道:“那最好不过了。”

    长离推开房门时发现钟明烛已经躺下了。

    对修士来,睡觉和吃饭一样,是可有可无的,当他们累了,要做的是布下聚灵阵,汲取其中灵力,而不是像凡人一样呼呼大睡。

    看着那个躺在床上扯起被子将脸都盖住的身影,长离想了又想,发现印象中,她的确只见过钟明烛一个会睡觉的修士,在僬侥城中,其他弟子练功都是不分昼夜的,累了就吐纳调息,唯独她,累了就要回房睡觉。

    睡时是什么状态呢,长离回想起在妖窟中时,自己因中毒无法调息只能靠睡眠恢复体力的时候。

    ——陷入了黑暗中,对外界一无所知,但那个时候,却不像昏迷时那般冰冷,而是温暖的。

    凡人的睡觉,其实和修士的吐纳是差不多道理吧,她想。

    床铺不大,她无需睡觉,自然不会上去和钟明烛挤一起,而是挥了挥袖子将地上清理得光洁如新,然后就取出灵石开始布聚灵阵。

    “这里灵力匮乏,就算布聚灵阵也聚不出什么。”才放下几枚灵石,她就听到钟明烛如此,回头,就见对方坐了起来,撑着下巴朝自己笑。

    聚灵阵所需的灵石少则数十,多则数百,并不是什么消耗巨大的阵法,那些灵石只是引子,将这一带的灵力引过来,供修士吐纳化归于灵海。若所处的地方本就灵力匮乏,那就算布下聚灵阵,汲取的也只有灵石中的灵力,对于元婴修士来,动辄就需消耗上万枚,这也是灵力匮乏之地没什么人修炼的原因。

    “那该如何?”长离问道。

    “只能等人来救咯。”钟明烛笑了笑,随后拍了拍边上,“过来。”

    “怎么?”长离以为钟明烛有什么事要问,便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相较于钟明烛的坐没坐相,长离的坐姿端正得挑不出一丝毛病,是最古板刻薄的道学先生都忍不住要称赞的程度,钟明烛却不满意,将她往后扯了扯,直到她的背贴上墙壁才满意地拍了拍手,笑道:“这就好了。”

    长离正想问什么好了,就觉腿上一重,原来是钟明烛枕着她的腿躺下了,她一怔,过了好久才开口问道:“你在做什么?”

    钟明烛已闭上眼睛,看起来几乎要睡着,听她问才含糊道:“枕头太硬了。”罢还翻了个身,脑袋蹭了几下才安静下来。

    睡着了?

    长离低头,漆黑的眸子中倒映出钟明烛的侧脸。

    醒着的钟明烛鲜少有安静的时候,表情也极其丰富,嬉笑嗔怒皆流露于表,可此时她看起来却如此安静,仿佛白日那个张扬肆意什么话都张口就来的是另一个人。

    鬓发盖住了大半张脸,几缕发丝还滑到了鼻前,长离伸手替她将那些头发都拢到耳后,她没有动用法术,并不是因为惦记着要节省灵力,而是单纯地没有想到。

    全然暴露的脸庞没有丝毫戾气,长长的睫毛好似蝶翼,随着吐息轻颤着。

    梳理头发的手指无意中落在钟明烛耳后,稍高的温度立刻从那处指尖传来,长离一直都知道钟明烛的体温比寻常人高一些,隔着衣料就能察觉,但直接碰触时,却是截然不同的感觉。

    就像是暖玉。

    不久前还牵过手,可不知为何,现在的感觉又和那时不太一样。仿佛曾经隔着一层又一层的轻纱,每一次碰触都揭掉一层,是以每一次都是全新的感受。

    她忽地想起短暂失明时,钟明烛曾捧着自己的脸查看眼睛的情况,当时她专注于眼前的黑暗,是以没有过多留心对方指尖的温度,如今想来,当时的热度却好似从未离开过似的,她忍不住去摸了摸下巴,确认那里没有留下什么印记。

    那里什么都没有,长离却分明能感到什么,她指尖还残留着钟明烛的体温,抚过当初对方轻触的地方,好似再一次上了烙印,无形的,却真正存在,穿透了皮肤直达心底。

    在心底最深处点燃了一簇火焰。

    长离放下手,疑惑的神色在眼底一闪而逝,她握拳,抵住心口,不自觉用上了很大的力气,直到有些喘不过气来,都抑制不住那团火蔓延开,将灼热撒往每一处。

    “我……”她动了动嘴唇,却发现想不到要什么,脑子里迷迷糊糊的,好像有什么在显出轮廓,但仔细去看,却发现仍是藏在浓重的雾色后。

    这时钟明烛突然皱了皱眉,抬起眼皮瞥了长离一眼,眼神懒洋洋的,不知为何忽地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轻笑。

    “你笑什么?”长离问道,却没等来钟明烛的回答,对方只是扯过她的手牢牢握住,之后又闭上了眼。

    长离这才发觉,刚刚自己不自觉中,再度将手指插入了对方发间。

    原来是吵到她了。

    而此前无处宣泄的杂乱思绪,因为这个插曲,像是乱流终于寻到了港湾,渐渐平静下来。

    手上的力道不大,长离只消抬抬手就能挣脱,她却没有那么做。

    她任凭钟明烛握着她的手,比之前每一次都要长久,视线落在对方脸上,亦是前所未有得长久,倘若是初见。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移开目光,抬头,皎洁的月色顿时涌入眼中。

    圆轮似的月亮悬在树梢,在群星簇拥中散发着柔和的辉光,洒下的月光好似银丝织就的轻纱,又好似轻烟薄雾,将一切拢入朦胧中。

    长离已经活了几百年,凡界历法于她有如虚设,寒暑弹指即过,在山上,年年岁岁都是一模一样的,哪里会去细分是几月。

    毕竟对追求恒久的修士来,月圆或月缺,又有什么区别呢?

    可现在,她却看着那轮皓月若有所思:原来已经到桂月了,这个时候,会喝桂花酿。

    钟明烛做得比她以为的更多,而她记得的也远比自己以为得更多。

    一夜很快过去,程寻的声音自灵海传来时,窗外已蒙蒙亮。

    长离睁开眼,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也闭上眼睡过去。

    “睡得可好?”

    含笑的嗓音传入耳中,她低下头,发现钟明烛已经醒了,不过仍枕着她的腿,优哉游哉晃着脚冲她笑。

    “嗯。”其实长离不知道睡得好不好有什么不同,不过觉得精神比之前好了些,便想那应该就是还好吧,随后她推了推钟明烛的肩膀,“程师兄喊我们过去。”

    钟明烛撇了撇嘴,露出不情愿的表情,不过还是乖乖起来,跟在长离身后去了程寻和江临照的房间。

    那里灵气弥漫,想来应是两人调用了大量的灵石来恢复精力,只是效果并不明显,程寻的气色仍是很差,不过他这条命算是侥幸捡回来的,若非那灰衣女人的师姐替他驱逐灵海中的瘴气,他早已死在那里,庆幸还来不及,哪里还会抱怨什么。

    长离与钟明烛一到,几人就开始商量该如何离开。

    天未亮时江临照就放出灵符折成的纸鸢去探路,发现南溟等人没有跟进镇子,应是顾虑进入镇子后不好动用法术、可能会陷入不利境地,但镇子里的几人也没办法逃出去,因为外面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商量片刻,谁都没有想到全身而退的法子,这时程寻忽道:“不如你二人试试能不能闯出去。”

    他是对江临照和长离的,他伤势未愈,而钟明烛修为太浅,两人无疑是累赘,若没有他们,江临照和长离应能发挥更多实力,虽然不见得能击溃对方,但冲破包围应大有指望。

    他又道:“这里灵气稀薄,无法设灵阵向宗门报信,门中长老就算接到消息,也很难找到我们在哪里。”

    “可是……”江临照犹豫道,“若他们知道只剩你们两人在此,难保会有其他举动。”

    江临照出身凡界世家,骑射武艺无一不精,长离则是剑修,两人就算不用灵力也武力强横,遇到其他不方便用法术的修士以一敌百不在话下,这大概也是那些人不敢追进来的原因。但若他二人都离开,留下的程寻和钟明烛就变成了弃子。

    程寻顶多靠元婴修士的体质硬抗下几下攻击,但对方也有元婴修士,是以差别不大,而钟明烛才筑基修为,这些日子也没展现出什么武技上的修为,若是没有法力,看起来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到时候对方闯进来,就算不用法术,单凭拳脚也能对方他们。

    程寻却道:“大局为重,若因我们的缘故,门中其他弟子遭人暗算,我们哪里还有颜面回云浮山,再,有人能逃出,总比一直困在这好,时间久了,对方不知会想出什么毒计来。”

    长离思索片刻后,便明白了程寻的意思,忽道:“你们会死在这。”

    到“死”字时她瞥了钟明烛一眼,心道:可我不想,于是立刻道:“我不走。”

    寻常人谈话多留有一线,一些意会之事很少挑明,她却如此直白地出,气氛顿时一僵,又见她直言不走,程寻当即拉下脸,斥道:“这等要紧关头,由不得你任性,到时若天一宗折损更多,这责任你担当得起吗?”

    长离不话了,她心中再度聚起疑云。

    当初百里宁卿逼她拜师时,似乎也是同样的境地,一边是钟明烛的命,一边是身为正道弟子的清誉,后者往往被视若生命。

    而今一方是程寻和钟明烛,一方则是门中其他弟子的安危,若离开,程寻和钟明烛必然会陷入危机,若不走,则可能会导致天一宗遭受更大损失。

    不管怎么做都不对。

    ——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

    她想到那日和钟明烛的谈话,心头疑云顿散,面上流露出固执来:“可是——”

    我不想走,她的眼神她的表情都表达出这个意思,只是她没能完,就被钟明烛断了。

    “程师伯,江城主,我想到有些事要和师父,抱歉先离开一会儿。”她笑了笑,然后拖着长离走开了房间。

    看出她是想劝长离,程寻没有阻拦,只重重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