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荒僻的密林中, 万籁俱寂, 杜玄则心翼翼穿梭于其中, 不忘时刻抹去自己的踪迹, 唯恐被人发觉似的。
忽然,空中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 他一惊, 当即一卷袖子,浑厚的灵力往声音来源涌去,眨眼间, 那些百年古树纷纷化为粉尘,茂密的林中顿时出现了一长段杂草不生的空地。可这犹如海啸洪流似的攻击却挥了个空, 待灵力余波止息后, 四周仍是静悄悄的,安静得犹如与世隔绝得深渊。
太安静了,连微风轻拂草木的声音都没有,很快,杜玄则就反应过来, 他已置身于对方的结界中。
“什么人!”他厉声喝道, 灵力凝聚于掌心蓄势待发,看似沉稳,只是神情中已显出一丝慌乱。
刚刚那招试探, 足够让他知道对方的实力远在自己之上。
话音刚落,他便觉得有什么东西啪的一声落在脚下,分神一探, 当即大惊失色。
躺在他脚下的是一只银灰色的貂,已经被人捏断了脖子,这是杜玄则豢养的灵宠,令他震惊的不是灵宠的死,而是他竟对此毫无知觉。
“杜玄则。”黑色的袍子在他面前显出轮廓,兜帽下传出的声音很低,却蕴含着不容辩驳的森严气息,像是一把审判的利剑横在杜玄则脖颈,“你为何私自联系几个门派偷袭天一宗?”
这个黑袍人是羽渊仙子最亲密的心腹,正是他来找的杜玄则,向他透露飞仙台的计划,邀请他一起参与。印象中,不管是什么时候,那袭黑袍始终伫立在羽渊仙子身后,仿佛是她的影子,悄无声息,行踪诡谲,只有在有事要办时才会离开。杜玄则曾试图猜测他的身份,但始终没能获悉任何蛛丝马迹。
他们没有交过手,杜玄则一度以为他只不过是替羽渊仙子的信使,而今才发觉自己有多可笑。他明白,既然是这黑袍人亲自出现,那必然是羽渊仙子的意思,是以不敢与他为敌,口气诚恳道:“铸造飞仙台需大量灵石,必然需要天一宗支持,而云逸却不愿参与,为了飞仙台之事能顺利进行下去,我只能另外想些法子。”
黑袍人却平静道:“到底是为了飞仙台,还是为了你自己?”不等杜玄则回答,他又道:“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件事,你的动作被云逸知道了,所以他没离开天一宗。”
杜玄则立即面如土色,不可置信道:“他如何得知的?”
他听闻叶莲溪和南冥的动向,知道他们得了羽渊仙子授意,真实意图是为了引出云逸,于是动了心思,想趁天一宗倾巢而出时抢先一步直捣其山门,如此一来,不但能在飞仙台一事上脱颖而出,还能顺势壮大五灵门。
合虚之山论道后,天一宗实已成为众矢之的,诸多门派皆蠢蠢欲动,杜玄则从中一挑拨,立即得到不少人的支持。
若那黑袍人的是真的,那他此举岂不是坏了羽渊仙子的好事?
“以长离为质子,诱天一宗高手前来趁机一网尽,实力大损之后天一宗只能向吾等妥协寻求庇护,到时飞仙台再无物资不足之虑,本万无一失。”黑袍人冷声道,“可你这一插手,让云逸已猜出我们的意图,他此后必定固守山门不出,有天一宗护山大阵在,三大长老护阵,就算羽渊仙子亲临也没办法,待得孤鸿尊者破关而出,就是吾等死期,你可想好后果?”
他每一个字,杜玄则的心就凉一分,到最后,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自觉行动隐秘,就连羽渊仙子和这黑袍人事先都没察觉,按理云逸不可能会知道。羽渊仙子不过问其他事,到时候木已成舟,她多半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他才胆敢私自谋划。
“为什么?”他的声音也颤抖起来,额头甚至冒出冷汗。
化神修士的经络血骨经受灵力强化,早非常人能比,此时他竟然像普通人似的冷汗直冒,可见心中是何等恐惧。
黑袍人没有被他的惊慌影响,嗓音依旧一成不变:“五灵门御兽之法,融会贯通的可不止你一人,我记得你还有个徒弟吧。”
“什么!”他猛地睁大眼,原本惨白的脸色一下子涨红,“她,她怎么能……”
“多无益,羽渊仙子念在你提供玄门秘术的情面上,饶你这次。”
杜玄则闻后不觉松了一口气,立刻喜道:“多谢羽渊仙子网开一面,以后我必竭力为仙子效力,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只是他的欣喜很快就被黑袍人接下来的话碎:“没有以后了,你回五灵门吧。”
话间,那黑袍人的袖子稍稍动了动,一抹血色激射而出,顷刻没入杜玄则胸口,随后,一缕半透明的丝线自那处飘出,被黑袍人纳入手心。
“这是什么!”杜玄则急道,他不敢贸然运功,甚至连碰触胸口都不敢,生怕那是什么致命的法术。
“离魂钉。”黑袍人道,“若你以后再什么主意,休怪我无情。”
话音还未落下,他的身影已然消失,四周又恢复到最初的模样。
风抚过树梢,吹乱了树叶,发出窸窣的响声,草丛中虫鸣声时起时伏,再也不安静到如同与世隔绝。杜玄则看着身前空空荡荡的地方,甚至有种此前种种都是自己在做梦的感觉,可耳中不停徘徊着的警告却一遍一遍提醒他,那些都是真的。微颤的手按上胸口,他无需去看就能知道,那里的皮肤上多了一个红点,烙印似的,即将伴随他终身,那是勒住他脖颈的绳索,随时都会收拢。
他先是失魂落魄地惨笑,很快面上就浮现出怒意,发出一声长啸,像是要将胸中的激愤悉数宣泄出来。
远处,一袭玄色长袍正立于山巅眺望,听闻这声长啸,稍犹豫后便往这里赶来。
正是寻找吴回的木丹心,他先去了景瑜埋骨处,却没发现吴回的行踪,只得一边折返一边搜寻,这里已临近云浮山,他寻了最高的山头想最后一次施术,算若还是没有找到吴回就先回门派,恰好听到了杜玄则的啸声。
“杜掌门?”不消片刻,他就已来到杜玄则附近,看对方周身翻涌的狂躁灵气,不禁露出戒备的神色,“你在这做什么?”
云逸前不久才在合虚之山冒犯了一干掌门,为首的就是杜玄则,木丹心深知他为人,怀疑对方是追随吴回而来试图暗中下手,是以语气生硬,开口同时不忘捻诀护住要害,随时准备一战。
两人实力不分仲伯,真斗起来胜负难料。
杜玄则红着眼狠狠剐了他一眼,好似两人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却没有动手,一言不发就转身离去。
木丹心起初以为他在耍诈叫自己掉以轻心,可过了良久,附近都没有任何异常,便想杜玄则大抵是真的走了,这才收起架势,细细量起四周来。
从残留的灵力来看,这里不久前曾被人设下结界,他取出几枚灵符,正欲设阵查看这些灵力,忽地,几道冷光凌空而至,将那几枚灵符击碎,随即一抹黑影自他眼前掠过,顷刻就消失在远处。
“什么人!”他先是一惊,很快就追了过去。
待他离开后,黑袍人却再度出现在远处,原来刚刚那抹黑影只是虚晃一招,他手一挥,将这里残留的痕迹悉数抹去,之后便消无声息地隐去了身形。
草木摇摆不定,夜色如此平静,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光影飘摇,纷乱的色彩在眼前一晃而过,好似被撕碎的画卷。
这里,是哪里?
长离定了定心神,一眼不眨望着眼前繁杂的颜色,她觉得自己像是在某片碎片上看到了什么。
也许是岸边的芦苇,也许是崖下的青竹,也许是高悬于夜幕中的一轮孤月。可待她想仔细去看时,却又找不到了,那些景象又变成了模糊不清的色彩。
是迷障么?她寻思着,试图举剑划破眼前虚虚实实的画卷碎片,这时却发现手中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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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非是自己抛开,她从来没有松开过握剑的手,哪怕是受伤之际亦是如此,可现在她手里的剑却不见了。
难道是刚刚不心松开了手么?她虚空握拢手指,又松开,低下头想去看脚边是不是躺着一柄剑,接着就发现背后的剑匣也消失了。
眼中依旧是朦胧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抓不住,那些颜色转得太快,她渐渐觉得有些晕眩。摇了摇头,她闭上眼睛,同时封闭了五感,却发现这些都不管用,那些色调就像是直接灌入了她灵海似的,而且愈发愈浓烈,仿佛要将一切都吞没。
忽地,眉心传来一阵剧痛,紧接着,一声啼哭冲破那道迷障,清晰地传入耳中,那些杂乱的颜色潮水似的退去了,视野渐渐明晰,谈话声,脚步声在耳边响起。
她疑惑地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四方的桌子,桌上摆着一盆热水,盆边搭着白毛巾,很快一双沾血的手探过来,将那盆水端走了。那是个中年妇人,只见她端着那盆水匆匆走向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看起来很虚弱的年轻女子,可她脸上却挂着微笑。
这看起来似乎是谁家的卧室,屋里挤了不少人,除了那个中年妇人和那个虚弱的女子,还有四个年轻的姑娘,那几个姑娘正在麻利地收拾屋子,像是之前发生过什么一样。
长离瞥了眼她们手中沾血的布条,心想莫非是在处理伤口,恰好有个姑娘经过她身边,她便开口问道:“这是哪里?”
谁料对方却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像是没有发觉还有个人,长离见状走到了她跟前,想堵住她。
“这……”她还没完,眼前一花,那姑娘竟穿过了她的身子走了过去。
她渐渐意识到了这里是什么。
是幻境么?她探手去碰触那桌子,果不其然,她的手一下穿了桌面,她又捏了捏自己的手腕,尚能感受到温度和皮肤下脉搏的跳动,她分神去查看附近,但能看到的仅仅是这一间的屋子,她挪动步子往外走去,心想若是虚影,那应该能直接穿墙而过吧。
可靠近墙壁,她就觉有一股无形的阻力压过来,任凭她如何努力都无法再往前半步,她停下步子,转而探出手,将灵力凝聚于掌心,缓缓往前退去,然后她的手在即将碰触到墙壁时停住了,那里有一道屏障,仅仅相隔毫厘,却始终无法触及。
就像曾经在修炼中遭遇的瓶颈似的,任她冥思苦想,挥上数万次剑,都无法有所寸进。
她被困在了这里。
这一定是什么厉害的结界阵术,她收回手,手中无剑,她连强行破阵的法子都没有,又看了一眼空荡的手心,心中不觉念起不久前钟明烛的嘱咐,暗想:如果她在就好了。
如果那个人在的话,一定会有办法吧。
这时,哐啷一声,房门被大力推开了,长离顺着声音看过去,看到一个年轻男子冲了进来。
他眉眼间是压不住的欣喜,步履匆匆看起来恨不得一步就跨到床边,连撞翻了一张椅子都顾不上,到了那女子面前,他先是贴着对方耳朵了什么,长离没有听清,然后就看到那女子伸了伸手,她的神情仍是很虚弱,但眼睛很亮,散发着奇异的神采,将手中的什么递到了男子面前,那男子看了一眼,立刻大笑起来。
那看起来像个厚厚的布包。
长离走过去,然后就看到一张的脸。皮肤有些皱巴巴的,还泛着红,原来是个婴儿。
“这是我们的孩子。”那男子口中不住道,不时凑过去狠狠亲几口,那股难以形容的喜悦,连长离都能隐约感受到。
这是他们的孩子,是刚刚才出生的吧。
她想起最初听到的那声啼哭,应该是那婴儿发出的,那婴儿的嘴一张一合,看起来仍在哭泣,可长离却发觉自己突然听不到哭声了,她疑惑地再往前走了一些,手臂径直穿过那男子的身子,垂落在床畔,她低头量着那婴儿,然后见到对方朝她看了过来。
初入尘世的眼睛,尚未沾染世间尘埃,明亮得好似镜子。
长离在那双眼中看到了自己的眼睛。
漆黑如墨,没有半点光亮。
她不知不觉探出手,轻轻触上婴儿的脸庞,接触那一瞬,温柔自指尖传来,同时,眼前的景象扭曲起来,被扯入了深不见底的漩涡。
手上依稀还残留着那婴儿的体温,可周围却空空荡荡的,除了深不见底的黑,什么都没有。她往前迈了一步,脚下出现一圈又一圈的波纹,仿佛踩着水面上,刹那间,杂乱的光斑再度在眼前浮起,吞噬了一切。
她闭上眼,感受着凉意自足底存存攀升,最后沉入了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