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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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离睁开眼, 看到的是晴朗的天空。

    她只记得囚禁自己的牢笼晃得厉害, 无论是地板还是墙壁都嗡嗡作响, 不时发出尖锐的响声, 仿佛外面有一双巨大的手用尽全力要将其扭断似的。她想看看发生了什么,然而气力不支, 连起身都做不到。

    最后, 刺眼的光割开了黑暗,随之而来的是炎炎热浪,一瞬间, 她以为自己要坠入火中。

    可现在,她躺在柔软的草地上, 身下还垫着干净的毯子, 嗅着淡淡的花香,不时有悦耳的鸟啼传入耳中,阳光落入眼中,落下柔和的光晕。

    她曾经见到过类似的画面,那是在幻境中的一次踏青。

    芳草萋萋, 鸟语花香。

    难道这又是一场幻境吗?

    她猛地撑起身子, 下一瞬就觉剧痛袭来,刺穿周身每一处穴位,险些再度昏厥过去。

    “姐姐你醒啦?”清脆的嗓音响起, 一个红衣少年走到她身边将她扶起。

    “这是哪?你是谁?”长离还有些浑噩,她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心,发现掌心被掐出的血痕上敷了药膏。

    是这少年做的么?可她并不认识他。

    她眼底露出些许困惑, 片刻前的念头像阴影似的缭绕不散。

    “这里是安全处,我叫赤羽,我主上吩咐我把你带到这来。”红衣少年没有发觉她眼底的迷茫,自顾自了一连串,“姐姐你放心待在这好了。”

    “赤羽……主上……姐姐?”长离只觉眼前真真假假叫人难以分辨,耳畔还残留着幻境中留下的各种喧嚣,交织在一起嗡嗡叫个不停,她晃了晃脑袋,却无法从中逃离,揉捏眉心的力道不觉加大了几分。

    赤羽仍是没有察觉她的异常,长离只是随口重复了几个词,他却以为对方在问话,于是掰着手指头比划道,“主上就是救了你的人,我给你服了药,但是姐姐你精力损耗过大,要过阵子才起效,哦对了,叫你姐姐是因为你虽然看着比我大,但实际年纪比我,你们人类都长得太快了,才十几二十年就能窜老高……”

    他又啰里啰嗦了一堆,但长离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眉心的刺痛愈来愈烈,她索性放下手,强撑起精神开始量起四周,视线在晴空碧草上反复流连,可她又不清楚自己到底在看什么,在找什么。

    眼花缭乱的光影在眼前层层交叠,每一个幻境都留下或深或浅的影子,到最后,却都变成了她自己。

    她看到自己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口中反复呢喃着什么。

    “钟……”她轻轻念出一个字,终于自混沌中寻到一线清明,“钟明烛呢?她在哪?”

    赤羽正得起劲,听到这个名字,顿时止住滔滔不绝,恍然大悟地一拍自己脑门:“啊,我怎么把这忘了,应该一开始就告诉姐姐的,她、她没事,应该马上就到了。”随后他又懊恼地抓了抓脑袋,心虚道:“还有一件事忘了。”

    他着把手一摊,掌中霎时多了两样东西。

    一黑一白,正是长离的剑匣和剑。

    长离接过剑匣,又缓缓地握住剑,入目是极其熟悉的轮廓,尤其是剑匣,已陪伴了她数百年,可此时她心中却生出一股陌生感,将剑收回剑匣,这股陌生感却始终挥之不去。

    为什么会这样?

    心底有个声音如此问,紧接着又一个声音响起,平静道:不知道。

    这是我的剑,是——

    她眼前又是一黑,混乱的场景涌入,将一切所思所想都扯得七零八落。

    忽然,她听到赤羽高声叫道:“什么人!”

    紧接着,数道灵符交错而至,长离觉得身子一轻,下一瞬就被赤羽护着带到了十几丈开外,而他们原本待的地方,已变得支离破碎。

    十几修士将他们团团围住,为首一人高冠鹤麾,却是南溟。

    几天不见,他眼中的阴兀愈发浓重,曾经的儒雅当然无存,留下的只有狰狞。

    “竟是被我找到了,看来老天待我不薄,把她拿下。”他得意道,指着长离一挥手,十几人一拥而上。

    被姬千承赶走后,他始终咽不下这口气,离开不久后便暗中潜回,他不想被人发觉行踪,所以没有靠近,而是一直藏在远处,就算发觉镇中有异动也没敢贸然靠近,尤其是发觉有大批化神修士到来后,行动愈发谨慎。

    好在那些化神大能的目的是六合塔,他离得又远,才没暴露。

    前夜,六合塔倒塌,伴随着灵力爆发,动静如此大,即便是藏身千里之外的他都看得一清二楚,心想这不定是万中求一的时机,于是冒险前来,察觉附近有妖气后便循着妖气而来。

    他原本只想抓住那妖修逼问六合塔倒塌的缘由,不料竟在他身边看到了长离。此前叶莲溪种种吩咐都透着古怪,比如诱长离入陷阱又不能伤她性命,再比如要在她无察觉的情况下将她逼至这凡人镇子。

    他原本以为长离只是用来引出云逸的诱饵,但细想之下,若是想诱出云逸,其他天一宗弟子都可以,并非一定要长离,前来相助的巫禾对待长离之外的人没有任何留手。

    他们逃出迷阵时,若非长离那出其不意的一剑,程寻早已尸骨无存。

    而这些命令的实际下达者应当是羽渊仙子,加上合虚之山的秘密,南溟觉得长离必定是某件事的关键,虽然他尚不清楚是什么事,但若能控制长离,不定就能见到羽渊仙子。这样一来,无论是什么计划,他都有机会参与其中。

    南溟见那红衣少年看起来年幼,本没把他放在眼中,谁料眨眼间手下修为最高的两人就死在了他手中。

    那两人都是元婴修士,修为虽不如赤羽,但如此轻易就被他扼住命门,显然草率轻敌之故。两人身死后,余下的人不敢掉以轻心,无人贸然抢上前,而是围住赤羽,一点点消磨其精力。

    一人独战十几人,赤羽本就处于劣势,之前得手是因为对方轻率,待那些修士谨慎起来,他就再难寻得机会。

    何况他还要照顾长离,且不长离尚未自那些幻觉的影响中走出,即使她神智清明,凭这副精疲力竭的身子也做不了什么,赤羽很快就左支右拙,虽然之后凭借法器又重创了好几人,但自己也伤了好几处。

    南溟不想浪费时间,见那红衣少年虽然显捉襟见肘但仍在苦苦支撑,而自己的手下却只剩下四五人,便亲自抢上一掌击出,他多了个心眼,那掌挥向了长离。

    赤羽见状不妙忙将长离拉到身后,而南溟就在这时抖出了藏在袖中的法器,狠狠砸上了赤羽胸口。

    南溟为元婴后期修为,赤羽身法虽灵活,但终究也只是元婴修为,如何能受得了这一击,霎时就筋骨尽断,身子飞出后无力地跌落在草地上,不多时就显出本相。

    是只通体赤红的山雀,只有巴掌大,鲜血渐渐渗出,不多时就将一块草地都染红了。

    长离看着不久前还言笑晏晏的红衣少年,眨眼间就变成这般模样,又是一阵恍惚,下意识想走过去替他查看伤势,可还没来得及迈开步子,就觉得什么冰冷的东西缠了上来。

    银色的绳索缚住她的双手,然后将她整个人都捆住,那是南溟的法器缚仙索,被捆住后,她连动一下手指都无比艰难。

    他死了么?记得是叫赤羽?

    她一眼不眨看着一动不动躺在草丛中的山雀,思绪缓缓转到“死”字上,又迟疑地心想:我似乎也死过好多次,不记得多少次了。

    然后睁眼,就会发现自己站在那冰冷阴暗的屋子里,脚下是随时准备再一次将她扯入水底的波纹。

    “住手!”

    一声暴喝传来,她往声音处看去,一袭青灰色长袍映入眼帘,同样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

    那是程寻,他和南溟一样,觉此处必然有大事发生,他以为长离早已离开,是以担心更多的是镇子里的居民,徘徊一圈发现镇中无异常后,正欲前去六合塔,就感觉有人在附近斗。前来一看,恰好遇到南溟要将长离带上飞行法器。

    他不知道为何长离为何还在此地,但此时情势危急,容不得他多想,只道不能任由南溟掳走长离,一声喝住南溟等人后就冲了上去。

    他本命法宝已毁,实力本大折扣,只能徒手结印与对方相搏,好在他曾在九州四海游历多年,随机应变功夫不错,趁对方还没来得及防备时挥出数道灵符,率先毁了那飞行法器。

    此时南溟手下只剩下四五金丹修士,他见情势不妙,袖子一卷,将那几个手下丢向了程寻,自己则取出型传送阵,想先逃离此处后再做算。

    程寻穿过那几个金丹修士时,型传送阵中灵纹已闪烁起来,南溟先将长离推了进去,然后自己也踏了进去。

    只要从这离开就万事无虞,待得事成,哪怕是叶莲溪也要卖他几分面子,南溟如此想着,还来不及窃喜,下一瞬就见程寻张开双臂扑了过来。

    这般门户大开靠近敌对修士是战斗大忌,因为这样一来,几大要害悉数暴露,对方只消手一推,就能击碎致命处。尤其是距离很接近的情况下,就算有结界护体也难以难免受到伤害。

    那是初涉世的后辈都明白的道理,南溟又岂会不知,见程寻靠近,当即一手稳稳推出,只一推就已碾碎了对方的心脾和附近脉络,谁料程寻受伤后无丝毫退避,反而足下发力抵着南溟掌心往前一撞。

    南溟顿时脸色一僵,他没料到程寻竟会做到这个地步,他的手掌已穿透程寻的胸口,此时发力,捣毁对方灵海只是弹指功夫,而自己已被他牢牢抱住,在那冲劲下被带着从传送阵中滚了出去。

    被白光吞没前,长离最后看到的景象,是被程寻带着愈行愈远的南溟那被惶恐占据的脸庞,以及骤然爆裂的淡青色灵气。

    灵力来势汹涌,即使是下一瞬就被传走的她也受到波及,胸口一闷就吐出一口血。传送的拉扯感消失后,她踉跄了几步,脚一下踩入冰冷的水中。那是条溪,靠岸的水很浅,只没过半只鞋,虽然法衣上有辟水符所以不会被浸湿,但仍能感受到阵阵凉意。

    就像是——

    她急忙缩回脚,往后退了几步,眼底一瞬又闪过了混乱迷茫。

    啪嗒,什么掉在了脚边,她低头一看,发现是之前捆住她的银索。

    法器失去效力,意味着主人已死。

    南溟也死了么?那程师兄……

    眼前忽地浮现出种种画面,而每张画中都有自己的身影,她闭上眼,用力摇了摇头,试图从众多烦乱的念头中脱身。

    身子则迷迷糊糊往前走去。

    下意识中,她不想停留在原处。

    在那幻境中,她的双足被钉在了原地,无路可走,无路可逃。

    眉心的疼痛一波一波袭来,她不知道这是抵抗幻觉的后遗症,还是以前的老毛病再次发作,不过经络中的刺痛倒是减弱了不少,约莫是药力见效,她漫无目的地走了大半天,倒是没觉得支撑不住。

    身体好转,但眉心的疼痛总是将好不容易清楚一些的头脑再度搅得浑浑噩噩,她甚至没能想到御剑,只循着本能一路往前。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听到有人在喊她。

    “姑娘,姑娘!”

    若是在以往,她很可能意识不到对方唤的是自己,只是在幻境影响犹在,每每发生什么似乎都能在残留在记忆的画面中寻到熟悉的痕迹。她停下步子往那边看去,发现自己踩在石板铺成的径上,而路尽头有个两鬓斑白的妇人正焦急地朝她挥手,见长离听到自己的声音,连忙又喊道:

    “姑娘,能过来帮个忙吗?”

    那妇人半伛着身子,脚下放着一只箱子,似乎是药箱,一只手搭在半人多高的篱笆上,似乎想将那些坚韧的竹条掰开,长离靠近一看,发现原来是一只鹿后腿卡在了篱笆的窟窿里,那妇人想把它放出来。

    长离对上那头鹿湿漉漉的眸子,看到了其中的惶恐和不安。

    她已经能轻易读懂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