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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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篱笆上缠了荆棘, 那鹿看起来已挣扎了很久, 后腿被割出好几道口子, 见到又有人过来, 前蹄在地上蹬了几下,拼命想跑开, 好不容易被那妇人拉出些空隙的竹条和荆棘又缠到了一起。

    “哎呀!”那妇人懊恼地叹了一声, 随后轻声安抚道,“别怕,别怕, 她是来帮你的。”

    她嗓音温和,没半点不耐, 仿佛相信那鹿能听懂似的, 随后,见长离已至跟前,便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我一个人实在没法弄开这篱笆,附近又没别的人, 可以帮忙把这些荆棘拉开吗?”

    长离没话, 手扶住篱笆轻轻一晃,那些纠缠的荆条就散开了,鹿一下把腿拔了出来。毕竟修炼了数百年, 即便是此时灵海亏损,这些对她来不过举手之劳。

    那妇人根本没看清她是如何办到的,先是一怔, 随后瞥见她背后的剑匣,便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想来是将长离当成了江湖侠客。

    江湖中人,虽没修士这般神通,但其中武艺高超的做出些常人难以捉摸的举动,实属正常。是以那妇人只惊讶了一下,没有去多想。

    那头鹿挣脱后就想逃跑,只是腿伤得很重,加上被困了很久行动不便,才走了几步就一个滑跌倒在地。妇人见状连忙提着药箱追上去,然后从里面取出膏药和绷带开始替它包扎。

    那鹿一开始还在躲,但渐渐发觉对方没有恶意,就停止了挣扎。妇人忙碌中瞥了长离一眼,见她没离开,而是默不作声杵在一边,觉得对方约莫是内向不善言辞,未免尴尬,就随意捡了些话聊起来。

    这是一个村落,那妇人独自住在后山,因为略通医理,所以村民有头疼脑热了都会找她开些方子,今天她刚替人看完病要回家,就在半路看到了这头鹿。

    “清早村里的猎户一起上山了,大概是被他们吓得逃出来的吧。”

    然后慌不择路中不心被篱笆上的荆棘缠住了。

    长离“嗯”了一声。

    其实她并没有很认真在听,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留下。她似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消一去想,思绪就会陷入光怪陆离中,伴随着挥之不去的疼痛。

    眉心的疼痛始终没有停歇,就算身子已差不多恢复,眉心处还是像被钉入了坚硬的铁钉似的,就算想强行安定心神,也总是很快被断。

    “姑娘,你不舒服吗?脸色怎么这么差?”

    妇人关切的嗓音响起,长离睁开眼,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跌坐于地,一只手紧紧按着眉心,若那里有什么,一定已被她生生碾碎。

    那头鹿已不见踪影,看来伤口被包好后就离开了,妇人将长离搀扶起来,口中不住道歉,自责自己没能早些看出长离的不对劲。

    “我家离这不远,不如去我那休息一会儿吧,这也快天黑了,姑娘你一个人在外面不安全。”妇人建议道。

    长离应了一声,就跟她一起往后山走去。

    那妇人姓王,自己平时会种些草药,村里没有闲置的空地,她索性就搬到了后山,虽然每次去村子都要走差不多半个时辰,但终归是省心些。

    那是个简单的院,收拾得很干净,院里没什么装饰,就一口井,一个木架,还有一间木屋,架子上晒了些草药,而屋顶铺着厚厚的蓬草。

    入秋了,天气转凉,铺着蓬草的屋顶看起来格外暖和。

    长离蓦然想到另外一间草屋,同样扫得很干净,没任何破败感。

    眉心的疼痛忽然消失了,就像曾经每一次一样,毫无预兆降临,又毫无预兆撤去,她轻轻碰了碰额头,眼中浮现出茫然的神情,随后,被屋顶蓬草牵起的思绪飘去了那片宁静的湖泊。

    那是在桃源——钟明烛称之为桃源。

    那还是夏末时节,波光粼粼,远山薄雾,好似凡间书籍上记载的仙境。

    是桃源,却独独缺了桃花。

    “酒醉还来花下眠……”她轻声念出在一片混沌中忽然变清晰的字句,皱了皱眉,又道,“我不该在这……”

    “什么?”妇人没听清她了什么,见她没应声,便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搬了张椅子过来招呼叫长离坐下,然后就出去了。

    零零碎碎的声音传入耳中,她听出妇人正在外面忙碌,似乎是在烧水,不多时,就有香味飘来。

    过了一会儿,妇人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过来,递给长离道:“我看你脸色苍白,似乎是气血不足,正好前阵子村民送了只老母鸡,恰好我昨天拿来煲了汤,先喝点吧。”

    “我要走了。”长离却道,她面色平静,藏在袖子里的腕上却已多了一道血痕。

    短短片刻,她故技重施,努力将那些梦魇似的幻影压在心底,转而强迫自己去考虑现今的处境。

    ——她需要去六合塔,去找钟明烛。

    “可是天都黑了。”妇人劝阻道。

    长离却盯着前方,一字一顿道:“我要去六合塔。”

    那更像是在给自己听。

    “六合塔?走过去要一个月呢。”妇人疑惑地量了她几眼,之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罢了,姑娘你觉得无妨就好,不过还是先把这碗汤喝了吧,夜里凉,就当是暖暖身子。”

    对方既如此,长离便也不推辞。

    她本就很少拒绝。

    接过碗,暖和的感触一瞬驱走了指尖的冰冷。她在那阴寒之地度过了不计其数的轮回,连自己都没察觉浑身都失去了温度,直到碰触到了这碗普通的热汤。

    这时外面来了人,妇人便出去招呼了。

    原来是有猎户在山里受了伤,他的同伴前来讨药,在妇人找药的时候还和她有一句没一句攀谈起来。听闻妇人救了只鹿,那人就半真半假抱怨道:“它受了伤,就算回了林子也保不齐要被我们抓住,何必呢,还不如直接送给我们,省得麻烦。”

    妇人啐了一口,道:“救它是我的事,抓不抓是你们的事,就算下次见了,我还是要救的。”

    长离听了,心中生出淡淡的疑惑。

    那妇人救了那头鹿,在替鹿包扎时的关切不似作假,而今面对猎鹿的猎户却没什么敌意,甚至还能坦然与对方谈笑。

    在那里经历了那么多,似乎很少遇到类似的情况,她一口一口喝着热汤,下意识寻找能够对得上的描述,却一无所获。

    喝完汤,妇人恰好回屋,长离迟疑片刻后问道:“如果那头鹿很快就会被猎人捕获,你也会救它然后放它归林吗?”

    一路过来长离都没几个字,妇人没料到她会突然开口,还问了这样古怪的问题,不禁一愣,寻思片刻便知道是自己和那猎户的对话被听了去,便笑了笑道:“我哪里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见到了,总要帮上一把,后面的就看它自己造化了。”着就过来收拾碗筷,收拾时又道:“猎户也要糊口,都是自己本分。”

    不过是个寻常不过的凡间女子,在胸襟气度上却甩过修士不知多少。

    长离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她又想到钟明烛那句“因为想这么做啊”。

    因为是医者,所以面对受伤的动物不会置之不理,又因为是芸芸众生的一员,不会对猎户横加指责。

    行己之所想所欲,他人如何又何干。

    “谢谢。”长离起身,对那妇人行了一个礼,“我该走了。”

    妇人面上难掩忧色,但最终没有再度挽留,笑了笑,嘱咐了声“当心”就目送她离开了。

    长离没有沿路折返,而是绕过屋子去了后面的树林,招出了飞剑。

    天色已黑,山上没有什么人,是以她不必担心被人撞见,可还没等她踏上飞剑,忽地一道银丝掠过,她还没来得及看清那是什么,身子已先一步做出反应。

    步子一错避开袭向肩头的灵气,然后往后一倒,冷光擦着手臂刮过,不远处的树木纷纷被齐根斩断。接着,她又反手一击,背后的剑匣携着浑厚的力道飞向某一处。

    哐当一声,剑匣与什么重重撞上,在黑夜中迸出几点火星。

    “什么人?”她扶着剑匣站起来,晃了几下才勉强站稳。

    刚刚几下全凭本能,虽然能对方几次偷袭全部落空,可自己也耗费了大量精力,她身体尚未恢复,赤羽的药虽然治愈了经络的损伤,但一时半会儿也无法弥补亏损的大量灵力,挡下那三下偷袭后便又是一阵头晕目眩。

    浅浅的轮廓在她面前浮现,灰色的衣料映入眼帘,巫禾盯着她,冰冷的眼神犹如毒蛇一般,声音亦无丝毫温度:“你没有胜算的,不如识相些跟我回去。”

    长离看出她的目的和南溟一样,难怪刚刚那几下都不是杀招。剑匣挡下的那击,对方的刀没有出鞘,可她着实想不到自己和那些人有什么过节,如果是要替南司楚报仇,大可直接杀了她,为何要大费周章将她锁入六合塔,于是问道:“你们想做什么?”

    巫禾却只冷笑一声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罢她再度探手来抓长离,可下一瞬就眉头一皱,了句“麻烦”,不过很快,面上就掠过残酷的笑意,只见她手一挥,地上一截断木利箭似的往林子外缘飞去。

    长离往那方向看去,眼底的平静刹那间被碎。

    她看到一点灯火,然后,那截断木砸了过去,灯火闪了闪,就灭了。

    是那妇人,她应是听到了林中的动静,所以着灯笼过来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长离想到自己离开前对方面上的担忧,心道:她是担心我才会过来的。

    夜里,就算听到了什么不对劲,正常人多半也会选择守在家中,待天明再去看个究竟。

    那段树干有半臂粗,对于修士来无足轻重,但落在凡人身上却是致命的,长离已无法感知那妇人的气息。

    她死了。

    “为什么要杀她……”她轻声道,“她不是修真界的人……”

    不想被发现行踪,只需用一个混淆法咒就可以了,就能令她在无知无觉中返回自己屋子,把这当成一场梦,那是最简单的法咒之一,连刚筑基修士都能轻易做到,如果是化神修为,连念咒都无需,只是一念之间的事。

    “反正不被发觉就好,就算被其他凡人看到了,也会当成是意外。”巫禾不以为意地嗤笑道,“只怪她运气不好。”

    长离握紧了手,胸腔中似有什么在翻腾,那是某种灼热的情绪,她在幻境中经历过,但那些只留下淡淡的影子,如今她却真切地感受到了那滚烫的温度。

    不受控制地,她想到了几个时辰之前,那时候她浑浑噩噩好似行走在梦中。无论看到了什么,都被杂乱的色彩淹没,可此时,一些画面忽地清晰起来。

    躺在血泊中的山雀,爆裂的淡青色灵力,妇人替鹿包扎时温和的目光……

    灵海中几近干涸的灵力翻涌起来。

    她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长离这样告诉自己,试图平息脉络中快要失控的灵气。

    而焦灼中,却有个声音幽幽响起,卸去了惯有的漫不经心,认真得好似在诉誓言,那是不久前发生的事,又似发生在很久之前。

    ——这是我想做的事,你也可以做你想做的事。

    “是啊。”她轻声道。

    也许她至今仍未完全明白,但那又何妨?

    剑光骤起,清冷的白光割裂了黑夜,伴随着悠久的清啸。

    巫禾急退至百丈后,不可置信地看向手中的弯刀。

    那柄弯刀仍未出鞘,也再没有机会再出鞘了,它已断为两截。

    她丢了断刀,手一张牵出无数银线,眼中仍残留着疑惑,可她没有时间多想,因为剑芒已至,很快她就意识到:长离的剑法变了。

    不再像前两次交手时那般冰冷淡漠,那时她的剑法中蕴含着恰到好处的审时度势,可此时却像是燎原之火,不管不顾要将一切焚毁。

    那柄弯刀是化神法器,竟被她一剑就劈断了,试图织出天罗地网的银线也瞬间就被斩断。

    森罗殿的功法以诡谲见长,可她却避不开长离的剑。

    长离没有用什么复杂的剑招,甚至可以根本就没有剑招,一挥一刺大开大合,简单到极致,可巫禾只能凭借修为硬接。

    森罗殿弟子擅长的是一击毙命,可她得了命令不能伤到长离,于是忌惮之下难以发挥全部实力,之前仗着修为深厚尚能游刃有余,可此时在长离凌厉的剑势下却寻不到半点反手余地。

    不能杀,要生擒,她万万没想到对付一个元婴修士都会落得如此进退两难的境地。

    这才几天功夫,她又挡下一剑,眼看用来格挡的法器已出现裂纹,便泄愤似将其往林中一丢。

    法器顿时流星似的往下奔去,如此大的威力,也许会一瞬摧毁林中的生灵,可巫禾根本不在意,她知道这附近没有住多少人,就算这些人都意外横死,也不会惊动其他地方。

    大不了全部杀光好了,她如此想着,却见那袭白衣向那片林子冲过去。

    快得好似一道白色的闪电。

    下一瞬,结界撑起,淡青色的灵力将那法器缠住,一点一点压下其中的即将扩散的灵力。

    当那法器上的灵纹完全暗下来后,淡青色的灵力与结界一起散去,长离支着剑跪坐于地,踩着的地方深深陷了下去,是刚才抵御那法器所致。

    冷汗一滴一滴落下,渗入泥土,留下略深的印记。

    那些凌厉的剑招皆是情绪驱使,只能维持一时,如今气力彻底消耗殆尽,她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

    有什么抵住肩膀轻轻蹭了蹭,她抬起头,再一次对上一双湿漉漉的眸子。

    只不过这次,那里面没了惊恐。

    是白日救下的那头鹿,后腿还绑着绷带。

    法器坠向林中时,她看到那头鹿正在林中悠闲漫步,于是,她连一刻犹豫都没有,就冲过来挡在了法器前。

    “真是太蠢了。”

    她听到了灰衣女人的嘲笑,心中则不为所动,暗想:至少我做了我想做的。

    巫禾等候片刻,见长离始终没有别的动作,便想她应是耗尽了力气,于是得意地笑了笑,就伸手抓向她肩膀。

    就在这时,一声猛兽的咆哮忽地响起。

    长离只觉有一团白影在眼前闪过,然后那灰衣女人就在眼前消失了,似乎是被那团白影带走了。

    随后,绣在白色布料上的火焰图纹跃入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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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找到你了。”

    熟悉的嗓音温和似春风。

    她埋首于钟明烛单薄的肩膀,感受着对方双臂的力度,缓缓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