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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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合塔坍塌后, 接连下了好几场大雨, 居民只好先将山头围了起来, 算等雨停后再清理旧塔的残骸, 因为坚信旧塔替镇子挡下了劫难,他们特地用大红色的锦缎将塔顶盖了起来, 还临时立了座木牌, 上面写着“精诚肯道,未有感彻”云云,前面摆了猪牛羔羊等供品, 看起来倒像是个简单的祠堂。

    雨水一遍一遍冲刷着山头,将硝烟味洗尽, 泥浆填平了地上的裂缝, 柔软的泥土中,已有嫩草萌芽。

    被摧毁的土地在短短几日就开始逐渐恢复生机。

    宁静的气氛中,一抹暗影忽地出现在山头,黑袍犹如深不见底的夜幕,将整个人裹住, 将任何能表露身份的东西都盖得严严实实。

    那正是羽渊仙子身边的黑袍人, 他自姬千承那察觉情况不对就马不停蹄赶来,谁料中途被陆临缠住,好不容易脱身, 一切已尘埃落定。

    地上的红布被挑开,孤零零的塔顶出现在他面前,雨水顺着表面的纹路淌下, 纹路中再无半点灵气。

    他安静地注视着断了一半的塔尖,袖下的手渐渐捏紧,似乎在极力克制怒气,到最后浑身骨头都发出喀拉喀拉的响声,凌厉的风自他脚下卷起,整座山头被浑厚的灵力震得发出阵阵鸣啸。

    就在附近的山石快被碾碎时,他的身子忽地晃了晃,接着就吐出一大口血,鲜血喷到了手上,很快就被雨水带走。

    “陆临、钟明烛……”兜帽下传来嘶哑冰冷的嗓音,似欲将这两个名字扯碎。

    离开前,长离在白虎的帮助下传书给云浮山,将目前的情况告诉了云逸,在钟明烛的提醒下,她没有明自己将前往何处,也没道明归期。

    这样万一传书途中被截获也不会惹来麻烦。

    送出传书后她们就动身前往锁星渊,白虎嫌她们御剑太慢,索性变大了驮着两人前行。

    这正合钟明烛心意,上去后就躺下了,倒像身下是软床似的,自己没个正经也就算了,还想拉长离一起。

    长离摇了摇头,几百年来,她过得都是苦修般的生活,当年在山上被钟明烛带着尝试各种事,也是为了突破,来不得半点倦怠,如今虽然心态较之以往大不相同,但也做不到如钟明烛一样肆无忌惮。

    她双手放在膝盖上,腰背挺直,坐得端端正正的,背上的剑匣看起来好像没有重量似的,前头立刻传来白虎的嘲笑声,让钟明烛学这些,免得出去丢了天一宗的面子。

    “会吗?”钟明烛踩了踩脚下,眼神飘向长离询问她的意思。

    长离犹豫了一下,又摇了摇头。

    钟明烛一向举止轻率,的确与天一宗其他弟子不同,换作是其他人必定要呵斥一番。长离多次被程寻提醒不得放纵弟子,以前她不放在心上,经过塔中历练后,多少明白了一些世俗道理,知道钟明烛许多行为可以称之为目无尊长,而自己则是纵容,这不合礼法。但要她拿出师父的架子教训钟明烛,她总觉得哪里都透着古怪的。

    自离开黑水岭妖窟,长离就愈发感觉钟明烛的见识阅历远超自己,虽修为尚浅,但无论是谋略还是胆识都高人一等,哪怕是化神高手都不见得能在她手中讨到便宜。

    入塔之前长离只知道钟明烛很有天分,从未考虑过其中蹊跷。她自与世隔绝,连话都没和人过几句,哪里知道普通人是怎样的。而今一细想,心里不禁浮现淡淡的疑惑:钟明烛拜山学艺不过百年,下山后遇到的都是些元婴以上的敌人,可她却未显露怯色,莫是同辈,就是资历深厚的前辈都不见得能比她做得更好,这的确不合常理。

    在僬侥城时,长离见过一些后辈弟子,遇到她都是战战兢兢的,连话都不怎么敢,钟明烛却能反过来为她解惑。而被困在迷阵中时,程寻和江临照面上都是愁云密布,身为晚辈的钟明烛看起来却没那么紧张。

    她又想到钟明烛在阵术上的造诣,心道:我也没能教她什么。

    既然如此,又如何能以师父自居。

    “在想什么?”见长离忽然出神,钟明烛问道。

    长离皱了下眉,忆起自己当初选择钟明烛的原因,以及对方被她逼着习剑却始终不得要领的模样,缓缓道:“我在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你不是剑修一路,去玉珑峰会更合适,云师兄一定会悉心栽培。”

    “啊?”钟明烛愣住。

    “你师父要踢你出门。”白虎幸灾乐祸插嘴道。

    “呸,你闭嘴没人当你哑巴。”钟明烛又一脚踩下,比上次重了许多,然后一骨碌爬了起来,之前那股悠哉的模样荡然无存,口气里竟透出一丝紧张,“怎么突然这么想?”

    “我虽然收你为徒,但空有师父之名,实际上根本没有教会你什么。”长离仍沉浸在自己思绪中,每一句话都经过考虑,得很慢,“虽然我过要保护你,可是……”

    钟明烛唯一受伤那次,是百里宁卿故意将妖兽赶过去的缘故,而且长离觉得那事也是因自己而起,其他时候,钟明烛都能全身而退——她只不过筑基修为啊。

    哪里有这样的师徒啊,长离如此想着,心头无端涌起一股失落。就在这时,手被重重拍了一下,她抬眼,熟悉的笑容闯入眼中。

    “这是在夸我厉害吗?”钟明烛指了指自己,眉飞色舞的模样活像是捡到了什么宝贝。

    “我……”长离怔住,原本笼罩与心头的灰云莫名退去了暗色。

    “并没有!你要点脸。”白虎再度插嘴,口气中不满几乎要溢出来。

    钟明烛就当没听到,晃了晃手指继续道:“你该这样想,如果不是去了天台峰,我这般顽劣,不定早就被逐出师门了,还能顺带气死十几二十个师兄师姐。除了你,还有谁能当我师父?”

    这话看着像是胡八道,可长离想到钟明烛的为人,便觉得莫名有些道理。她见识过钟明烛挑衅的本事,的确是尽往人痛处戳,多亏天台峰没别的人,才没惹出一堆麻烦。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白虎又道,这次听来,似乎是在忍笑。

    “再……”轻柔嗓音传入长离灵海,钟明烛应是不想被白虎听到,才用了传音之术,“当初若是换个人去了天台峰,怕是要憋出毛病来。”

    长离回想了下,不觉点了点头。

    的确如钟明烛所的那样,以她那时的性子,几年不开口都有可能。门中其他弟子,也就风海楼偶尔会主动与她招呼,其他弟子见了她连靠近都不敢,更别是喊她一起下棋之类了。

    钟明烛见状笑得愈发愉快:“所以你当不好师父,我也当不好徒弟,正好臭味相投。你我相互扶持,此为情,而非虚礼。”

    是情,不是礼。

    长离觉得有什么在心头轻轻划过,撩拨起丝丝涟漪,那是暖流,莫名掺杂了些许慌乱,她下意识低头避开钟明烛的目光,“嗯”了一声。

    钟明烛笑了笑,忽然道:“来,你还记得若耶吗?”

    “记得。”

    “这次能逃出来,其实多亏了她呢。”

    “为何?”长离疑道,“我好像没有看到她。”

    “那是因为她还有其他事,所以先走了一步。”钟明烛又躺了回去,翘着腿慢悠悠道,“那塔由斩铁造,普通法术奈何不得,我一筹莫展之际,那若耶正好经过,在她帮助下才能顺利引出劫火,不过后来又来了一大波老不死修士,幸好白他们及时赶到,不然就算烧了塔也没法逃掉。”

    “原来是这样,那她现在去哪了,应当好好谢谢她才是。”

    话音刚落,她就听到那白虎笑了一声,她疑惑地看了一眼钟明烛,后者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摇了摇头,随后传音道:“以不变应万变。”

    接着长离又听钟明烛道:“似乎是朋友出了意外,而若耶正在找他,才会路过六合塔。”

    “朋友?莫非是叶家少主?”长离完就摇了摇头,“可我听他回云中城了。”

    在僬侥城中,他们和风海楼一样听到了风声,叶沉舟已回了云中城,还出手震住了其他几家。

    “这我就不知道了。”钟明烛笑了笑,如此道。

    两人传音交谈了一会儿,身下忽然猛晃了几下,原来是那白虎不满了。

    “你们什么悄悄话呢!”

    夹杂着低啸的抱怨传来,钟明烛则冷笑道:“好好赶路,关你什么事。”

    “你他妈信不信我把你丢出去。”

    一瞬间,长离竟觉得那白虎的口气似曾相识,可这时钟明烛已和那白虎你一言我一语杠起来。

    那白虎似乎不喜欢“白”这个称呼,奈何钟明烛一口一个“白”,还变着花样,长离担心惹恼那大妖,拉了她一把,示意她不要太过分。可她提醒得太迟了,那白虎尾巴一甩扫出一阵剧烈的风,精准地缠住钟明烛的袖子将她卷了下去。

    “滚吧!”白虎如此咆哮道。

    下一瞬,只见白衣翻飞,却是长离也跟了出去,一把接住钟明烛,身子一转,脚稳稳地踩在了飞剑上。

    “别闹了,万一白前辈真的恼了,我也保不了你。”她如此叮嘱钟明烛,口气难得有些严厉,只是这份气势只维持了最先几个字。当她发觉钟明烛的脑袋紧紧挨着自己,只消稍微动动脖子鼻尖就能擦到对方脸颊时,声音不觉弱了下来。

    那双浅眸中清晰的倒影甚至令她有一瞬恍惚。

    钟明烛扬起眉,笑意在眼底一闪而过,而后竟得寸进尺地勾着长离的脖子整个人都蹭进她怀中,嘴上则可怜兮兮道:“我只开了几句玩笑,谁知道前辈还会动手。”

    察觉那具温度稍高的身子紧紧贴着自己,长离的心跳骤然乱了,这并不是第一次发生,在黑水岭妖窟时,也曾这般紧密相拥,可这次和以前都不一样,她虽然在心中道:“这没什么。”但仍是整个人都僵住了,眼中再一次浮现出慌乱。

    钟明烛侧头,悄悄瞥了眼长离的表情,当即眯了眯眼,抿嘴笑起来。

    白虎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声,看起来恨不得将下面的山丘连同钟明烛面上的得意一起掀翻,不过最后她还是收拢不自觉弹出的利爪,干巴巴道:“回来吧,赶路要紧。”

    “嗯。”

    回到白虎背上,钟明烛仍旧抱着长离的手臂,长离推了两下没能推开,便只能由她去,自己则重新端端正正坐好,闭上眼开始调息。

    运行一周天后,她睁开眼,胳膊上的束缚没了,只不过不是消失,而是挪了地方,钟明烛枕着她的腿睡着了。

    一如在镇中客栈的那晚。

    长离量着钟明烛安静的睡颜,似被蛊惑般,探出手,只是指尖在即将触及对方脸庞时停下,然后就这般隔着些许距离,勾勒出对方眉眼的轮廓。

    就算闭上五感,指尖描摹出的轨迹也和原本模样分毫无差,不知不觉中,那些线条早已烙印似的在心中。

    心底那簇火苗悄无声息再度窜起,比以前更烈。

    只是她仍有疑惑,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过去的一切都披了一层薄雾,哪怕是待她最好的师叔,留在心中的也只是一道疏离遥远的身影。只有钟明烛,不是无声而模糊的影子,无论是声音还是模样,都刻下了清晰的痕迹。

    这就是情吗?

    她不懂情,只知道自己须得绝情断欲,方能有所大成。

    师父和两位师叔的话犹在耳畔盘旋,自到大,她听得最多的似乎就是这些了。

    在她尚不明白何为大成时,师门已替她做好了决定,她的一切修行都是为了能朝那个方向继续前行——包括收徒。她也隐约明白,师父为何要将她锁在天台峰,为的便是她能够不受任何人任何事的牵绊,包括门派。她不是天一宗的长离,而是须得成大道的长离。

    为什么呢?

    下山之前她不谙世事,鲜少去思考,而今她明白了许多事,却发现接踵而来的是更多的想不通、猜不透。

    她又看了一眼钟明烛的脸,轻轻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后,觉得愈想思绪就愈发乱成一团,便索性继续运功调息。

    默念着口诀,散落在附近的灵气一点点聚拢过来,进入脉络后像河流般在周身运转一圈后,源源不断汇入灵海。

    不知为何,灵海亏损的情况似乎比她想象得还严重。

    她的伤已痊愈,又吃了不少灵药,照理只需调息几天就能恢复,可如那些灵力进入灵海后,就好似泥牛入海似的,转瞬不见了踪影,灵海中始终空空落落的,怎么也填不满。

    白虎感受着背上灵力周转的情况,似乎也察觉到了长离的困境,本漫不经心地想出言指点几句,仔细一探后,碧绿色的眼中露出意外之色:

    “这、也太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