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变了?
长离念及前几日的经历, 忖道:“应该是吧。”顿了顿又道:“可我也不是很确定。”
她仍是她, 这点并未改变;可她在幻境中见识了尘世种种, 短短几日就像度过了百年岁月, 心境与三天前大不相同,这样的话, 的确是变了。
细算起来, 距离下山还不到半年,于修士来,这只是弹指一瞬, 她在天台峰练功时,一坐就是好几年。可她却觉得这几个月比之前三百年还要漫长。
下山后, 每天看到的都是与前一天截然不同的景象, 在幻境中,短短刹那就几度人生,可脱离了幻境,她发现其实现实亦是如此,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甚至没有什么是静止的。哪怕是短短一刻钟里, 都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比如那妇人的死,比如——
与南溟那场混战浮现在眼前,那时她浑浑噩噩的连剑都没拔, 而今想起,方觉当时地上流淌的血色是何等触目惊心。
“那个红衣少年,叫赤羽, 他还活着吗?”她问。
若不是要保护她,凭赤羽的修为完全能全身而退,她不清楚最后扩散的灵力有没有波及到赤羽,他伤得那么重,若是被卷入,后果不堪设想。
连南溟都死了。
“他还活着,被他朋友救走了。”钟明烛道,她得轻描淡写的,但若细看,就能发现她眉宇间的阴狠,“妖修体魄强健,最后那下没有太大影响,倒是在场那几个金丹修士都死了,南溟大概死都想不到会被——”
她毫不掩饰话中的轻蔑和嘲弄,只是瞥见长离低垂的眼眸后,话音顿时戛然而止。一瞬间,她面上莫名出现一丝苦恼,但很快又变成了无奈,摸了摸鼻子不话了,还抿了抿嘴敛去唇角的笑意。共中号:青易阁gl
长离取出那半块玉牒看了几眼,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忽然道:“他讨厌我。”
“嗯。”钟明烛没有否认。
“就算不拼命也没有关系。”
并非门派遭难须得殊死抵抗,彼此都是天一宗弟子,尽力而为即可,并没有清规戒律要求必须要以命换命,更何况还是憎恶之人。
钟明烛抬头望了一眼天空,若之前的正色有三分作假,此时语气中却真正透出淡淡的怅然:“也许这便是他坚守的道吧。”
人的感情终归是复杂的,就像这世间没有纯粹的黑与白。程寻不喜欢长离,但这不妨碍他在长离遇险时不惜以性命相搏。
“这几天,我经历了许多以前从来没有想过的事。”长离的声音很轻,似在叹息,钟明烛听此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但是没有什么。
之后,长离却没有继续下去,她收起那半块玉牒,道:“我带回去给师叔。”
她的声音依旧很平静,但又和以往有些不同,不再透着无所凭依的虚无。
“果然是变了。”钟明烛轻笑,将手中剩下的纸符全部撒落,她拉着长离到廊下坐下,手一翻托出一壶茶,递了一杯给长离,然后道,“跟我吧,在塔里遇到了什么。”
“嗯。”长离喝了一口茶,茶香和怡人的温度沁入心脾,即使在诉时念及吞噬自己的水纹,也不会再遭冰冷侵袭。
其实是三言两语就能清楚的事。
起初只是零星的片段,而她是旁观者,像是看话本似的注视着人们的一举一动,渐渐地却扯入了话本中,变成了其中一员,经历的岁月越来越长。
“现在想起来,除了开始那些短暂的片段,其实只有十几场轮回,但感觉就像经历了成千上百次一样,而且从中抽离的时间一次比一次久,之后我只能想办法让自己保持清醒。”
“什么办法?”钟明烛面色凝重道。
长离摊开手掌,掌心光洁,没有任何伤痕,脉络中的创伤也沉睡的七天中愈合,她正想告诉钟明烛自己用了血咒,忽地瞥见对方眼底的克制和压抑,稍犹豫后,便改口道:“念了几遍清心咒。”也许是她的犹豫太过明显,话音刚落手就被一把抓过,扣住手腕的力道很大,捏得腕骨有点疼,她却没有挣扎,下一瞬,她就觉得有灵力抚过旧伤处,而后便听到钟明烛略显压抑的嗓音:“原来是你自己。”
她似乎正在努力克制怒气,以至于声音都在发颤。
异样的感觉淌过心底,有些酸涩,有很暖和,似被钟明烛的嗓音感染似的,连带着心尖也微微发颤起来,长离想了想,另一只手覆上钟明烛手背,轻声道:“我怕自己醒不过来。”
她等了一会儿,腕上的力道渐渐松了,钟明烛的手往后撤了些许,略显强硬地扣住她的掌心。
“以后别想糊弄我。”钟明烛抱怨似的道,“再你谎功夫也太烂了。”
看向那双浅眸中熟悉的神采,长离点了点头。
“都过去了,之前就当是多睡了几觉,做了几场梦吧。”
长离垂下眼眸,看了一眼身前简单的坟墓,又抬眼望向远方被阳光染上金黄的树影,轻声应道:“好。”
这时,一阵风吹过,长离忽地察觉有妖气靠近,一伸手,放在屋里的剑匣呼啸而出,厚重的黑影中分出一道细细的白光,随后,只见剑匣像是屏障似的立在钟明烛身前将其护住,而琅R言诔だ胧种校还姑焕吹眉捌鸾J疲捅话醋×耸帧?br/>
“不是敌人。”钟明烛如此解释。
“还是你们的救命恩人。”一只白虎慢悠悠踱入院,毫不客气道,它声音很低,夹杂着厚重的气音,稍响一点和咆哮无异。
白虎刻意收敛了妖气,但长离仍能感受到其浑厚的修为,她猛然想起见到钟明烛之前,是一团白影卷走了那灰衣女人。再想到此前那声猛兽咆哮,应该就是这只虎妖了,于是她收回剑,拱手行礼道:“谢谢。”
那虎妖原本看起来漫不经心的,声音里还带了些炫耀,见长离道谢,不知为何像是受惊了似的,一下止住步伐,碧蓝色的眼珠里也出现不可置信的神情。
钟明烛则笑嘻嘻指着那白虎道:“这是白,不但救了我们,还好心要送我们回云浮山。”
“别叫我白!”那白虎顿时回过神,尾巴扬起在钟明烛脚上重重抽了一下。
“送我们回云浮山?”长离问道,手上不动声色拉了钟明烛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身后。
然后钟明烛就笑出了声,那白虎见状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附近暂时没什么风险,但不确定会不会还有人过来,恕我直言,你天赋在高也只是元婴修为,而你这徒弟。”到这它朝钟明烛龇了龇牙,“根本就是个拖后腿的,来一个化神修士就能逮住你们。”
长离心想:若没有钟明烛,她不定已葬身黑水岭,便道:“她不是拖后腿的。”
白虎又翻了个白眼,假装没看到钟明烛愈发猖狂的神色,继续道:“我知道一条捷径,能直接抵达震泽,那些人多半以为你还在昆仑台附近,等反应过来,你们已经回到云浮山了。”
“不知前辈为何要救我们?”长离问道。
白虎却道:“过阵子你就知道了,捷径在锁星渊对岸的扶风林,怎样,敢去吗?”
长离思忖片刻,看了看钟明烛,见她点了点头,便道:“多谢前辈施以援手。”
锁星渊对岸为妖之国,那是无论正邪两道都不想靠近的地方。
正道与邪道对立,人类修士又与妖修对立,大大冲突不断。
幸好长离虽在幻境中经历了诸般风雨,但和钟明烛重逢后,离开六合塔后如影随形压在心头的景象便越来越模糊。
镜中轮回只不过是假相罢了。
就好比画中的景致再栩栩如生,那也只是画,而不会变成真的。
哪怕层层叠叠的阴影再三左右心绪,待得灿阳当空,那些阴冷的暗色便会消弭于无形。
——而她,虽有变化,但仍是她。
与此同时,锁星渊对岸,一袭绿衣伫立在茂密的林间,绿色本应与森林的色调一致,可在此却显得格格不入。
若耶看了一眼手中的地图,望向眼前的五颜六色,皱了皱眉。
她刚刚渡过锁星渊,已在妖之国地界,同是密林,锁星渊对面的树木就算再古怪也多是绿色的,可她眼前的密林却呈现出斑斓的色彩。
每个树都是不同的姿态,有些甚至是横向延伸的,树叶有青有紫,仿佛被浓艳的染料泼过似的。
她还看到有几株蔓草上飘着火苗。
虽然海底有沸泉甚至有熔岩,但她还是第一次见到顶着火苗却毫发无损的草。
“也太奇怪了。”她嘀咕道,接着又看了一眼地图,拧起了眉。
离开六合塔后,她去了和钟明烛约好碰头的地方,结果等了半天没有等到钟明烛,却等来了一只白色的虎妖。
不少妖类皆与上古之神颇有渊源,外貌会随修为提升而变化,就像蛇能化龙,狐生九尾一样,那虎妖毛色纯白,与上古四灵之白虎模样相近,那便是实力的象征。
若耶很快认出那就是锁星渊畔一闪而过的白影,她接连布下两个大阵,精力尚未恢复,面对那白虎却毫不露怯,开口就问那山雀的下落。
那白虎没话,也没与她为难,尾巴一甩就将一个匣丢了过来,随后就扬长而去。
她开匣子,发现里面有一张地图,还有个的疗伤结界,结界里躺着一只红色的鸟,正是她找得焦头烂额的山雀。
上次见面对方还活蹦乱跳的,再见竟已奄奄一息。若耶本满腹抱怨,见对方伤得如此严重,心就软了。
地图上指明了渡河处,以及到了锁星渊对岸该怎么走。这次,没有像以前一样故意设下很多弯路,简洁明了一目了然,有几个地方还特地添了备注,提醒她提防那里的毒沼或瘴气。
一下子变太多不会有诈吧,若耶如此担忧,但几天下来一点岔子都没遇上。她在松一口气的同时不免愈发紧张。
地图上路线的尽头离锁星渊不远,只要穿过这片林子就能抵达。
一晃眼,已过了两个多月,她避开在争夺一块空地的两条藤蔓,思绪忽地飘回黑水岭的溪水之畔。
面具坠下瞬间,她被震惊摄住,没能多看几眼就逃走了,那时,映入眼中的一切都因纷乱的思绪而变得模糊不清。
认识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若耶都称呼那略显寡言的人为“叶公子”,直到青州的烟火大会后,她开心地喊出那三字全名,以后不如以名字相称免得显得生分。
对方沉默很久都没回答,她以为是自己僭越了,刚算道歉,就听到面具下传来很轻的声音:“我还有一个名字,是母亲替我起的,叫慕云,是羡慕山外闲云之意。”
那是若耶未曾听出那短短一句话中暗藏的艰涩,只觉若是名的更显亲昵,便改口称“阿云”。
慕云,这才是她的名字吧,若耶心不在焉地挑开拦在眼前满是倒刺的树枝。
也许是因为重遇的日子近在咫尺,两个月来刻意避而不想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愈发清晰起来。
她其实并没有看清慕云的长相,但是却记住了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眼角有一颗泪痣,在那时,看上去就好像真的在流泪。
在这两个月里,她经常想到那双眼睛,起初只是匆匆一瞥后的模糊轮廓,可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她非但没有遗忘,反而记得更清晰。
与此相对,画卷上叶沉舟的容貌渐渐变得不那么真切了,就算想到,那张俊朗的脸也总会被桃花眼下那苍白的肤色取代。
阿云伤得一定很重吧——若耶眼底划过一丝刺痛,而她却只顾着自己。
正当沉浸在后悔中,她眼前忽地闪过一抹暗色,张手一拢,却是一把漆黑羽毛,边缘锋利,和刀子差不多,上面散发着淡淡的妖气。
“什么人!”她喝道。
眼看快到目的地,却遭人偷袭,她不免怀疑这会不会从头到脚都是个骗局。
若是骗局倒也罢了,就怕阿云根本不在这,那该如何是好。她一想到这个可能,心里就急躁起来。
“你这坏女人,为什么要伤了赤羽。”
脆生生的嗓音自浓密的树冠后传来,若耶往上一看,发现是个黑衣少女,她眼睛瞪得圆圆的,因为模样可爱的缘故,这样一点都看不出凶相,反而更显人畜无害,但若耶能察觉她身上散发的杀意。
那是挟持慕云的另一人。
“他受伤我好心带他回来,你不要血口喷人。”若耶怒道,扬手将那方的结界丢了过去,“你们戏弄我那么久,我还没找你们算账呢!”
不过她怒归怒,心里时刻不忘此行目的,在那少女去接受伤同伴时,她身影一晃就到了那少女身后,一手扼住对方要害,问道:“阿云在哪?”
她本定主意,不管那少女如何花言巧语她都不会放人,有砝码在手总好过两手空空。
谁料那黑衣少女什么都没,眼眶一红就抽抽搭搭哭起来。
若耶一愣,手不自觉一松,下一瞬就见那少女刷地变成了一只通体漆黑的山雀,飞快地没入树冠中,随即,轻快的笑声传处,里面哪里还有半点哭腔。
“你!”这还是若耶第一次威胁人,竟眨眼间就被化解,她恨恨地咬牙,挥手招出法器就想将前面整片林子都连根拔了。
可是在她挥出法器时,浅绿色的光芒忽地自地下浮现,将整片林子都圈入其中,若耶觉得手中的法器像是撞上了海绵,上面的力量转瞬就消失殆尽,而林子毫发无损。
而后,她听到几声咳嗽,抬眼看去,只见茂密的树丛后缓缓踱出一个修长的身影,与此同时,温和的嗓音传来:“若耶姑娘还请稍安勿躁。”
看清来者何人,若耶脸上的血色霎时退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