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玄羽仍在耳边喋喋不休, 比她兄弟赤羽更能言善道, 长离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她的心思一半被钟明烛唇角淡淡的笑意占据, 另一半则被若耶分去注意,确切来, 是若耶手中的镜子。
初看之下她就觉得那镜子极其眼熟, 多看了几眼后终于想了起来,那正是将她困入幻境的镜子。
呈八角形,通体漆黑, 边缘刻着奇怪的铭文。
那是隐于水纹下的彻骨寒意霎时重现心头,她的身子不由自主一僵, 喃道:“那面镜子……”
袖摆上有什么轻轻擦过, 却是钟明烛往前了半步,身子微侧,大半个身子都挡在了长离身前,她目不斜视望着前方的战况,唇角的笑仍是懒懒散散的, 好似对什么都不以为意似的, 话语气也是一贯的轻佻:“那破镜子叫八荒镜,就是六合塔里那面,别看黑不溜秋跟个墨团一样, 其实是那傻瓜鲛人族中宝物,也不知被谁盗来做这些偷鸡摸狗的事。”
“她也不傻。”长离正色道,心想多亏有若耶相助自己才能逃出来, 这么称呼她终归不太好。
这情景倒似回到了以前,每每钟明烛口无遮拦乱骂“畜生”“混账”时,长离总会不厌其烦地纠正她。
钟明烛哑然,摸了摸鼻子,后耸了耸肩道:“好,更正一下,是那聪明绝顶的鲛人族中宝物。”
聪明绝顶几个字她咬得特别重,明明是褒赞的话,被她得莫名透出股嘲弄感。
她话音刚落,长离就听到玄羽格格笑起来,笑得东倒西歪还扬起翅膀挥了挥。
柔软的羽毛轻轻擦过脸颊,长离便抬手抚了抚她的翅膀,那东西立刻钻到了她掌心,继续叽叽喳喳道“姐姐你的手有些凉改天我给你找些暖身的果子”之类的。
钟明烛似笑非笑瞥了她们一眼,继续道:“塔虽毁了,但镜中还残留有不少灵力,没想到她竟能摸出调用其中灵力的法门。”
长离回想此前竹先生的窘态,了然地点了点头。
竹茂林的身子看起来比刚受伤时还虚弱,功力只剩一二成,但即使如此,与那白虎合力,理应很快就能擒住若耶才是,而今局面,却是若耶占了上风。
约莫是不想误伤长离等人,动手之后,竹茂林和若耶都心照不宣地转移到了极远处的山后,而那里,始终被淡蓝色的灵纹笼罩,那是八荒镜中的灵力。
“怪不得才几天那女人就厉害了那么多。”玄羽道,“她真讨厌,我们明明没有对大姐姐做什么!她这是无理取闹!”
大姐姐?长离忖道:莫非还有其他人?
可她还没来得及问,就觉得山雀一下子安静下来,分神一瞥,就见她侧着脑袋似乎在认真听什么,稍后,那双圆圆的眼睛里就流露出抱怨的情绪。
“那里很危险!”她蹦跶着道,爪子在长离肩膀上勾了几下,仿佛在极力抗拒什么,只是扑腾了一会儿就焉了下来,像是被威胁了似的,委委屈屈“噢”了一声就张开翅膀窜了出去。
转瞬她就没入山后,所经处只留下淡淡的影子。
“她怎么了?”长离道。
“大概是被吩咐去办什么苦差事了吧。”钟明烛笑了笑,半点没好奇,脸上仍是一副幸灾乐祸看好戏的表情。
长离想到玄羽不情不愿的模样,看起来的确像是被逼着去办事,她忽然想起当时赤羽的主上,她原本以为是那白虎,可是从玄羽的态度来看似乎并非如此,便问道:“莫非是他们的主上,你可曾见过?我被困在六合塔时,他应该也在附近?”
钟明烛闻言垂下目光似在思考,片刻后摇头道:“这我就不清楚了。”罢她叹了一口气,又道:“我现在只想早点离开这鬼地方。”
念及渡过锁星渊后到现今所目睹的一切,长离不由得点了点头:“也是。”
那就像一场荒唐的闹剧,对方的恩怨她无从插手,也没有那个能力去插手,早日回云浮山才是上策。
这时,她注意到淡蓝色的灵纹忽然暗了下来,心想:难道是八荒镜内的灵力耗尽了?
不多时,竹茂林和白虎一前一后回来,看起来都有些狼狈,竹茂林虽然极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但乱糟糟的外袍使得那份淡然看起来有些滑稽。
“让两位见笑了。”他拱了拱手,才完就咳了起来。
长离注意到他甚至咳出了血沫,显然是真元大损,可当时羽渊仙子只是阻住了他的攻击,并没有真正出手相搏,他只受了些化神程度的剑伤,就算折损了些功力,以他的境界,这些天早该恢复了。
白虎紧靠着竹茂林撑住他的身子,左前爪一下一下蹭着地面,看起来有些焦躁。
长离看向白虎碧蓝色的眼眸,因为是白天的缘故,眼中漆黑的瞳孔是圆形的,到了夜间,就会变成一条细线。
火光电石间一个念头浮于心头,她注视着白虎,道:“你是百里宁卿?”
竹茂林低头看了一眼,脸上露出出茫然之色:“你没和她吗?”
白虎怒气冲冲回瞪了他一眼,龇了龇牙不话。
这时钟明烛则是噗嗤一笑,“果然还是没能瞒过。”着对长离眨了眨眼,比了个夸赞的手势。
长离一开始还有些不确定,但看竹茂林和钟明烛的反应便知自己对了,她看向钟明烛,不解道:“你一早就知道?为何不告诉我?”
连她自己都没发觉,自己语气中透露出淡淡的不满。
钟明烛立即敛了笑意,扯了扯她的袖子,放软了嗓音道:“她觉得这样子有点丢脸,叫我不要告诉你。”
白虎重重一击地面,震得钟明烛脚下晃了起来,似乎是想叫她闭嘴,然而后者丝毫不理会,自顾自继续道:“她自己好歹是你名义上的师父,总不能被徒弟看去了自己大猫的样子。”
“够了!”百里宁卿低吼了一声,“再多嘴我拿你去填花肥!”
钟明烛摊了摊手,丝毫没有畏惧的模样,百里宁卿见状不耐地挪了一下步子,似乎还想什么,这时长离拱手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口中道:“多谢相救。”一下子把百里宁卿的火气堵了回去。
竹茂林适时圆场笑道:“咳,二位友既已平安,细节之事不必拘泥,不妨来寒舍住几日。”
长离还未开口,钟明烛就摆手推辞道:“不住、不住,我们想快些离开。”
竹茂林顿时尴尬起来:“这倒是有些不巧。”
原来他们当初搭设了一个传送阵,可直达青羊县的住宅,那便是百里宁卿所的捷径。她不想透露自己身份,算将长离她们送过来就立刻让她们从传送阵离开,到后来就算被天一宗的人问及,也只能称作是一场奇遇。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她们抵达时刚好遇上若耶与竹茂林大出手,竹茂林被逼的露面,那传送阵也在刚才的斗中被击碎了,要重新设置一个,须得花费不少时日。
“看来就是不想住,也得住了。”钟明烛冷笑了一声。
长离却问道:“前辈为何会与她起纠葛,莫非其中有什么误会?”
“此事来话长……”竹茂林干笑了两声,瞥了一眼百里宁卿,后者则朝他翻了个白眼,没有一点帮腔的意思,他只能继续下去,“我二人有求于若耶姑娘,但正邪对立势同水火,我们不好直言,只得想了个办法引她过来,只是没能解释清楚,才闹了起来,现在若耶姑娘被玄羽带去休息了,稍后我会与她明的。”
“原来如此。”长离点了点头,又道,“她在六合塔出手相助,还望前辈不要与她为难。”
闻言竹茂林和百里宁卿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他们没想到只不过数月不见,那个冷冰冰的长离竟会开口为他人求情,愣怔许久,竹茂林才应道:“这是当然。”
完后他细细量起长离来,眼中流露出惊奇之意。
长离不知他这是何意,下意识去看钟明烛,钟明烛注意到她求助的意思,便拍了拍她手臂,然后朝竹茂林道:“前辈想到了什么就快些吧。”
竹茂林回过神,抱歉地笑了笑,解释道:“我无意冒犯,只是此事太过罕见,无意中失态了。”
“什么罕见?”钟明烛问道。
竹茂林则看向长离,道:“长离,你近来可有灵海亏损之相?”
长离被他中,心中一惊,随后坦言道:“是。”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竹茂林喜道,像是遇到了稀世珍宝般,语速也较以往快了不少,“这样吧,你随我来,我这有一物,恰好可助你修炼。”
“我……”长离迟疑起来。
钟明烛轻轻推了她一把,道:“既然暂时走不了,不如去看看。”
“嗯。”长离答应了,往前走了几步,回头见钟明烛没有跟上,脚步顿时停下。
百里宁卿看出她的意思,立即道:“去那么多人作甚,我这徒孙要留下来替我们重置法阵。”
钟明烛冷哼道:“少占便宜。”却没有跟去的意思,而是朝长离点了点头道,“你先过去吧,我去看看那法阵。”
她这么了,长离心想百里宁卿顶多威胁几句,倒也不会真的伤害钟明烛,便应了一声跟竹茂林往山上走去。
竹茂林将她领到了山腰一个传送阵边,两人一起踩入阵中,白光一闪,两人便消失了。
见他二人离去,百里宁卿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后啧啧道:“我那乖徒儿怎么一下子变了那么多。”
“是你脑袋太不灵光。”钟明烛嘲讽道,“来,逼她拜师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
百里宁卿一扬脑袋,一副张扬跋扈的样子道:“事已至此,你能怎样,除非我逐她出门或者她逐你出门,不然你这徒子徒孙当定了,唉,不过这么厉害的徒弟,我可不会和她断绝关系。”
“你那么多日子活到狗身上了吗!怎么跟三岁孩一样幼稚。”钟明烛骂了一句,而后叹道,“算了算了,不和你计较,先找个地方把这两家伙关起来吧。”
她拍了拍那两口袋子,百里宁卿“嗯”了一声,足尖一点,流星似的往后山赶去,留钟明烛环视遍地疮痍,不耐烦地搓了搓手,丢下一句“关我屁事”就大摇大摆往林中走去。
白光散去的一瞬,长离只觉充沛的灵力迎面袭来,似源源不绝的浪潮。
若灵力是水,这里就像是大海一般。
长离从未感受过如此强大的灵力,比云浮山任何一处都来得更充沛,连设置了重重聚灵阵的山头都无法与之比肩。
眼前是幽暗的回廊,可往前几步就豁然开朗。
映入眼帘的是两棵交缠在一起的古树,它们缠得如此紧密,乍一看仿佛就是一棵树,只有根部稍稍分开,正中是一眼泉水,水潺潺流出汇聚成清澈见底的水潭,倒映出两棵树的一枝一叶,清晰如画。
“这是若木。”竹茂林道,“是西昆仑的神树,当初我修得灵识后便在此修炼。”
他指了指树顶,那里两棵树的树枝交错,到正中竟连在了一起,构成一方平坦之地,可容人坐,接着道:“你于树顶吐纳,可解灵海亏损。”
“为何?”长离不解。
“灵海亏损迟迟不得缓解,到底是因为外界灵力稀薄,不足以填充灵海的缘故。”竹茂林解释道,“想来是你已破瓶颈,数日内境界飞跃,才会灵力不足。”
其他修士多是日积月累、循序渐进拓宽灵海,每每有提升立刻有灵力补上,可长离却是短短几日内就有其他人数百年的进展,她的灵海已由溪拓宽为大川,原本的调息之法便远远不够了。
“境界?”长离喃道,“可我没有觉得有什么不一样。”
“来惭愧,我也不清楚其中缘由,毕竟如你这般进展犹如神助的修士,我还没见过第二个。”竹茂林笑了笑,“约莫和心境有关吧。”
“心境……”长离眼前浮现出离开六合塔后的一点一滴,“嗯”了一声。
她的确是和以往不同了。
看得更多,听得更多,想得也更多。
所以师父才要她入世历练么?
——先有入世,方有出世。
想起当初吴回的嘱咐,长离垂下眼,心想:原来这就是入世。
她心中仍有惑,此前她不知,而今她有所察觉,是以这份惑便不足以形成无可撼动的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