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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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极扶桑, 西极若木, 为两极神树, 树下孕育了无数生灵, 昊天将昆仑山搬去了上界,但是因妖之国一早被隔离的缘故, 招摇山顶一对双生若木被留了下来, 形成一方灵力远胜别处的天地。

    须弥之海五百年一开,仅存五年,暗藏杀机但修士依旧前赴后继, 便是因为那里的灵力远比外界充沛的缘故,这若木畔虽无上古遗留的法宝, 但光是那一双树和树下灵泉, 便足以称得上是福地洞天,树顶树枝相连处更是此处灵力汇聚之地,换作其他修士,多半不等竹茂林开口就要抢上前,毕竟在这样的地方运功调息, 哪怕是弹指一瞬都弥足珍贵。

    长离却仍站在原处, 问道:“前辈为何不用来自己疗伤?”

    “若是有用,我早就闭关不出了。”竹茂林明明真元大损,神情却很轻松, 仿佛这无关紧要似的。

    长离忍不住又问道:“不知前辈受的是什么伤?”

    她语气平淡,但竹茂林听出其中关切之意,欣慰道:“我不是受伤, 只是分了半条命给宁卿罢了。”

    百里宁卿神元被重创,魂魄几将消散,竹茂林虽带着她逃回扶风林,但贮藏灵药不足以缓解其伤情,情急之下他只得设下血契将真元分予百里宁卿,就像那双生树一样,二人神魂相通,他以大半修为的代价稳住百里宁卿的三魂六魄,如今二人一个虚弱,一个无法化形,虽狼狈,但好歹是保住了性命,不至于天人两隔。引若耶过来,便是须得借她之力炼制秘药好补好百里宁卿的神元。

    那血咒名为同生契,结契二人共享生命,一方便是受了致命伤,得另一人一同承担,便能保住一命。

    性命何等宝贵,又如何会轻易托付他人,是以此咒只存在于古籍中,长离曾听龙田鲤提到过一句,没想到能够亲眼见到,她心想:难怪他修为退步至斯,又想:云中城的诸人为了几条灵脉斗得你死我活,他却甘愿放弃数千年的修为,世事果真变幻莫测。她心中颇是感慨,口中则道:“你对她真好。”

    竹茂林笑了笑,眉眼弯起,勾勒出春水似的缱绻和温柔:“她是我的结发之妻,自当是不离不弃。”

    长离看着他眼底的柔意,“情”之一字骤然跃上心头。

    修真界中,人人都求长生,兴许是这样的目的使然,修士们的所作所为最终都会指向同一个方向——提升修为,羽化登仙。道侣之盟亦不能免俗,盟约为相扶相持、共赴长生,大部分道侣结契,慕的不是情,而是道法,所求只不过是双修共进罢了,而结发乃凡间婚嫁习俗,结发即同心,不为道,不为法,只求与卿共度此生。其中差别乍看为毫厘,细品之下却是天差地别。

    各有诉求,孰胜孰优又难以论断。

    一瞬间千般头绪涌上心头,长离不觉有些失神。

    “你且去练功吧,我先走了,如果有事会来通知你。”这时竹茂林如此道。

    长离点了点头,待竹茂林离开,她便跃至树顶坐之处。

    那里留有一个蒲团,应是竹茂林曾经所用,那里应是招摇山最高处,视野开阔,从那往下看,郁郁葱葱尽入眼底,最远还能看到锁星渊,约莫是灵力投射的缘故,连密林中的一花一草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她一眼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只见钟明烛沿着径慢悠悠踱进扶风林深处,走到一处结界前时停下步子,忽地回头望招摇山顶看来。长离看清她眼底似笑非笑的神情,好似在调侃一般,不禁猛地收回目光,之后才反应过来对方应该看不到自己,再往那边看去,钟明烛已然消失在结界后。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抚了抚心口,那些捉摸不定的情绪总是在不经意间在心中拨出涟漪,她一直都知道外界有许多她看不透道不明的东西,如今发现连自己都看不清了。

    莫名的焦躁像投入湖中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很细,却迟迟不停歇,可即便如此,她仍是不由自主将目光投向那片结界,仿佛那里还残留着某个身影。

    那后面大概就是竹茂林的住处,结界与震泽的竹舍有些相似,她无法看到内部的模样,等了好一会儿,那里都没有什么动静,她又轻轻叹了一口气,缓缓收回视线,抛开纷乱的思绪,坐下开始调息。

    同样的心法,效果却不可同日而语,她只觉灵力以奔流之势涌入灵海,很快,灵识就游于太虚之境,淡淡的青气笼罩周身,凝结成牢不可破的屏障,将一切都隔绝于外。

    当青气最盛时,她灵海深处似有剑气一闪而过。

    离开山顶,竹茂林回望了一眼,感慨似的叹了一口气,随后又咳了几声,身子一折去了后山。

    那里,径末端屹立着一处石壁,看似坚硬无比,竹茂林却径直走了进去,他穿过时,石壁上有浮光掠过,很快就恢复平静,原来那只是幻术。

    石壁后是一个普通的竹院,院子里,若耶面上好似结了层冰霜,见到他后,眼皮抬了一下,冷声道:“我想见她。”

    八荒镜被她随意丢弃在脚下,镜面上的灵纹不复存在,变回了一团漆黑。

    她根本没有想到指使那两只山雀的人会是竹茂林,见面时一下露了怯意,很快被竹茂林制住,带去后山一个的洞穴软禁起来,对方似乎一时间没有伤害她的意思,来时还和颜悦色和她寒暄了几句,只是不等她明来意,竹茂林就像是听到了什么急事般匆匆离开了,一去就是好几天。那洞穴中布置得很是舒适,除了出口被封住外简直挑不出半点毛病,叫她一时猜不透竹茂林的是什么主意。她挂心慕云,虽然竹茂林没有显露敌意,她仍是不敢掉以轻心,试了好几次都无法闯出去,灰心之际忽地想起八荒镜,她识得上古文字,竟被她连蒙带猜琢磨出导出八荒镜中灵力的法子,靠其中的灵力强闯出去。

    她在林中乱闯了好一阵子,竹茂林才被惊动出面,一番交手后,她发觉对方竟是重伤之躯,犹豫之余恰逢百里宁卿带了长离和钟明烛到来,她见到钟明烛,笃定自己再度被骗,气恼之下便不再留有情面。八荒镜汲取了几百年灵力,本身又是神器,她以一敌二却稳稳占了上风,谁料没多久对方竟想出了办法逆行灵咒封住了镜中的灵力,没有八荒镜相助,她很快就败了下来。

    这竹院和几天前的洞穴一样,家具茶水一应俱全,竹茂林以宾客之礼相待,可她却没有半点心思休息,就这样木雕似的杵在原地,待竹茂林前来才动了动。

    “可她不想见你。”竹茂林露出为难的神色,“实不相瞒,她现在魂魄不稳,经不起情绪起伏,前几天我匆匆离开,就是因为她情况突然恶化,一直到昨夜才稍有好转。”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骗我。”若耶咬了咬下唇,露出不甘的神色。

    竹茂林轻轻叹了一口气,“我骗你有什么好处,她只是元婴之体,却承受了陆临那一箭,没有当场魂飞魄散已是大幸,现在全靠灵药吊着一口气。”

    若耶呼吸一滞,她只知道慕云伤得很重,却不知会这么严重,起初她甚至以为对方只消稍加调理就能恢复如初。

    “她、我……”她眼眶红了起来,很快眼中就凝结了一层水雾,她强撑着不落下泪来,只是纷涌的情绪快要将理智挤得支离破碎。

    “我想见见她……”她低声重复着,无力,又如此倔强,叫人难以不起恻隐之心。

    数月来,思念日渐增长,而今犹如决堤的洪水。

    竹茂林眼中浮现出唏嘘之意,可念及自身处境,却只能苦笑,他轻轻咳了几声,迟疑半晌终是妥协地叹道:“这样吧,你可以去见她一面,但是不能让她知道。”

    若耶眼中顿时有了神采,她胡乱摸了下眼,用力点了点头斩钉截铁应道:“好,我不会惊动到她。”

    慕云居住的院子位于扶风林深处,虽有一段距离,但以若耶的脚程,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

    竹茂林念咒后,结界缓缓开启,她走了进去,开阔的谷地映入眼帘。

    与想象得不同,结界中并非只有一座宅院,而是零零散散伫立了不少房屋,倒像是个村落。

    “附近不喜争斗的妖修都住在这。”竹茂林引着她往西南走去,边走边解释。

    在过来的路上,若耶遇到不少妖类为了一点灵力殊死搏斗,她以为妖修都是这般凶残,可到了这里,才发觉妖之国竟然也有好似世外桃源一般的平和之地。

    扶风林中的妖修大多是刚化形的妖,修为很弱,独自在外极难自保,若耶见那些妖都很安静怕生,见有外人来纷纷逃避,只敢躲在暗处偷偷看她,忽地想到那两只狡猾的雀妖,便问道:“那两只雀妖,也是在此处长大的吗?我什么我觉得他们和这的妖修一点都不像。”

    竹茂林笑了起来,道:“他二人是在凡界长大的,后来被我一位朋友收留,不过今日那位朋友外去远游了,将他们托付给了我。”

    若耶道:“原来如此。”心中则补了一句:怪不得那么恶劣。

    之后,她又陆陆续续问了些别的,嗓音愈发尖锐,心底的担忧和紧张快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只得不停找些话转移自己的主意,竹茂林看出她的心情,是以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烦,眼中倒是流露出怜悯之色。

    那间木屋在西南角,外面画了法阵,其他妖修无法擅自闯入,若耶也无法窥探其中景象,只能看到浓重的雾气,待得靠近,竹茂林捻诀轻轻一划,静静坐在扶手椅上的身影顿时映入她眼中。

    退去面具和宽大狐裘袍后,那副身躯如此单薄,又是如此虚弱,哪怕是即将咽气的人,看起来也比她要鲜活几分。

    若耶猛地往前踏了一步,可不等竹茂林阻止,她就用力摇了摇头,双足好似钉在了地上,再也无法往前挪动丝毫。

    那个人,看起来就像是摔碎后勉强拼合到一起的琉璃,稍施力就会化成碎片。

    就算已经知道慕云性命垂危,可耳闻的只言片语,与亲眼所见相比,几乎不值一提。

    水眸中交替掠过震惊和哀恸,鲛人所居的深海,阳光不及,终年寒冷,若耶却觉得那时的寒意远不及现在。在被频频拒绝时,她都没有感受过如此刻骨的痛,因为那时候,她仰慕之人尚且好端端陪伴在她身畔,而不是这副垂死的模样。

    离别时那张脸上尚残留几分生机,如今却是一分血色都无,苍白得就像白纸,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腕骨节突出,血肉都被磨尽,只剩一副近乎枯朽的皮囊。

    阳光灿烂,散发出勃勃生机,而那沐浴在阳光中的人,气息稀薄,几欲消亡。

    慕云原本靠着椅背憩,忽然间,她好似感受到了什么,缓缓睁开了眼睛,费力地偏过头。

    若耶以为她要看到自己了,下意识想躲开,却被竹茂林阻住:“她现在比凡人还虚弱,看不到这里的。”

    这点距离,对于元婴修士来犹如咫尺,可如今的慕云却连模糊的影子都看不到。

    玄羽从屋中飞出,落在了慕云肩头,叽叽喳喳着些什么,慕云听后似是想笑的,只是唇角稍稍扬起就落下了。她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那双叫人难以忘怀的眼睛中,仅存一汪死水,没有半点光泽。

    “你能救她吗?”若耶哑着嗓子道,她闻道了自己口中的血腥味,刚刚为了不发出声音,她不心咬破了舌尖。

    竹茂林一挥手,院子重新被法阵包围,其中的景象重归到迷雾深处,他道:“随我来。”之后一言不发往外走去。

    若耶听出他没有否认,心底顿时浮现出希望,快步跟上去,很快,两人回到招摇山脚的竹舍中,若耶方踏入,竹茂林就扬手张起结界将竹舍围起。

    “我一开始就想和你谈的,只不过耽误了几日。”竹茂林道,他嗓音平稳,冷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谈什么?”若耶浑然不顾自己再度陷入被软禁的局面,焦急追问道。

    “你还记得,当日我所的长生引?”竹茂林道,“那药有可能救得了她,只是我还缺一味药引。”

    ——而那药引,名为为鲛人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