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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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元夜没有宵禁, 一整晚, 两人就坐在河畔, 亲手将上百盏花灯送入水中。

    花灯铺老板着急去看烟火会, 钟明烛便将一整车花灯都买了下来,那盏缠情灯只是其中之一, 其余则被她收入了储物戒中。

    当长离松开她时, 那盏缠情灯已被风刮入了水中,在河心沉浮,长离想起尚未写上名字, 便想将等取回来,却被拦住, 随后就见钟明烛得意地一摊手, 掌心瞬时多了一盏崭新的莲花灯,脚下也多了一堆其他形状的花灯。

    “足够写上百个心愿了。”她皱了皱鼻子,笑起来。

    长离也跟着弯起眉眼,随后抿嘴摇了摇头道:“我没有那么多心愿。”

    “还有好几个时辰才天亮,我们可以慢慢想。”钟明烛拉着长离在水边石阶上坐下, 抽出笔开始在那些灯上写下期盼之事, 每写好一盏就将其推入水中。她写得飞快,连想这几天不要有暴雨免得赶路麻烦这类事都写了上去。

    长离提着笔,思来想去都想不到什么, 琢磨了许久才一笔一划写下几个字:想再去一次桃源。

    才写好,灯就被取走了,钟明烛看到那几个字, 趣似的“哦”了一声,尾音拖得老长,而后声调一提就变成了笑。

    长离对过往的印象大多笔墨极淡,那是为数不多色调鲜明的。长离被她看得略有些不好意思地偏过头,随后身子就被勾了过去,钟明烛亲了亲她的唇角,笑道:“待这些事尘埃落定,我们再去。”

    这些事是什么,尘埃落定又是什么,长离没有深究,只在心中反复咀嚼着“我们”二字,愈想便愈觉不出的欢喜。

    她之前懵懵懂懂,感觉什么都是迷雾重重,看不透,猜不明,可一旦知晓,那些在心头盘桓在心头的千丝万缕瞬息明晰起来。

    这便是“情”吧,但是念及这个字,心尖就止不住发颤。她抬起手,指尖勾住钟明烛的袖子。

    钟明烛以为她有什么想,稍稍探过身子问:“怎么?”

    “没什么。”她摇了摇头,身子一点点靠过去,直到肩膀相倚,彼此没有一丝缝隙,“这样、这样很好。”

    钟明烛了然地抿嘴一笑,挺直了背,让长离能靠得更舒服些,然后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将剩下的花灯都填满。

    一盏一盏花灯被推入水中,浮浮沉沉,缓缓淌向城外,起初只是零星的火光,渐渐地占据了整片河道,连河边的石栈都被染上了火色。

    沉寂下来的河水重新映出浩瀚星河,水色辉火勾连成延绵不绝的画卷,容纳的成千上万色彩好似将天地都融入其中,而她二人坐在河畔,就像坐在云中一般。

    手指一弹,微风将最后一盏花灯拂入水中,待那盏灯平稳地漂到河中央与其他花灯汇合,钟明烛便从储物戒里取了壶酒出来,抿了一口后递给长离,道:“这是从竹先生那讨来的百花酿,上次没有喝到,这次可不能错过了。”

    长离想起和百里宁卿数度起干戈的过往,那日对方摆了三只酒碗,分明是要请她们喝酒的意思,只不过对方性子太跳脱,自己又不晓得人情世故,稀里糊涂就又动起手来,念及此处,她不禁心道:若是能早一些想明白就好了。

    可她转念一想,若是一早就如此,也不会收了钟明烛当徒弟。但凡明事理,就会挑一个在剑道上有天分的。

    是福是祸,不到最后都难以判定,能确认的,唯有当下——

    她喝下一口酒,浓郁的花香霎时沁入心脾,很快就勾起轻微的醺意。那并非是酒的缘故,而是因心而至。

    执手相倚,就算是隆冬凛冽的寒风,都像三月春风般催人迷醉。

    夜很长,又很短,一壶酒饮尽,天际已泛起鱼肚白。

    河畔尚无其他人经过,约莫是昨夜闹得太晚,大家都比往常要起得迟一些。钟明烛正在细数烟火的种类和蕴意,长离则望着在水面缓缓扩散的微光,时不时应上几句,就在这时,她忽然感到自远方传来的轻微震动。

    那震动极,回荡在中,程度几乎和蝴蝶扇翼差不多,若是长离修为浅一些,多半不会有所察觉。

    紧接着,又是一阵撼动,那不是烟火,而是山体崩塌的声音,还伴随着一阵一阵的灵力波动,像水波似的起伏不定。

    ——是修士在斗法。

    长离凝神一辨方位,发现那些动静是自镜湖那传来的,她立即想到李琅轩的赏梅宴,心道:莫非有人在那生事?

    “怎么了?”注意到她面色凝重起来,钟明烛停下未尽的话语。

    长离沉吟道:“镜湖似乎有人在斗法。”她分辨了一会儿,又道:“至少有十几个修士。”

    钟明烛面上的浅笑顿时一扫而空,她猛地起身,来回踱了几步,神色阴晴不定,竟隐隐透出几分焦急。发生在镜湖的事多半和李琅轩有关,而李琅轩与她们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照理钟明烛应当不会多在意——没有幸灾乐祸就很好了,长离不知她为何会显露出这般如临大敌的紧张。

    这太反常了,她心想,而后就听钟明烛道:“去看看。”

    简短的三个字,不是询问,也不是在征求意见,嗓音阴冷严厉倒像是生杀予夺的命令。话一出口,钟明烛就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轻轻叹了一口气,放缓语调道:“我们去看看如何?不定和六合塔有关,只远远看一眼,如有不对劲立刻离开。”

    这不是钟明烛第一次无意识流露出如此威严的气息,长离想起不久前对方被妖兽所伤从而丧失理智的时候。

    当时,沐浴在血中的钟明烛分明连站都站不稳了,散发出的煞气却比那妖兽更叫人胆寒,长离本以为那是中了毒的缘故,可刚刚那一瞬,钟明烛眼中流露出的阴冷狠辣与当时如出一辙,想到这个,她心底不觉浮现出几丝凉意。

    一些不曾注意的细节隐隐串到一起,可是却又模模糊糊的,捉不住明晰的脉络。

    如今之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原本算去赴宴是因为李琅轩那没什么危险,现在镜湖那有人大动干戈,她们当然是躲得越远越好。利害一目了然,加上钟明烛对此事反常的态度,长离稍加思量就算拒绝,可一见到那双浅眸中强抑的急躁——甚至有些不明显的慌乱,简单的一个“不”字就像附上了千钧之重,怎么都不出口。她抿了抿唇,垂下眼眸,看着钟明烛握紧的双手,沉默片刻,而后妥协地叹道:“好。”

    四下无人,她一手招出飞剑,另一只手挽住钟明烛,眨眼间就飞出了城,直奔镜湖而去。

    途中钟明烛一改往日闹腾,一言不发地取出竹茂林给她们防身的灵符,在两人身畔布置保护结界,布阵的手法有条不紊,但长离总觉得她看起来忧心忡忡的,好几次,她都想问钟明烛为何会紧张,但话到嘴前又忍了回来,转而心道:她性情乖张,频有出人意料之举,一直和寻常弟子不太一样,如今忧心李琅轩虽有些古怪,但不定是暗地里有什么算,她一向喜欢卖关子,现在问她估计也问不出什么,不如等探明镜湖的情况后再议。

    她又想起钟明烛曾险遭邪修献祭,下山前不久龙田鲤钟明烛灵海有一处受损,暗暗忖道:她偶尔流露的凶煞之气不定与那有关,看来回云浮山后得请师叔再替她诊断一下,万一留下什么后遗症就不好了。

    如果真的留了后遗症,须得早些诊治才是,免得耽误修行。

    可一想到龙田鲤当日的话,长离眼中不觉也浮上一层忧色。

    灵海与仙骨一体,寻常灵药无法修补,而龙田鲤持有的医典残本上虽然提及了重铸仙骨之法,可一来那只有半篇,二来所需的素材中有真龙骨和五色石,真龙早已绝迹,女娲大神造人所用的五色石更是只存在于传中,到底是不是真的还不得而知,勿论去找来炼药了。

    如果这真的会影响修行——这念头一出现,长离就觉得心不断往下沉去。

    钟明烛入门已有一百余年,而今仍停留在筑基境界,尤其是下山后,修为一直驻足不前,如果灵海的损伤真的会影响她的修行,那她的寿元就只剩下几十年了。

    长离闭上眼,用力摇了摇头,试图忘掉这个想法,心中不断默念:不会的,连云师兄都称赞过阿烛的天赋不亚于他自己,而他已在准备冲关之事,师叔过若无意外,不多时天一宗就会出现第四个化神修士,所以阿烛只需潜心修炼,定能有突破。

    正当她胡思乱想这些时,手忽地被抓起,她顿时一惊,连飞剑都颤了颤。

    “怎么在发呆?”钟明烛笑了笑,她看起来似乎已经恢复情绪,就像以往一样对什么都不在意,但若仔细看,还能发觉她眼底的焦躁。

    她将一张灵符放入长离掌心,在上面点了几下勾画出奇怪的图案,之后灵符闪了一下就消失了。她解释道:“如果那些人真的是冲着李琅轩去的,那必定都是狠角色,这灵符藏在你掌心,可备不时之需。”之后,她又将另外几张灵符交给长离,嘱咐道:“凡事心,别像以前一样莽撞,若对付不了的话马上逃。”

    长离“嗯”了一声,望着前方被风破开的云雾,忽地道:“回去后,我会督促你练功的。”

    “啊?”钟明烛本在清点可以用来御敌的法器,听她这么,顿时怔住,“你嫌我修为低?”

    “我没有嫌你修为低。”长离道,就算钟明烛没有一点法力她都不会嫌弃,“我只是想多一些时间和你一起。”

    完后,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耳尖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

    钟明烛看着她,眼中闪过一抹亮光,驱走了先前的阴鹜,她笑道:“会有很多时间的,我保证。”她的话像是蕴含着神奇的法术,分明只是空口无凭的许诺,连誓言都算不上,可却叫人忍不住深信不疑。

    长离回头,对上那双含笑的浅眸,盘踞心头的阴云顿时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按捺不住的雀跃,一瞬间,脑中浮现出与想要勾勒这份心情的千言万语,争相要脱口而出。

    短短半日,她时而喜,时而愁,心情跌宕与多年秉持的修行之法背道而驰,却不受控制地沉溺其中,情之一字,可谓刻骨噬心。

    “嗯。”最后,她只发出一个轻飘飘的音节,而后探出手,先是心翼翼覆上钟明烛的手背,而后牢牢握住。

    前方,碧蓝的湖水渐渐清晰。

    镜湖虽带有个“”字,实际上一点都不,比十座僬侥城还大,站在湖畔,只凭肉眼根本看不到对岸,就像是海一样。

    据数万年前,镜湖就叫做镜湖,大是现在的数十倍,那时候的云浮山只是镜湖中的一座湖心岛,后来因为几次大战,云浮山地势拔高,镜湖则日复一日缩,渐渐变为现今的模样,若非天一道人留下的传书中有所记载,谁也想不到曾经镜湖就紧挨着云浮山。

    随着靠近,灵力碰撞愈发清晰,但是威力比长离预料的一些。

    只是一些金丹修士。

    这样的话,倒是不难对付,她心想。就在这时,远处忽地爆发出淡青色的灵气,似乎是有人用了元婴灵符,那是长离很熟悉的灵气。

    是天一宗的玄门功法。

    她不禁面色微变,道:“是本门弟子。”

    话音刚落,那处又一阵灵气爆裂,那里的天一宗弟子应是陷入了苦战。

    钟明烛招出自己的飞剑跳了上去,道:“你先过去,我查一下附近。”不等长离回答,身子已利箭似的闪到了远处。

    长离稍一犹豫,便往灵气来源赶去。

    钟明烛手段了得,又有灵符自保,一时半会不至遇上危险,而另一边的弟子显然已是生死攸关之际。

    她一手捻诀,身形骤然加快,化作一道白虹,眨眼就到了天一宗灵力所在处。

    只见十几名修士将两个身着青灰色外衫的人死死围住。

    那竟是风海楼和丁灵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