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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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聚集在桥下的人渐渐少了, 据午夜时分在城郊有烟火大会, 人们放完花灯就赴往下一场盛宴, 连街头的贩都散了不少, 人流在火光涌动中往城外涌去,喧闹也随着人流一起远去。

    桥边渐渐安静下来, 夜风勾起几许凉意, 水面上虽仍有星火浮沉,但失了欢声笑语的点缀,看起来比之前清冷了不少。

    长离捧着面具伫立在桥头, 斗篷下摆时不时被风撩起,斗篷下纯白的衣料与夜色构成黑白分明的对比, 纤尘不染, 干净得好似不是真的。她的视线落在水上,静静地量着水上为数不多的花灯,但渐渐地,水光和灯火混杂成朦胧不定的虚影,飘忽不定的目光越过那些交织的光影, 投向了不知名的彼方。

    钟明烛去市集另一头换零钱了, 她想放花灯,但她手头无金银,用药材去换终究太麻烦了。

    ——她若想, 不要是取一盏花灯,就是在店主眼皮子下取几十盏也轻而易举,但很显然, 长离不会允许她再行不问自取之举。

    就在她叽叽咕咕声抱怨在阳山时不该把那剩下的一半金子全部给猎户时,长离忽然想起自己储物戒里还有很久以前风海楼给的银锭,便取了几锭给她。银锭面额太大,寻常摊贩多半找不开,钟明烛算去找个铺子换几贯铜钱,便让长离在桥上等她。

    “我去去就回,你可以先想想要祈什么愿。”她笑着离开,只是短促的几声轻笑,可是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嗓音仍旧在长离耳畔回荡,好似铃铛滚了一地,余音不绝。

    又像是月华,柔柔地洒下,驱散了元月的萧索寒意,连带她踏过的石阶看起来也比之前暖和了几分。

    长离没有分神去探寻钟明烛正在何处,只静静等候着,河道尽头,火光明灭,不知是花灯中未燃尽的烛光,还是倒映在水中的星辰,亦或二者皆是,就像是这繁华的世间,容纳了万物。

    忽然,她听到了懊恼的叹息,往桥下一看,只见一个少年正愁眉苦脸看着河心。岸边只剩他一人了,河心也只剩下一盏花灯,那盏花灯已歪斜了大半,靠近水面的那半被水湿,水渍不断扩散,看起来很快就要将整盏灯都扯入水中。

    那应是他的灯吧,多半是要沉了,长离心想,这时她看到那少年的同伴过来喊他快些,烟火大会快开始了,那少年嘴上连声答应,眼睛还是死死盯着那盏花灯,似乎不亲眼看到结果就誓不罢休,即使眼中的失望越来越浓,也没有移开目光。

    大概很重要的心愿——长离抿了抿唇,眉头不自觉拧紧,但很快又舒展开,藏在袖中的手指轻轻一抬。

    以前的她多半是不会注意到的,就算注意到了也不会做什么。如今她却在想:那也没什么。

    突如其来的大风刮过水面,将那盏半已没入水下的花灯扶正了,那少年先是困惑,但是很快就发出欣喜地呼声,原本被失望笼罩的眼睛一瞬亮了起来。在那阵风的推动下,那盏花灯很快就漂到了河道尽头,消失在那少年视野中,他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下一瞬,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似的抬头看向桥头。

    他只是凡人,无法感知灵力,就算一瞬有所察觉,终究不过是浮光掠影,看到长离正在看着自己,他先是一怔,之后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冲长离笑了笑算是招呼便急匆匆去追同伴了。

    长离环视四周,发现附近只剩她一人了,河畔彻底安静下来,而钟明烛还没有回来,她低头端详着手里的面具,忽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急促的脚步声传入耳中,竟是那少年折了回来,长离以为他是落下了什么东西,却发现对方在自己面前停了下来,局促地搅着袖子结结巴巴邀请长离和他一起去看烟火。

    原来那少年和几个朋友一起租了一条游船,烟火大会时,郊外护城河中是绝佳的观赏位置,他见长离独自一人在桥上,便想邀她一起。

    船有三层,美酒佳肴一应俱全,而且视野极好,无论是烟火还是水榭上的轻歌曼舞都能尽入眼底。

    少年起初有些紧张,但不久话就流利起来,他口才不错,三言两语就描绘出烟火大会的繁华绮丽,长离心道:那倒是不错。

    比这已空无一物的河畔好多了。

    只是她还是摇了摇头:“我在等人。”看到少年眼中的惋惜,她微微一笑,又道:“不过,谢谢你。”

    少年道了声“可惜”,不过很快又露出笑容道:“等你的朋友来了,可以去城外找我们,我们的船就停在角楼边上。”完,不等长离回应就跑开了,一溜烟就消失在街角。

    朋友?

    长离暗暗琢磨着这两个字,平静的眼神中起了丝丝涟漪,她先是轻轻“嗯”了一声,末了又不自觉摇了摇头。

    她们是师徒又不像师徒,是朋友却也不像是朋友,无关礼义,无关名分,诸般情绪混杂于一处,其中的界限难以划清,不知不觉中,一旦遇到什么,她率先想到的总是钟明烛。

    两人被紧紧缠在了一起,她却丝毫不觉得奇怪,仿佛本应如此。

    “你突然摇头做什么?”

    笑盈盈的嗓音传来,长离抬眼,看到钟明烛踱着慢悠悠的步子过来,她一只手里捧着一盏莲花灯,另一只手则提着一串玩意,随着步伐,丁零当啷响声不绝,她竟把之前长离把玩过的东西都带了回来。

    一样不落。

    长离的目光落在她手上,唇角不自觉稍稍扬起,待钟明烛走到身边,便将那少年的事告诉了她。

    “还有这等好事?”钟明烛将除了花灯外的东西一股脑塞入长离手中,然后往桥下走去,“若想去的话,和我一声就好。”

    长离缓步跟在她身后道:“我等你。”

    钟明烛笑了笑,接着故作惋惜道:“唉,可我没有三层画舫啊。”

    长离正在将那些胡乱叠放在一起的玩意规整好,闻言想也不想就道:“可是有你。”话音刚落,前方的身形忽地一顿,她险些撞了上去,正欲询问“怎么了”,钟明烛已继续往前走去,倒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样。

    到了河边,她已将手里的东西都放入了储物戒,和之前钟明烛送她的那把伞摆在了一起,那些都是对修道毫无益处的凡物,她却觉得比灵药灵石更赏心悦目些。

    等回了云浮山,可以在屋里摆放一些,她如此想,钟明烛不止一次她屋里太简陋了,空空荡荡就像个笼子,那时她从未往心里去,如今想来,的确是太简陋了。

    面具可以挂在墙上,瓷器玉石可以摆在桌角,苗圃里还有花——她暗自琢磨着这些,忽地听到自己的名字,回过神,发现是钟明烛正在唤她。

    钟明烛捧着花灯,却没有放入水中,而是目不转睛看着长离,面上是浅浅的笑,春风似的,她应是了什么,正在等长离回答。

    正值隆冬时节,纵然有灵力护体,长离仍能清楚感受到料峭的寒意,只是一看到钟明烛的笑,她就有种置身于三月的感觉。那是春暖花开,冰雪消融的季节。

    “什么?”毫无缘由地,看着钟明烛眼中笑意逐渐加深,她觉得心里有一处猛地收紧,素来平静的嗓音蓦地透露出些许干涩。

    “我可以写你的名字吗?”钟明烛如此道,话间举了举手里的花灯。

    长离发现那花灯的样子和之前那少年的有些不同,底部缀了红线,将每片花瓣都连在了一起,注意到她略显困惑的视线,钟明烛又扬了扬那盏灯,笑道:“红线缠情,盟许三生,这灯就叫缠情灯,老板城里的年轻人很喜欢呢。”

    “缠情灯?”长离轻声重复道,眉心微微蹙起,视线缓缓自花灯上抽离,转而落入钟明烛眼中。

    自离开六合塔后数度被勾起的奇异情绪涌上心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汹涌,令她的思绪一瞬陷入空白,灵海中好似有什么剧烈震荡,连带指尖都微微颤抖起来,她露出迷茫之色,喃喃道:“你想和我盟许三生?”

    “这倒不是。”钟明烛面上仍挂着浅浅的笑,一派云淡风轻,仿佛所的不过是寻常不过的事。

    轻轻一句话,长离便觉得心里莫名一空,她抿紧唇,眼中浮现出焦躁之意,眉头愈发锁紧,可还没等她来得及什么,就听到钟明烛轻笑一声接道:“毕竟,三生太长了啊。”

    “你想什么?”长离垂下眼,只觉得心里面乱糟糟的。

    那些曾经若隐若现的念头被钟明烛一句话勾起,又被她一句话上了死结推入了深渊。

    “世事难料,谁知道下一世轮回会前往何处,甚至有人根本入不了轮回。”钟明烛把玩着那花灯道,“缘定三生三世,于我而言不过是自欺欺人,只不过花灯铺只有这样的灯,若我对老板:‘喂,给我把里外两层花瓣卸掉’,他多半要觉得我是来闹事的吧。”

    长离低头不语,心中却道:若你当真这么做了,也不奇怪。她又想到了若耶,神之血令她们生来就具有强大的力量,却也令他们无三魂六魄,身消则神散,入不得轮回。

    修士受伤若损了魂魄,亦难以有来世。就算经历了轮回,也很难来世之人和前世是不是同一个,所谓三生三世,信则是期望,不信便只是空话罢了。

    “之前,你问我有什么心愿。”钟明烛抬手,轻轻抚上长离的眉心,似要揉平那里紧锁的纠葛,“缠情灯意为盟许三生,可我只要今下。”

    长离迟疑道:“和我?”

    “嗯,和你。”

    沉寂的喧嚣复而活了过来,尖锐刺耳,几乎要刺穿头颅。

    一瞬间,长离觉得自己被巨浪吞没,随波飘荡,无一处可倚傍,思绪亦是如此。

    “我……”她不觉往后退了一步,心境一起一落后,如今不止是指尖,连身子都微微颤抖起来,连吐出的音节都掺杂着战栗。

    焦躁、急切、欣喜、慌张,万千种情绪快速交替,在她漆黑的眼中覆上明暗不定的色调,她又退了一步,足下有罡风涌起,掀起斗篷和发丝,纤尘不染的白衣完全显露,她低头一瞥,却在袖口看到了相似的红线。

    这只是巧合,她心头却又是一震,只觉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一个方向。

    她顺着那个方向看去,看到钟明烛捧着花灯静静看着她,清秀的面庞上是她熟悉的微笑。

    不知何时,钟明烛在朝她笑时,笑容中已无最初的嘲弄和薄凉,只剩下毫无棱角的柔软,而这样柔和温暖的笑意,她早就习以为常,就算封闭五感都能描摹得丝毫不差。

    灵气徐徐散开,将平静的河面震得支离破碎。灵海中隐隐传来排山倒海的呼啸声,她想要压下,却难以克制。

    相识以来的画面走马灯似的在脑海中掠过,山上的平淡悠闲,山下的生死一线,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真切得好似不久前才发生一般。

    “我们是师徒。”她垂下眼喃喃道,“我欲修得正果,必须要摒弃七情六欲。”

    声音很轻,似即将燃尽的灯火,只消一阵微风就能吹散,仿佛只是给自己听的。

    她着又动了动脚,还想后退,可是手却被握住。

    只是轻微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力道,她便被拉了回去,没有抗拒,拉开的两步距离转瞬就恢复如初。

    “你在乎吗?”钟明烛看着她,笑容中透出几分肆意张狂,她看起来一点都不紧张,就像以往一样,游刃有余好似一切都在掌控中。

    长离看着近在咫尺的浅眸,她们靠得如此近,近到她能够清楚地在钟明烛眼中看到自己的模样,看到自己眼中比上元节灯火更明亮的光彩。

    纷涌而至的思绪卷过之后,鼓噪的灵气渐渐安静下来,她的心以及身体都变得轻飘飘的。

    她想要板起脸,想要让自己看起来与往常无异,唇角却不受控制地微微扬起,轻快的音节自喉间溢出。

    是笑声,很短,很轻,但切切实实是笑声。

    “我不知道。”她思忖着师门交付与她的东西,摇了摇头,“我一直都不清楚,那些应该是什么,也不知道我应不应该在乎。”

    “那你想放花灯吗?”

    问话时,钟明烛又靠近了一些,长离看着她眼中愈发清晰的自己,张了张嘴,正想“不知道”,眼睛却被捂住,未出的话语顿时被阻住,她下意识闭上眼,任凭自己置身于黑暗中,甚至忘了自己视物根本无需肉眼,她听到钟明烛轻声道:“别乱动。”

    我没有乱动,她心道,然后就觉得仍被握着的手上力道往下稍扯了扯,她被拉着稍稍低下头,紧接着,便有温热柔软的感触落在了额头。

    捂着眼睛的手自她眼前移开,顺着侧脸缓缓滑落,她尚未反应过来要睁开眼,同样的温度覆上了眉心,停留得比之前久了一些,而后,抚过脸庞的手停住,轻轻托起她的脸。

    钟明烛的气息近在咫尺,好似能融化一切,长离已忘了要睁眼,背脊传来轻微的战栗,她不禁蜷起手指扣住钟明烛的手。

    先是嘴角,然后是嘴唇,轻柔的触碰激起麻酥的痒意,她眉心一蹙,但很快就舒展开。

    只是比常人稍高了一些的温度,她却觉得像灼热得似火焰,烫得心尖都发颤起来。

    亲吻并没有持续多久,只稍稍碰触就退开,但是没有退太远,钟明烛笑着话时,长离仍能感受到对方吐气的温度。

    “想放花灯吗?”

    长离睁开眼,闯入眼中的光线勾起几分晕眩感,思绪亦是浑噩一片。恍惚中,她探出手,什么都不想,只凭心而动。

    被握住的那只手也从钟明烛掌心脱出,转而缓缓攀上对方的腰,她从未做过类似的举动,带着几分笨拙以及固执,双臂绕到钟明烛背后,将她扯入拥抱。

    毫无保留。

    远方传来阵阵爆鸣声,应是烟火大会开始了。

    几十上百道流光同时没入夜幕,然后一并绽开,似百花一朝齐放,又似游龙惊鸿翱于九天,在墨色上绘出难以言喻的盛世美景。

    长离却无暇去听,无暇去看,她在这个上元夜见识了许多前所未见的东西,惊叹于尘世的热闹,被凡间工匠精妙绝伦的手艺吸引,千姿百态的景致看得她眼花缭乱,而今这些都变得无关紧要起来。

    寰宇之下,这万丈红尘中,好似一切都离她远去,只余下她和钟明烛两人。

    她听着自己的心跳,不知多久后,思绪才逐渐清醒,而后便觉耳尖和脸庞都烫得吓人,躲似的将脸埋入钟明烛肩头。

    而后,她又听到了钟明烛的笑声,就在耳畔,清晰到能辨出其中轻微的起伏与停顿。

    “你还没回答呢。”

    她勾起嘴角,轻轻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之后,她怕钟明烛听不清,稍稍抬起脸又道:“想。”

    她想的,仅此而已。

    这样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