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云浮山下已经下过了好几场大雪, 河川冰封, 家家户户闭门不出, 屋前光秃秃的枝桠将隆冬的萧索勾勒得淋漓尽致。
山径早已被埋在厚厚的积雪下, 可是穿过山腰那终年不散的迷雾后,便能看到大片的绿色争先恐后跃入眼帘。
虽然几座山峰的最高处覆着终年不化的冰雪, 可冰雪不及之处, 却是春暖花开,好似春风从不曾离开。
在护山大阵的庇佑下,天一宗七峰无酷暑严寒之忧, 恰如人间传中的仙境。
主峰后山,云逸站在一座古朴的阁楼前, 沐浴在和煦的阳光下, 他的神情中却没有半分愉快,而是眉头紧锁,眼中缭绕着化不开的愁绪。
他凝神望着阁顶的封印,口中忽地发出一声叹息。
这座阁楼名为紫极阁,里面存放着天一宗的诸多宝具, 顶层就是苍梧剑所在。当年千面偃独闯天一宗便是想来这紫极阁夺取苍梧剑。
水镜真人得道飞升后, 留下一柄木剑,剑虽为木制,却锋利无比, 修为不足者单是靠近就会被其锋芒所伤。
当时的宗主得到苍梧剑后,虽对外宣称此为宗门镇山之宝,却一直将至束之高阁, 莫是外人,便是连本门大多弟子都无缘一见。
因此,那时候有传言沸沸扬扬,道苍梧剑只是天一宗的谎言,因水镜真人是得天降机缘,离去得极其突然,是以天一宗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少了修为最深厚的长老,不得已编造出这个名头用以威慑外人。
也有人试图强闯山门,却皆被护山大阵阻回,未能将天一宗逼到须得动用苍梧剑的地步。
直到一千多年前,有金甲妖兽兴风作浪,苍梧剑才第一次出现在世人眼前。
那妖兽已是化神末期修为,据传那本是道法深厚的妖修,只差一步就能突破至洞虚境界,只可惜功亏一篑,丧失神智沦为妖兽,是以其修为远超当时绝大部分修士。又因其周身被金甲包覆,坚不可摧,诸多法器皆无法损其分毫,众人一度束手无策。
最后,天一宗祭出了苍梧剑,当时初及化神境界的吴回持苍梧剑将妖兽诛于剑下,这才平定这场险要倾覆大半山河的妖祸。
那一战后,便再无人敢轻视天一宗,虽然从那以后苍梧剑就一直被锁在紫极阁顶层,但是威名从不动摇。
无论炼器师锻造出何等强大的灵剑,都没有人敢将其与苍梧剑相提并论。
那时候云逸尚未入门,他只从上一辈弟子口中听闻过那场惊心动魄的往事,不曾见识过金甲妖兽毁天灭地的本事,也不曾亲眼见过那柄锋利至极的宝剑。
但是身为宗主,他还是比其他人知道得更多一些。
比如苍梧剑虽然极其锋利,可仍是存在弱点。
其身为木制,惧火且远比铁器脆弱,若运用不当,很可能会震碎剑身。所以天一宗才会在那么久的时间里都将其束之高阁。又因其锋芒太盛,唯有修为浑厚的剑修方能驾驭,他人反会被其所伤。
是以门中有密令,不到紧要关头,不得轻易动用苍梧剑。
经过百年前被千面偃趁虚而入的教训后,天一宗上下都加强了防范,保证不会重蹈覆辙,云逸原本以为如此一来,即使苍梧剑不出,也足以保数百年安然无虞,谁知世事难料。合虚之山拒绝羽渊仙子后,天一宗便成了众矢之的,虽之前得墨沉香相助,令杜玄则等人策划的偷袭功亏一篑,但这样的事有其一必有其二。
跟随羽仙子的人各怀心思,怎会放过这个机会?
孤鸿师祖不知何时才能出关,在此之前,若想自保,也许不得不祭出苍梧剑吧——云逸发出一声叹息。
这时,忽地一阵风抚过,他身畔蓦地多了一个身影,玄袍白须,正是木丹心。
云逸忙行礼道:“徒儿见过师父。”
木丹心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抬眼看向紫极阁顶,又看了一眼云逸,问道:“逸儿,你是想取出苍梧剑么。”
“徒儿是有这个想法。”云逸没有否认,“不过还需得和几位长老商议后才能做决定。”
“苍梧剑啊……”木丹心面上出现一丝恍惚,似是忆起了当年,“若吴师兄持有此剑,也许能不惧羽渊仙子。”
“竟如此厉害?”云逸稍有些吃惊,他只知道若持有此剑,吴回足以在同境界修士中所向披靡,却没想到竟足以匹敌洞虚修士。
“我也是猜测。”木丹心忖道,“当年连孤鸿师祖都无法破坏那金甲妖兽的外甲,只能用法术困住它,而吴师兄得到苍梧剑后,只用了一剑,就将其斩于剑下。”
“若当真如此,我便能放心些了。”云逸面色稍缓和了些,只是很快又再度沉重起来,“不过门中上下只有吴师伯和师妹二人能动用苍梧剑,还望他们在外千万不要出什么差池啊。”
长离迟迟没有任何消息,吴回前不久传书回来,他正在追查羽渊仙子相关的事,归期不定。天一宗仅有的两位剑修,一个下落不明,一个行踪不定,光想云逸就止不住发愁。
这时他听到木丹心道:“到这个,师妹刚传信回来,我正是找你这件事的。”
他一听就着急道:“他们找到师妹了?”
“还没有,但是寻到了些别的线索。”
龙田鲤发现一处留有修士交战痕迹的残迹,还在那附近发现好几波同样在搜寻长离的人马,便猜想长离目前应该还算安全,不过是藏起来了,她们人手较少,若和其他几波人起冲突恐怕要落下风,所以才传信回来寻求支援。
“师妹还那附近的凡人城镇外墙留有法阵痕迹,他们几人窥不出其中门道,目前你不适合离开云浮山,便只能由我亲自走一趟了。”
“原来是这样。”云逸有些失望地叹了一口气,接着强作精神笑了笑,“那就有劳师父了。”
就在这时,他忽然觉得山头灵气一荡,下一瞬,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至,夹杂着些许冰晶在他脸上。
“这?”他疑惑地摸了摸脸,再看附近,依旧是和煦的阳光,哪里有冰霜的痕迹,“刚刚是怎么——”
话还没完,他就瞥见木丹心面上的震惊和恐惧,顿时反应过来,当即浑身冰冷,就像被浸入了冰水中,从头到脚每个角落都泛着寒意。
刚刚那一刹那,天一峰上的灵阵失效了。
——也许不止是这座山头,而是整个云浮山,短暂地失去了护山大阵的庇佑。
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虽然此时结界已经恢复如初,甚至没有留下半点痕迹,仿佛刚刚只不过是幻觉罢了,但云逸背后却是冷汗涔涔。
只盼刚刚仅仅是场意外,若不是——
他不敢想下去了。
九嶷山下,陆临立在最近那座城市的城墙上,望着下面人来人往,似在思考什么,忽然,他注意到一抹杏色自远方靠过来,冷声道:“你怎么又来了?”
这次姜昭没有刻意隐藏身形,她面色发白,行色匆匆出现在陆临面前,开口就道:“李琅轩被羽渊仙子抓走了。”
“什么?”陆临面色一沉,姜昭当即感觉周身多了几分压迫感,只是她也顾不上躲闪,硬着头皮将看到的一一道明。
原来她将东西交给李琅轩后,没多久就发现对方动身离开僬侥城,从珍宝阁带走了一大批她从没见过的古怪法宝,最奇怪的是还带走了几坛美酒,她有些好奇,又想看个热闹,加上正好闲来无事,就偷偷跟踪了李琅轩。
到这,她注意到陆临冰冷的眼神,声音中不觉多了几分心虚,但她不敢辩解什么,知道这个时候只要一句废话陆临就不会给她好颜色瞧。
她跟着李琅轩到了镜湖,看他凭空在湖心岛屿上布置了一所庄园,还放出了携带邀请函的彩鸟,可还没等来客人,她就发现叶莲溪带领了大量高手过来,李琅轩虽然法宝众多,可他终究是不擅斗,很快就败下阵被叶莲溪带走了。
叶莲溪还带了两个化神高手助阵,那两个人姜昭曾在合虚之山上见过,便猜到和羽渊仙子有关,她本想装作不知一走了之,可转念一想是陆临要自己送信给李琅轩的,万一他发现李琅轩出事,自己怎么也撇不开关系。
对方有三个化神高手,她没有其他帮手,就算强出头也只不过是白白送死,只得赶回九嶷山寻找陆临。她不敢,其实她盼望着陆临已经离开九嶷山,这样她也算是仁至义尽,就算对方要追究也抓不到她的把柄,谁料已经过去了几个月,陆临竟然还在。
她才完,就见前面虚影一闪,陆临已然消失。
水声轰鸣,传入耳中,好似钟鼓,不时有水花溅到脸上,冷彻入骨。
长离睁开眼,她睫毛上沾了些水雾,一睁眼只觉被漫天水光缭绕,良久,眼中才倒映出漆黑的天幕。身畔是一座瀑布,顶端紧接着夜幕,看上去像是自天上落下来的。
这是哪里?
头脑有些浑噩,她支起身子,琅A⒖淘诘厣贤弦烦銮宕嗟南焐丛谑ヒ馐妒保越艚粑兆沤#杂兄恕?br/>
她记得自己冲入了水中,为了——
“阿烛……阿烛!”意识到钟明烛不在身旁,她当即焦急地四下搜寻起来,很快,就在不远处看到了一抹白衣。
钟明烛还没醒来,她靠得离瀑布更近,头发湿透了,几缕碎发紧紧贴在脸颊上,衬得肤色愈发苍白。
“阿烛!”长离连忙冲过去,地上很滑,她连施法稳住身形都顾不上,不及站稳就一把抓起钟明烛的手腕,察觉对方没什么大碍,狂跳的心才恢复过来。
钟明烛只是失去了意识,大抵因为精力消耗太大的缘故,脉络中有些寒气入侵,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问题了。
长离将她抱离瀑布,施术除去两人身上的水渍,又替她在颈部伤口敷了伤药,接着从储物戒中取出一条毯子垫在她身下,展开驱寒法阵,这才开始仔细量起四周来。
冲入湖中后,她立刻拉住了钟明烛,随后两人一起被灵符余波压向了湖底,紧接着,她便感到了姬千承那一剑。
那一剑是如此强大,蕴含了不容置疑的力量,足以荡平一切阻碍,在那剑被使出的瞬间,结局仿佛就已经注定。
她来不及逃跑,甚至连思考的余地都没有,在被剑气包围时,什么应敌之策都被抛到脑后,约莫只是因为多年练剑的习惯,她才会下意识一剑挥出。
下一瞬,天地间好似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裂缝,喧嚣消失了,湍急的水流,震荡的灵气,什么都消失了,无边无际的黑暗吞没了一切。
在意识远离前,她最后的动作是愈发用力地握紧了钟明烛的手。
也许正因为如此,她们才会落在同样的地方?
她分出灵识稍加探查后就发现,头顶并不是天空,她第一反应是落入了某个洞窟,可是那里也不是岩石构成的洞顶,更像是一片虚无。
灵力闯入那后就消失了,没有阻碍,也探不到尽头,瀑布中的水也是,她顺着水逆流而上,只能感知无穷无尽下落的水,却找不到上游的河流或者湖泊。
瀑布下是一个水潭,水潭中的水清澈见底,没有任何杂质。水自瀑布中淌下,然后在水潭另一头流出,在低陷的地方汇聚成蜿蜒的河流,流入看不到尽头的黑暗中。
与镜湖相比,这里灵气倒是格外充沛,足以比肩云浮山那几座设有聚灵阵的山头,长离没有刻意去运功就觉得此前消耗的灵力砸迅速恢复。而且灵力似乎在朝着一个方向流动,与水流一样,也是自顶上落下,然后流向某个方向。
除了她和钟明烛之外,附近没有任何生灵的踪迹,连棵野草都看不见。
她不出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这和她去过的任何地方都不一样,只能瞧出处处透着古怪。
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再三搜索都无法发现什么有用线索后,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那个黑袍人和姬千承没有跟过来,使得她能姑且松口气,但谁知道这里是不是藏了什么更可怕的东西。她想到了黑水岭的妖窟,视线在附近转了一圈,最后落在瀑布下的水潭上,其中不觉多了几分警惕,稍一忖度就带着钟明烛移到了远处,拉开与水潭的距离,又在身前结起了结界。
张开结界后,她发现身边有什么在发亮,定睛一瞧,却是个木匣。
木匣躺在一块石头后,上面光芒很弱,是以她换了位置后才注意到。她拾起木匣,本想看看上面会不会有什么线索,却发现被锁住了,她查看一番后发现找不到开启的办法,便将木匣收进了储物戒,算等钟明烛醒了让她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
时间一点点过去,钟明烛迟迟没有醒来的迹象。长离有些担心,又替她查看了一番,却发现她体内的寒气已经消失了,气息逐渐变得平稳绵长,脖子上的伤痕也不见了,比自己预料的要快上许多,心想应是身体自行恢复消耗了多余力气所以一直昏睡,于是放下心来。
真的是太累了吧,她量着钟明烛的睡颜,不自觉探出手,轻轻抚过对方的脸庞。
这样的情形有些熟悉。
几个月前,在六合塔边上的镇子里,她也是这样静静看着对方的面庞。
那时候她还什么都不明白,只觉得睡着后的钟明烛格外安静,一边疑惑着心底滚烫的情绪,一边移不开目光,就这样盯着看了好久好久,直到自己也沉沉睡去。
原来在那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啊——她的指尖顿了顿,眼中忽地闪过心疼和愧疚。
在更久之前,钟明烛已经陪伴在她身畔,会对她笑,会逗她话,遇到什么有趣的玩意,总会与她分享。
“阿烛……”
而在那一百多年里,她甚至没有喊过钟明烛的名字,连想都没有想过。
“阿烛,对不起……”
因为她,钟明烛才会被卷入这些事,受这些不必要的伤,否则以她的身份,根本没必要不顾性命地去算计修为远高于她的对手。这次也同样,若非是她,钟明烛怎会动用血咒吓退叶莲溪,又怎会被黑袍人威胁,最后还流落到这古怪的地方。
她愈想愈觉得难过,可又隐隐有些开心。
至少,她们还在一起。
“阿烛,以后我会好好保护你,不会再让你因我而受伤。”
她握住钟明烛的手,起誓似的许下诺言,而后感受到手上传来回握的力道,不觉唇角微扬,露出浅浅的笑容。
一时间,明月皎皎,万物为之黯然。
神女峰边上,五湖散人周游正在坐调息,自从知晓需要真龙之骨后,大部分修士都已离开合虚之山,而他无门无派,没什么门徒可供差遣,便想:就算倾尽全力也不见得能寻到真龙之骨,而修为却是真的。
于是索性定居于此,借剑影的便利继续练功。
话虽如此,对于少了建功机会一事,他还是觉得有些可惜。
这日,他忽然见有人流星似的直奔神女峰,那却是个没有定盟之人,他正愁没有在羽渊仙子面前立名的机会,见有人送上门不由得大喜,立即拦住那人去路,可连话都没来得及就觉惊雷自头顶轰下,好不容易提升的修为当即付诸东流。
陆临看也不看他一眼,神女峰上设有结界,可他手中刀光一闪,顷刻就将结界划破。
羽渊仙子背对着他站在悬崖边上,她早已察觉有不速之客,但却连步子都没有挪一下,待陆临在她身后站定,才缓缓开口:“你匆匆赶来,是改变主意了吗?”
“李琅轩在哪?”陆临没有理会,而是直接问起李琅轩的下落。
羽渊仙子回过身,神色冷淡地看望一处,“他前不久还在这,只不过现在已经不在了。”
陆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浅灰色的眸子中顿时有怒意翻涌而起。
那是一块空地,上面什么都没有,只残留有些许尚未完全散开的灵力。
“你杀了他?”陆临声音绷紧,正在极力克制其中汹涌的情绪。
“他求我杀了他。”羽渊就像是在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毕竟,摄神术不是所有人都受得了。”
她看着陆临骤然紧缩的瞳眸,似是惋惜地叹了一口气,随后将一个炼炉丢在了地上,那炼炉上裂了一条缝,已经报废。
“我不知道你是在担心李琅轩,还是在担心别人,至于千面偃,他已经离开了。”接着她又道,“我不明白,既然你我目的一致,为何不能合作。”
陆临冷笑一声:“我不会受制于人。”
“现在也是?”
“不管什么时候。”陆临完就往外走去,没走几步,他就听到了羽渊的声音:
“我可以卖你一个人情,千面偃去了云浮山。”
他停下步子,灰色的眼眸恢复了冷漠,口气恢复惯有的嘲弄:“依旧是那句话,如果你需要赤金,只管开口便是,只是——”他回头看了一眼羽渊,眼底忽地掠过一抹暗色,“不要动我的人。”
看着那双浅色的眼睛,羽渊仙子忽地觉得背脊蹿起一阵冰凉。
那是畏惧,来自灵魂深处。
“你到底是什么人?”她忍不住问道。
可陆临已经不见了。
她猛地攥紧了手,一直没什么表情面容忽地扭曲起来。
“不管你是什么人,不管你们是什么人,都不会成为我的阻碍,我定会修成大道!”
近乎癫狂的声音回荡在神女峰上空,霎时狂风大作,整座山头都被扯入阴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