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钟明烛已昏睡了七天, 气息平稳, 就是迟迟不见转醒的迹象, 面色看起来倒是好了不少。
长离起初还时不时有些焦急, 之后便冷静下来,耐心守在钟明烛身边, 一边留心她的情况, 一边运功调息,同时琢磨和姬千承那场比试,以备不时之需。有条不紊, 全然不似陷于随时有可能冒出危险的古怪处境中。
经过下山后的诸多经历,她已不复当初那般心智蒙昧, 但数百年来养成的冷淡性子非一朝一夕就会轻易改变, 只有在和钟明烛相关的事上会流露出难以控制的情绪,其他时候都透着一股随遇而安,是以处在这摸不着顶见不着头、不知是洞窟还是迷境的地方,她却没有丝毫急躁。于她而言,现在的情况也许和当初心无旁骛练功时没什么差别。
这七天来, 她细细推敲了两人交手时的每一招每一式, 感悟颇多,最深刻的却非剑招,而是心境于剑意的影响。
修剑便是修心, 她初次握剑事就听师父讲过这句话,多少年来她一直懵懵懂懂,始终不理解心究竟为何物, 而今却在不知不觉中使出了随心而动的剑法。
她想到了钟明烛当初讲的凡人剑匠的故事,如今回想起来,不难发现这只不过是钟明烛东拼西凑编造出来的故事,目的是为了哄骗她一起玩耍,当初的她却轻易着了道。
念及此,她不由得露出一抹无奈的笑,不过也亏了如此,她才能在尚且不自知时接触那么多新奇的事务吧。
况且钟明烛虽然是在糊弄人,但编出的故事倒是真真切切有几分道理,若非通晓事理,哪里能随口捻来。
长离心道:她修为虽浅,可实际上很多事上都强过我很多,也不知是从哪学来的。
钟明烛在明镜峰当外门弟子的时间只有五年,五年难道就能学会那么多吗?长离又想到,似乎在龙田鲤传授她的道法典籍上看到过,失忆并非全然忘却前尘,被遗忘的只是一部分,大多时候,原本的学识往往都会保留下来,也许钟明烛就是这样吧。
也不知她以前过的是怎样的生活,正当寻思起这个时,长离忽然觉得额心一阵剧痛,竟是头痛症发作了。
起初很短促,之后愈发持久,像是潮水似的,一波接一波永无止境。她只觉两眼发黑,伴随着天旋地转的眩晕感,神智似被什么紧紧缠住往外拉扯,随时要离她远去,觉意识渐渐模糊,她咬住下唇,手紧紧扣入地面,用尽一切办法保持清醒。
——阿烛还没醒来,我不能失去意识,否则若发生了什么事,两人都难以应对。她这般反复告诫着自己,到最后快要撑不住时,她忽地抓起琅R唤;映觥?br/>
没有余心考虑什么剑法剑招,她只这样本能地一剑挥出而已,甚至连挥剑的举动也是下意识里做出的。
挑、刺、劈,全部都是最简单不过的动作,一剑、两剑、更多的剑光重叠在一起,将周围的昏暗驱散——约莫是体质使然,又或者是舞剑时注意力转移到了别处,感受着清冷的剑气,她脑海中的疼痛竟减缓下来。
只见清亮的剑光接二连三,悄无声息没入瀑布中,长离以为会像当初在三迭瀑下时那样,斩落下几块方石。
谁料那剑光像是构筑出了无形的屏障,将几丈宽的水流分作了好几股,甚至有几处是被拦腰截断的,仿佛那不是流动的水,而是悬挂在那的白绫。
瀑布后面,她原以为是山体的暗色中出现了几道亮线,原来那里也和头顶一样,是无边无际的虚无,而今,那却被剑气分割得支离破碎,剑光不断往前推进,好似要将所遇的一切都斩断。
这是?
长离忽地意识到了什么,就在这时,她听到轰隆一声,整片空间的灵力猛烈扭曲起来,似有什么破碎了,紧接着,大量的水倾泻而下,原本的瀑布转瞬变成了汹涌的洪流,越来越多的光线透进来,她头顶的暗幕崩塌了。
流水与碎石一并落下,还夹杂着湖底的泥沙和水草,她甚至还隐约感受到了冬季凛冽的风。
——原来她们并未去别处,而是仍然在镜湖里,只不过不是在湖水中,而是落入了镜湖下暗藏的秘境中。
她下意识挥出的那一剑,非但破了姬千承势如山海的剑招,还开了湖底秘境的入口。她和钟明烛被卷了进来,而这瀑布,正是自结界入口剑痕中落下的湖水。
那结界想必非常强大,虽然入口出现了裂痕,但却没有崩塌,可她刚刚那几剑,却是将其彻底破坏了。
湖水失了支撑,更多地涌了进来,镜湖占地广袤,其中贮存的湖水足以覆灭好几座城,没一会儿功夫,这洞窟就被冰冷的水吞没。
长离连忙抱起钟明烛,以辟水咒开辟出一处安全地,她看向头顶的光线,本想一鼓作气冲出去,可才逆流走了几步,就觉得有巨大的力量迎面压来,将她往后推去。
涌下来的不止是水,还有大量的灵力。
原本她就感受到了灵力在朝特定方向流动,但随着湖底的崩塌,灵力和湖水一样,顷刻就涨了数百倍,并且还在源源不断增加,莫是走出去,就是辟水都快要支撑不住了,没多久,她就感到有水飘到脸上,起初是几滴,随后越来越多。
她不擅长阵术,在这汹涌的洪流中但是站稳已经极其不易,眼看着辟水咒被冲垮,她想加强法咒,可试了几次,灵力才凝聚就被冲散,根本没有办法像钟明烛那样游刃有余地一心多用。
若是能和之前一样,以剑劈开灵流,倒是还有一线希望,可她要随时顾看钟明烛的状况,分了心,胡乱挥出几剑根本毫不起作用,很快,脚下就有水漫上来,身子摇晃起来,一个没站稳,顷刻就被带着退后了好长一段,好不容易站住了,却也只能勉力维持,而无法往前。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她最后看了一眼湖水涌入之处,那处位置很高,她就算能冲破灵流,也须得要借助飞剑才能逃出去,可一来她的飞剑不知落在了哪里,二来这灵流和水势如此迅猛,她单是站在地上都站不稳,更不用踏上飞剑了。
更何况她还带着钟明烛,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弃她于不顾。
水源源不绝,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到湖水流尽,可就算湖水耗尽,灵流也不见得会减弱,稍一想,便觉得处处都是走投无路。她回望了一眼水流与灵力涌向之处,只见那里黑漆漆的,她就算以灵识相探也什么都看不清。
那里多半还隐藏着其他玄机。
她忽然想到,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在湖下另行设置一处结界,因为她无意中破坏了入口,才会导致湖水涌入,若是通常情况,以正确法令穿过结界,这里应该是个空旷的湖底地穴。倒有些像是什么宝藏掩埋处。
钟明烛思考时,动辄会自言自语,甚至大声诵读,她参悟方位五行相生相克的玄理时,长离就在一旁,无心之下记住了不少,比如无论是凡界还是修真界,宝藏多掩埋于地下,再以水封口,土水相叠,便是壁垒。
如果真是这样,那灵流指向处应当是藏着什么法宝。
长离对天材地宝之类并无兴趣,只是此时她便是想走也无法脱身,于是转而心道:不如顺流而下,待精力耗尽,再遇上什么危险就当真无计可施了。
——再,若那里真有法宝,不定还能助钟明烛提升修为。
定主意后,她将剑收回剑匣,念咒在钟明烛身上加了好几道保护结界,然后撤了辟水咒,紧紧抱着钟明烛,没入水中往灵力指向处而去。
云逸坐在真武殿中,有些心神不宁,他手里捏着一枚龟甲,经过灼烧,龟甲泛着白色,上面几道裂痕交错分布,加上原有的纹路,显得整块龟甲都支离破碎的。
这是他拿来卜卦的龟甲,裂缝尖锐扭曲,整片甲壳甲壳上几乎没有一点平稳之处,他已许多年没有见过如此凶险的卦象了。
“这该如何是好。”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参悟护山大阵多年,虽始终没能参破玄机,于细微处却敏锐得很,对各个峰的状况更是都了然于胸,知道那一日玉珑峰上刹那飘雪绝非偶然。虽然自那天后,护山大阵再也没有显露出任何异常,可他却隐隐觉得脚下的阵法起了变化。他也不上哪里不对劲,可能是聚灵阵的效力,也可能是山门前的迷境,这些都需要花时间细细排查后才会有结果,只是现在焦头烂额的事一桩接一桩,他根本分不出多的精力。
木丹心和他一起调查了三天,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便先行前去了昆仑台,算先去替龙田鲤查看那城墙上的阵法,若无眉目,就只能留几人继续追查,其余人全员回守山门。
若是护山大阵被破坏,再发生偷袭云浮山的事,应付起来就不像之前那么轻松了。
何况云浮山上阵法环环相扣,无论是聚灵阵还是山门结界皆和护山大阵相关,一旦护山大阵失效,整座云浮山的风水很可能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聚灵阵不再,灵力外泄,门中弟子修行势必变得艰难无比,这关系到的便是宗门万年来的基业了。
云逸愈想愈觉得忧心忡忡,眉宇间的愁云愈发浓重。
忽然,他听到了悠长的钟声,是有门人回来了。
他正算去看看是谁,才迈出真武殿,就见一袭玄袍出现在太乙广场,却是多日不见行踪的吴回。
“吴师伯!”云逸大喜道,吴回的回归于他无异于久旱逢甘霖,“这些日子您都去哪了?”
“我去了一趟东海。”吴回淡淡道,“去听了一些消息。”
“东海?”云逸疑道,“合虚之山的事与东海有关?”
吴回道:“不是,只是东海有消息特别灵通的秘法,当年孤鸿师祖远赴东海便是为了这个,看过瑜儿后,我突然想到,便去那碰碰运气。”
“那是何法?”
“我只知是上古留下的遗宝,孤鸿师祖应该比较清楚,只是他伤势过重,自东海回来后只匆匆交代了几句就开始闭死关,至今未出,我们有疑问也无从问起。”吴回着叹了一口气,“我本想去探羽渊近些年的行踪,虽有幸寻到了当年与孤鸿师祖交道的人,但是他告诉我,孤鸿师祖离开后没多久,那遗宝就被人盗了去,我只能空手而归。”
他生性寡言,就算是解释的时候也是三言两语就完,半点不拖泥带水。
云逸沉思片刻,忖道:“恕我冒昧,不知当年孤鸿师祖前去东海是为了探何事?”
那时候宗主还是木丹心,之后三位长老再也没有提起过那件事,云逸一直以为孤鸿尊者远赴东海是为了悟道,却不知其中另有隐情。
吴回看了他一眼,似有些犹豫,但很快就做出决定,道:“当年孤鸿师祖嘱咐我们不得宣扬此事,但如今情势大变,你身为宗主,理应知情。”他顿了顿,继续道:“凡人修炼,欲与神袛比肩,无论所处什么境界,都会千方百计寻求突破,羽渊仙子如此,孤鸿师祖亦是如此,你我也都不例外。”
云逸愣怔片刻,随后轻轻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实不相瞒,当日羽渊仙子所言,我何尝不心动,只是我肩负整个门派,不得叫私心左右权衡。”
“你做的没有错。”吴回道,他声音虽低,却别有一股威慑力,叫人不禁肃然,“道法虽千变万化,但悟道之事终归与心境相关,若违心勉强为之,如何得来突破。”
接着,他看向远方,口气似有感怀之意:“当年孤鸿师祖远赴东海,为的是悟道之道。”
“悟道之道?”云逸念出这四个字,露出困惑的表情。
“孤鸿师祖想找到水镜师祖得道之处。”
吴回话音刚落,便有一声惊呼自云逸口中脱出:“羽渊仙子也曾提及水镜师祖悟道之处!”
“是。所以我才会想到去东海。”吴回眉心稍蹙,但很快就舒展开,恢复冷漠的神情,“孤鸿师祖寿元其实已所剩无几,他深感一旦自己消逝,天一宗、乃至整个正道都会少了一大依仗,是以才决心前去须弥之海寻找水镜师祖悟道之所。”
孤鸿尊者,羽渊仙子,竹茂林三位洞虚修士本成三足鼎立之势,正道邪道相互抗衡。竹茂林为妖,道法虽不及,但寿命远超人类修士,是以孤鸿尊者一旦逝去,此消彼长,有他相助的昆吾城便无人能制约。
若是能寻到水镜真人得道之所,就算孤鸿尊者道法无缘精进,只消那里还有水镜真人炼剑所用的苍梧,他耗余生功力也能使天一宗多几门神器,叫其他门派多些忌惮。
“提前走漏消息恐会招来心怀不测之人,是以此事只有我与师弟师妹三人知晓,之后在须弥之海五年一无所获,便不了了之。”吴回话中似有遗憾之意。
云逸知他生性嫉恶如仇,若正不胜邪,自然是心意难平,正欲开口宽慰几句,吴回却摆手制止他,继续道:“遗宝被盗走,多半和羽渊仙子有关,只盼孤鸿师祖能早些出关,我们也好多些头绪。”
之后,吴回问起长离的下落,云逸据实以告,吴回不由得发出一声叹息,沉吟片刻便道:“待师弟他们回来,换我去昆仑台吧。”
“待师父他们回来再从长计议吧。”云逸苦笑道,他也很担心长离,可护山大阵出现了隐患,他当真是不敢贸然让吴回离开,这时,他忽然想起一事,见吴回已欲离开,连忙叫住他,“师伯,我这还有一事相求。”
“何事?”
“数月前,师父曾遇到一个行迹可疑的黑袍人,他应与合虚之山之事有关,不知暗地里在策划什么,师父看不出他是何人,便将现场的灵力痕迹搬了回来,要我助他查看。”
“还有这事?”吴回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你可有发现?”
“暂时还没有。”云逸道,“不过我过几日就能布好灵阵,只是对方修为高深,恐怕以我一己之力难以破解其灵力上的伪装。原本算找师父相助,只是他老人家去了昆仑台,正好师伯您回来,还请务必助我一臂之力。”
吴回立即答应道:“可以,待灵阵布好,你立刻通知我。”
这时,忽然有一只白鹤飞了过来,落到云逸手上,变成了一枚玉牌。
他握住玉牌,发现玉牌中寄存的是一段虚像,似是自人记忆中直接抽出的。
是摄神术——他眼中顿时多了几分不忍。
将灵力强行注入他人灵海中,非但能抓取其思维和记忆,还能将其分离出来,但此法对修为要求极高,只有化神以上修士才能办到,而且对象只能是修为远逊于自身者。
而被施术的人则会五感俱焚,若时间短尚可勉力一支,时间稍久变会觉生不如死。
此玉牌中包含了多段记忆,原主显然遭受了非人的折磨。
可下一瞬,他眼中的不忍就变成了震惊。
“这、这怎么可能……”着,他施展灵阵,似想要探明玉牌中幻象的真伪,他与生俱来就通晓幻术,若其中有假,他必定辨得出。
很快,他面上的血色就退得干干净净,猛然收缩的眸子里已满是惶然。
“发生了什么?”吴回口气警惕起来。
云逸将那玉牌递给他,下一瞬,他便觉得足下卷起凌厉的风。
闪烁着寒意的锋芒自吴回灵力中溢出,只见他眼中浮现出晦暗不明的色调,手背上青筋暴起,几乎要将那枚玉牌捏碎。
“决不能叫她得逞。”他一字一顿道。
话间,杀意寸寸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