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地穴就像是没有尽头似的, 长离不知道还要在水中待多久, 也许是一两天, 也许是三五日, 最初她还默默记下方位,可越往后, 水流愈发湍急, 灵力也渐渐变得肆虐汹涌起来起来,水道迂回缭绕,虽然大致是朝向一个方向, 可时不时的改向叫人应接不暇,到最后, 她已全然无暇去辨识方位, 甚至连时间过去了多久都难以算清。
光线都消失了,到处都是漆黑一片。耳畔是灵气碰撞发出的尖锐声响,身子不时擦到碎石水草,那些凡物受灵力灌溉,竟变成了坚不可摧的利器, 几下就能将她的护身结界撞出几道裂痕, 是以她还须得随时修复结界,稍有松懈,后果便不堪设想。
可随着时间过去, 她的精力终归还是折损了不少,维护起结界来比起初费力不少,这般下去, 过不了多久她就须得以肉身去承受这些冲击。
她心头隐约浮上些许悔意,早知如此,就应在入口处多撑一会儿。
就在又一条水草利刃似划过结界,毫不留情在上面拉扯出长长的裂痕时,她忽地听到了犹如来自远古的咆哮。
就像山顶古老的钟鸣,一声接一声,余音不绝,直闯入灵海深处,叫人忍不住战栗。
四下的灵压伴随着咆哮声不断加大,以摧木拉朽之势叫一切崩塌,水中的碎石转瞬就被碾成了粉尘,连水都破碎成更为细碎的泡沫。
长离的结界只多撑了一刻就四分五裂,她瞥见自四面八方压过来的暗色,下意识按住钟明烛的后脑将她更好地护入怀中,下一瞬,无边无际的黑暗将她吞没。
灵力凝结成巨大的漩涡,其中每一缕都如刀刃般闪烁着危险的锋芒,毫不留情在长离身上留下道道血痕。
点点血珠扬起,妖娆似宝石,又似在虚空中盛开的花。
感受到伤处的刺痛,长离的意识一瞬间有些恍惚。那些她所见过的绮丽的画面,一并在眼前浮现,也好似被卷入了漩涡,所有光彩都揉捏到一起最后化作了磨灭不去的烙印,深深地刻入血骨之中。
那是极其绚烂的色彩。
——而我还想看到更多。
思绪不受控制定格在那几个字上时,她忽地听到了一道清冷的剑吟。
那剑吟好似来自灵海深处,她几乎能清晰看到雪亮的剑光微端拖曳而出的细长痕迹,一瞬撕破无止境的暗翳,成为唯一的光。
霸道的灵压骤然消失,喧嚣散去,光明重现。
沐浴在和煦的微风中,此前的一切,就像是梦境一般。
天际忽地有一道流光划过,并非是坠星,而是自下而上直冲云霄,好似要将天幕分割成两半似的,紧接着,淡青色的灵气蜿蜒而上,在晴朗的天空上印出云朵似的图案。
震泽,陆临将玉牒封入启蛰体内,随即一松手,雷鸟便振翅而起,往西南方而去,随后,他注意到西北方向的灵气,以及隐藏在灵气下,正在渐渐变淡的流光,眼眸中浮现出惊诧之意。
怀中法器发出尖锐的鸣声,他取出前不久才划开羽渊仙子结界的长刀,只见一阵紫色的电光闪过,长刀变回最原本的长弓形态,那是他在昆吾暴雷之地取得的雷神遗宝,弓弦轻晃着,封印于其中的神力不受控制地溢出,很快就将这一带都扯入电闪雷鸣中。
“这是……”他看着发出阵阵咆哮的神器,眼底忽地划过一阵深沉的紫色。
而后他勾起嘴角,露出几近张狂的笑。
神女峰头,正在闭目调息的羽渊仙子猛然睁开眼,望向天际缭绕不散的灵气,先是露出困惑的表情,可很快,那丝费解就被欣喜取代。
“竟然那么快就——”
她手一张,身前立即出现了一面由灵力构成的镜子,镜面上泛着水纹,倒映出模糊的黑影。
“出现了。”她的声音竟出现一丝颤抖,“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那么快。”
她的心绪似已被狂喜攥住,连有条不紊的话语都吐露不出。
“这次,不能错过了。”她长身而起,青袍鼓动,立身于高耸的悬崖边,好似随时要随风而去一般。
云逸正在布置法阵最后一块,法阵正中便是木丹心取回的灵力痕迹,正闪烁着微弱的光,忽然,他觉得脚下猛烈震动起来,一时竟站立不稳,屋子里的法器飞了起来,摔得七零八落,刚布好的灵石也撒了一地。
“这是怎么回事?”他匆匆冲去了太乙广场,发现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面色惊慌的门人,见到他,便纷纷涌上来,七嘴八舌问了起来。
原来每个峰头都发生了地震,甚至此刻,他们仍能感受到脚下轻微的晃动。
天一宗纪律严明,在往事决计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可方才的震动,像是整座山脉被连根拔起在空中猛晃一样,万年来,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叫不少人都慌了神。
不多时,吴回也出现在太乙广场,他一出现便厉声令门人回各自处所,不得自乱阵脚。
随后他唤住云逸,道:“莫非是护山大阵?”
云逸忧心忡忡掐指一算,随后却露出费解的表情:“护山大阵起了变化,可这变化有些奇怪。”
这次,已不需要揣测,稍一探就能发觉山头的法阵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可这变化却与他设想的不同,叫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原本他猜想的情况是护山法阵变化后导致几座山头的聚灵阵失效,连带山门的守护结界也消失。
如今聚灵阵的灵力流向急促了不少,好似突然间有大量灵力涌入,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汲取了更多的灵力,连几处防御结界都远比以前牢固了。
“我不明白。”他喃喃道,“如果单看现在的情况,倒是件好事。”
——可他前些日子卜出的,分明是凶兆。
吴回忽道:“传令下去,让在外的弟子暂时不要回来吧。”他转身望向云雾中的远山,“这个时候,也许他们在外才比较安全。”
“吴师伯的是。”云逸与他并肩而立,轻轻叹了一口气。
吴回又道:“关于玉牌提及之事,你可安排妥当?”
云逸目光暗了暗,道:“我已安排弟子在百里外严守。一有消息就会马上告诉我。”他面上忽地浮现出苦涩之意:“虽然玉牌看起来不似作假,可我也不愿轻易就信了,万一实为挑拨,待铸下大错便为时已晚。还望师伯能体谅。”
“无妨。”吴回道,“你身为宗主,自然应当慎言慎行,凡事不得草率。”
“多谢师伯。”云逸望向远方看似悠闲的浮云,忽地想到门中弟子因西南妖祸而下山时,正是去年初春,那时候他却好似听到了金戈之音。
而今,那苍凉肃杀的声音变得更清晰了。
就在这时,他灵海中传来守山弟子焦急的嗓音:
“宗主!千面偃已至云浮山地界!”
云逸面色一凛,立即吩咐道:“依计行事,不可鲁莽。”
“是!”
而后,他转向吴回,道:“有劳师伯了。”
吴回没有话,只轻轻点了点头,而后身影一晃就出现在天一峰最高处,双手捻诀,口中念出冗长的咒文。
很快,淡青色的灵纹在空中浮现,将整座山头都笼罩。
长离不清楚自己到了哪里,冰冷的流水、锋利的灵力全部消失不见了。
她像是置身于一望无际的空白中,身子轻飘飘的,不知是依旧在水中,还是意识游离至太虚之境。
“离儿、离儿……”
昏昏沉沉的头脑中,忽有轻柔的嗓音飘来,像是温度适宜的水流,一遍一遍洗涤去疲乏。
是谁?
“离儿,快醒醒。”那道嗓音变得更清晰了,就来自咫尺处。
思绪尚未辨明那是谁,可但是听着那个声音,心就不自觉地微微颤抖起来。
“阿烛。”长离睁开眼,视野有些模糊,她下意识朝声音来源偏了偏头,发出含糊的低喃,“你……”
你喊我什么?她刚想这样问,就感到亲吻落在了额头,和之前相比,似稍有些急促,她睁开眼,睫毛扫过钟明烛的下颚,紧接着,眼角就被吻住了,滚烫的气息落在那,仿佛要在那里印下永久的烙印。
“阿烛……”她尚未看清身处何地,头脑也有些混沌,不能明白发生了什么,双手抵住钟明烛的肩膀,稍稍用力想要退开一些,好看得清楚一些,“这里是哪?”
可钟明烛却似失了耐心似的,没有任何解释的意图,急躁地扣住了她的腰,抓住她的手腕,叫她动弹不得。
紧接着,更多细碎亲吻印在她脸上,留下滚烫的痕迹,自眼角辗转而下,至鼻尖,下颔,最后是唇。
不是上元夜那般浅尝辄止的碰触。
那就像是火。
她下意识想喊出钟明烛的名字,可才一开口,就觉得有什么柔软滑了进来,封住了她的话语。
长离脑海中一瞬掠过惊叹和无措,身子僵硬下意识想要逃离这陌生的处境,可很快那份微的抵抗就软成了一滩水。
思绪再度陷入迷雾,她闭上眼,感受着钟明烛的入侵,感受着对方像是巡视领地似的探过她口中每个角落,缠着她的舌一起共舞。
每一个有意或者不经意的碰触,都能令战栗不受控制地自她背脊蹿起,席卷身体每个角落。
力气一点点被抽走,被擒住的手五指扣拢,似想要抓住什么来支撑,可触及的只有残留了些许湿意的空气,而后,随着力气的流逝,握紧的手又缓缓松开,指尖轻颤着,像是沾了露的草。
她早已非凡人体质,无论是焚火还是溺水都不会受丝毫影响,可此刻她却觉得心肺被压迫得发闷,五感皆失去了作用,看不到,听不到,身子仿佛不是自己的,能够感知到的都是钟明烛给予她的。
无论是唇齿间灼热的气息,还是贴着侧腰轻轻移动的掌心,亦或是紧紧锁住手腕的指尖,能够感受到的,全部是钟明烛。
原来亲吻还能是这样。
——不止是简单的碰触,是身体相依,气息相融,像招摇山顶那对双生树,缠绕在一起,紧密不可分。
毫无保留地付出,毫不留情地掠夺。
是如此甜蜜,叫人眼角发烫。
甚至想让时间停在这一刻。
阿烛……
她在心中发出微弱的叹息,与此同时,破碎的音节自唇齿间溢出,缠绕成旖旎的曲调。
不知多久,在她觉得自己快要在此昏厥过去时,钟明烛终于放过了她。
“阿烛……你……”她喘着气,手在禁锢撤去后立即软绵绵垂落至身侧,意识仍在漩涡中,睫毛微颤,漆黑的眼中,雾气浓重,几乎要化成雨,“你……”
她记得自己原本应该是想什么的,可一张口,却只能吐出几个焉不详的音节。
唇角传来柔软的触感,是在钟明烛轻抚她的唇角,她抬起眼,看到那双稍浅的眸子中闪过某种她看不懂的情绪,她正想再看仔细些,腰上的力道忽地收了收,将她扯入一个过分用力的怀抱中。
“离儿。”钟明烛的声音很轻,仿佛是随风飘荡的柳絮,“我以后就这样喊你好不好。”
“什么?”长离眨了眨眼,浑噩的头脑缓慢地思考起这几个字的意思,很快,尚未恢复平稳的心跳又乱了一拍。
只有师父和两位师叔这样喊她,许多人都,三位长老对长离疼爱有加,几乎把她看成是自己的孩子,她起初懵懂无知,可在六合塔历经数次轮回后,在无意识中已将那三人比作了家人。
——如果阿烛也如此唤她,那就是四个人了。
也许这不合礼法,也许这和常人行事相悖,毕竟这样暗含宠溺的称谓多半来自长辈对后辈,可这又如何?
她喜欢的,她想要的。
难抑的喜悦自心底涌上,她抿了抿嘴,轻轻“嗯”了一声。这时,脑海中纷乱的思绪重归条理,她终于想起自己最初想问的,于是自钟明烛肩头抬起脸问道:“刚才你为什么……”她顿了顿,眼底闪过出一丝羞赧,声音低了下去,“是发生了什么吗?”
她虽几乎被全盘夺走了理智,可定下心后,还是发觉了——钟明烛那时候的情绪有些不对劲。
最初,箍住她的力道是如此蛮横,快要捏碎她的腕骨,就像是溺水者的挣扎,像是疯狂中的孤注一掷。
长离看着那双稍浅的眸子,从中看到了尚未完全消散的惊惶。
“你一直没醒,连脉络间的灵气都停住了,我有些担心。”钟明烛松开她,转而托起她之前被抓的那只手,在被自己捏出的青紫印记上覆上疗伤法术,她垂着眼,面上没什么表情,而话音中尚残留着几分压抑和焦躁。
“我睡了多久?”长离只记得最后那道由灵气组成的漩涡,那时,她差点以为自己要被撕扯成碎片。
钟明烛摇了摇头,“不知道,我醒过来时,就在这里了。”她笑了笑,有些勉强,接着又叹了一口气,“我以为你快死了。”
她的声音本就柔和,此时更显得无力。
“我还活着。”长离运行起功法,发现灵力在脉络中畅通无阻,此前身上的伤口也都消失了,“也没有受伤。”
钟明烛抿了抿嘴,没有话,长离便抓过她的手紧紧握住,强调道:“我没有事。”接着她又问道:“那你呢?身体如何?”
“还行。”
长离点了点头,不过仍是按着钟明烛的手腕查看了一番她的身体状况,发觉她所言非虚后终于放下心,接着才量起四周来。
她发现她们正处在一片开阔的平地上,四周弥漫着淡淡的雾气,无法看到边际。地上刻画着凌乱的线条,构成奇怪的图案,每隔一段距离就立着一根方柱,约莫有十几人合抱粗,高不见顶,即使以灵识也探不到尽头。
“这地方好奇怪。”她道,不久前,她们明明还在湖底的洞穴中,而这片地方视野开阔,光线明亮,根本就不像是地下。她往前走了几步,想看得更清楚些,这时,却听到钟明烛的声音。
“离儿……”钟明烛仍跪坐在原处,她怔怔看着地面,眼中似有些迷茫,她从未在长离、乃至其他所有人面前显示出软弱,此时她收敛了气焰,垂着头,刘海遮住了大半眼睛,竟透出几分瓷器似的脆弱感,好像稍用力就会碎掉一样,“如果有一天,我欺骗了你,你会恨我吗?”
“你骗了我什么?”长离心里一凉,不久前醉人的甜意顿时化作泡沫一扫而空,曾经屡次浮现却总被她抛到一边的古怪的感觉再度跃上心头,她竟生出几分惊慌来。
“我……”钟明烛面上露出些许挣扎,“我的是以后、如果——”
“以后为什么要欺骗我?”长离断她,固执地追问道。
这是她第一次断别人话,声音失了平静,近乎于质问,隐隐掺杂着某种不死不休的气势。
就像是她刚下山时的剑。
钟明烛站起身,将散落的发丝拨至耳后,轻轻叹了一口气后,唇角勾勒起淡淡的笑意,她又恢复了往日的懒散,仿佛刚刚的脆弱只是光线带来的错觉。
“没什么。”她笑了笑,“刚刚一时情绪失控了。”
长离仍盯着她,试图在她眼中看出些什么,然终是无果。
心底忽地冒出酸涩的情绪。
若是以前,她必定不会再追究,并理所当然地信以为真,可如今她却隐隐感觉,钟明烛的不是真话。
无论是之前的欲言又止,还是之后看似云淡风轻的微笑,都不似她所的那般“没什么”。
她本是想什么的,但最后还是决定什么都不——长离回想片刻前的时光,不禁觉得时间好似被分切成了两半,前一半是光明,后一半则被阴影笼罩。
“不要骗我。”长离垂下眼,手不自觉握紧,“不管是什么,我……”
她不明白什么是恨,也不知道这个时候应当什么才好,她只知道自己不想被欺瞒。
这时,脚下忽地震动起来。
散布于四处的雾气流动起来,变作了漩涡。长离听到了沉闷的响声,自四面八方传来,好似洪钟一般。
紧接着,地上的线条闪烁起淡青色的光芒,轰轰的声音响起,最近那方立柱竟缓缓移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