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百年前, 震泽一带爆发了地震, 地震过后, 地面崩塌, 竟暴露出一道约莫千丈长的地缝。
那地缝极深,宛如蜿蜒前行的巨蛇, 又像是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痕, 地震改变地貌是常有的事,一开始附近的仙宗并未放在心上,直到有一日觅宝会的散修路过, 觉得地缝中不定藏有珍宝,于是壮起胆子进到了地缝底部, 结果宝物没找到, 反而发现了一具妖兽遗骸。
那遗骸长达十丈,通体通红,蕴含了火焰之息,虽死去多时,但骨架仍在燃烧, 那散修从未见过如此妖兽, 觉事关重大,于是去僬侥城禀告了此事,这才惊动了其他修士, 不光是珍宝阁,其余门派也纷纷派人前去一探究竟。
地缝首尾两端都被巨岩堵住去路,看起来原本应是地底深处的洞穴, 因为地震后才浮出地表。没多久,就有更多的妖兽尸骸被发现,约莫十几头,皆是元婴以上的妖兽,最厉害的甚至可能有化神程度修为,除此之外,其中几具尸骸旁还散落了内丹。
地下有妖兽其实不奇怪,地脉中有灵力流动,灵力充沛之地自会吸引妖兽前来,一些生灵本就生活在地底,那里与世隔绝,环境险恶,是以极少有生灵能够修得灵识,最后往往都会变成妖兽。那些妖兽尸骸上都有流火残留,应是一直生活在地下靠近熔岩的地方。
让人奇怪的是那些妖兽的死法,皆是被一剑毙命,就算是最厉害的那头也不例外,而尸骸处的煞气甚至盖过了妖气,道行不深的修士根本难以靠近。去过地缝的修士都称:即将有化神剑修现世。
毕竟只有修为极高的人,才会对那几枚内丹不屑一顾。可是数百修士在地缝中寻了几年,却始终没有发现诛杀妖兽之人,珍宝阁的悬赏在僬侥城挂了几年,冒名顶替者有,却无一人拥有如此超凡的剑法,最终只能不了了之。
直到数月前,朔原东南部的冰原无故开裂,出现了一条和震泽一带相似的地缝,地缝中同样有妖兽尸骸,也是被一剑毙命,显然出自同一人之手。这次,地缝出现时,恰好有赴往鉴宝大会的修士经过,他声称看到有火光自地缝中喷出,除此之外,还有一道暗红色的人影自地缝中跃出,速度极快,顷刻就消失在风雪尽头,路过的修士甚至连追逐的念头都来不及有,就看不到那道身影了。
慕云接到消息后就匆匆赶到了南明山庄,派人前去调查,并且在冰原上展开搜寻,可还是一无所获。
“你为何如此在意此事?”她看向那抹竹青色的身影,好奇道,“其他修士关注此事,无非是觉得那里不定连着什么福地洞天,想自其中牟利,我不觉得你对这个感兴趣。”
“哦?你又怎知我不感兴趣?”那人挑了挑眉,比常人略浅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嘲讽,“天材地宝什么的我可喜欢得很,见到我,你最好盯紧储物戒,免得里面的宝贝全被我抢走。”
“你若感兴趣,坐在这的就不是我了。”慕云望着手中精致的暖炉,唇角勾起自嘲的笑,“能将这偌大的珍宝阁拱手赠人,又怎会在意那些。”她抬起手,又道:“至于这储物戒中的东西,都不是我的,你尽可以拿走。”
那人“啧”了一声,挥了挥手似是很嫌弃:“一堆破烂,送我都不要。”而后抬眼望了望天色,道:“我先走了,有发现记得通知我。”罢就算离开。
慕云见那抹宛若来自南国的翠色即将消失在风雪中,忽道:“苍梧剑当真在你那?”
那人的背影顿了顿,清秀的面容上似有阴沉之色一闪而过,可下一瞬,却又抚掌笑了起来:“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声音云淡风轻,仿佛谈论的只是一截枯枝,而那双略显薄凉的浅眸中,倒映出苍茫的雪原,愈显冰冷。
三百多年来,慕云只见过钟明烛寥寥数次。
第一次是在扶风林疗伤时,钟明烛忽然出现在她面前。慕云仍记得那人眼中压抑的怒意,只一瞥就叫人不寒而栗,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要死在对方手中,然后,她听到了蛊惑似的嗓音:“你有想要的东西吗?不管是什么。”
她看向那双刻着薄凉、却又似看透一切的浅眸,不由自道出了三个字:“云中城。”
——我想要云中城。
这是她从来不敢提及,甚至连自己都怯于承认的心愿。
因为不能修炼家传功法,所以在云中城,从来都没有人看到过她,而当她戴上面具,立于万众瞩目的位置时,其他人看到的也只是叶沉舟而已。
她代替叶沉舟数百年,事无巨细皆能处理妥当,甚至比曾经的少主更好,可当叶沉舟回来后,她便会再度成为那个默默无闻的嫡系之女。
钟明烛笑了:“我给不了你云中城,你只能自己想办法,不过在此之前,我可以借你一些东西。”
于是慕云得到了珍宝阁。
李琅轩死后,叶莲溪意图染指珍宝阁,却被钟明烛暗中破坏,非但没有夺得李琅轩的势力,连原本控制在手里的南家都离他而去。封印有珍宝阁所有权的灵契全部落入钟明烛手中,然后她转手就送给了慕云,一副迫不及待要甩掉□□烦的模样。
除此之外,慕云还拿到了当年被钟明烛骗走的那座灵脉,她用灵脉换取了叶沉舟的信任,慢慢在正邪两道站稳了脚跟。
权势也好,修为也好,钟明烛都不感兴趣,甚至很少要求慕云做些什么作为“回报”,将珍宝阁和灵脉给了慕云后,她就翩然不知所踪,偶尔需要慕云做些什么时,来的也都是玄羽和赤羽。
之后寥寥几次见面,都是震泽出现裂谷时,可那几次钟明烛也是神出鬼没的,慕云从不知道她从何处来,也不知她要去往何处。
这一次,又如同以往一般,钟明烛丢下几句话后眨眼就不见了踪影,窗户重新合上,屋内的冰雪也被一并带走,仿佛从未有人来过似的。
慕云望着茫茫雪地,轻轻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无论有没有,都很棘手啊。”
雍州东部,云浮山脚,春意正浓。
而山腰之上,笼罩多年迷雾在几百年前忽然散去,曲曲折折的径通往从未显露过样貌的地方,山径两旁最初是茂盛的树木,渐渐地,就由绿色过度成了白色,最后,连山径都消失了,变作了成片的冰川。
迷雾初开之际,山脚不少人好奇想去看看那雾后藏着什么,可都被寒冷逼了回来。
最高处的七座雪峰,散着慑人的寒意,叫人望而生畏。
三百多年前,孤鸿尊者散尽修为,与进犯云浮山的修士同归于尽,并且在七峰外筑起了牢固的结界,将整个天一宗都封入了冰下,从此,仅有持密令者方能出入,密令由三大长老管辖,山门封闭后仅有数人曾离开云浮山,就算离开,他们也都隐姓埋名,扮作散修,毫不声张。
在外界看来,天一宗就像是彻底消失了一样。可这并不意味着天一宗要永远与世隔绝,三大长老密切关注着外界的动向,以寻求东山再起的机会。
风海楼站在太乙广场北首,静静眺望着远方。
每隔一阵子,他都会站在这里,提醒自己,那些曾经失去的,以及必须要夺回的东西。
曾经,在同样的位置,入目为层林叠翠,而今只余一片空茫的白。
他的神情亦是如此,曾经暖玉似的温和自他面上退却,取而代之的是冷峻和深沉,继承自云逸的玉冠紫袍昭示着他宗主的身份,几十年前,他终于得以突破,正式继承宗主之位,三百年来的苦修似刻刀,削去了他的圆润,只剩下分明的棱角。
当初总有人形容他与云逸形如父子,因为两人性子相近,虽身居要位却没有半点架子,无论何时都眉眼含笑,叫人心生亲近之感。
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变成截然不同的模样。有时,甚至连他自己都快要认不出自己来了。
就像他也从来没有想到,离开还不足一月,天一宗就迎来灭顶之灾。那时候他刚抵达僬侥,还没来得及向丁灵云的父兄赔罪,就接到了急报。
护山大阵被破,钟明烛夺走苍梧剑,留守的玉珑峰弟子无一生还。刚见到传信时,他以为自己看错了,或者是什么人的玩笑。
如果真的是玩笑就好了。
钟明烛,是陆离,亦是千面偃,是天一宗的死敌。而他,则是引狼入室的罪魁祸首。
回云浮山后,他一度想自废修为以谢罪,门中前辈却无人责备他,反而屡次开导他,要他以大局为重,以天一宗的万年基业为重。于是他绝了颓废之心,日益苦练,只为有一天能破开云浮山的坚冰。
可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啊——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回首,瞥见大殿上方的“真武殿”三字,像被刺痛似的露出痛苦之色。
万年来,多少任宗主殚精竭虑试图参悟护山大阵的玄机,都一无所获,可那狼子野心之辈,却偏偏能在机缘巧合下发现云浮山下的玄武之骨,从而一举击溃了天一宗。
当初,他和云逸一样总喜欢把机缘挂在嘴边,如今他却恨极了那两个字。
什么机缘,不过是这天道瞎了眼罢了!
他收回目光,正欲离去,忽地有一道光落在他身畔,白光中,一枚玉牌凭空出现,却是山外传来的情报。
他托住那枚玉牌,指尖轻轻一划,玉牌中封存的讯息便传入他灵海,很快,他就眉头一皱,若有所思道:“观砚前辈也去了?”
就在这时,两道玄色的身影出现在他身后,一个是须发皆白的老翁,另一个则是白发女童,正是木丹心和龙田鲤。
见到风海楼手里的玉牌和他的表情,龙田鲤立刻道:“发生什么了?”
风海楼将玉牌交给他们,眸中闪过一道亮光,道:“我觉得,也许是天一宗重出山门的时候了。”
“哦?”木丹心先接过玉牌,见了其中讯息后,顿时浮现出异样的神色,“竟也在朔原……”
“太师父何出此言?”风海楼疑道,“难道朔原还有什么?”
木丹心还未来得及回答,后山忽然传来剧烈的震动声,似乎是有什么坍塌了,紧接着,只见淡青色的灵力自那处涌出,像决堤的洪水,顷刻就笼罩了整个山头,势不可挡,几乎要冲破冰雪结界。
“这是怎么回事?”风海楼脱口道,那灵力来势汹涌,他被撞得身子一晃,险些没能站稳。
木丹心和龙田鲤也都面露惊色,而后身形一闪就往后山赶去,风海楼抽出灵符替自己加了一道防御结界,也紧跟而去。
天一峰后山有一处断崖,那里建有一间石室,却是一间祠堂,外面看起来毫不起眼,可里面却供奉着所有亡故弟子的玉牒,每枚玉牒中都封存了那个弟子的生平,名字、生辰、经历等等,甚至还有画像。
云逸和程寻的玉牒便存放在那间石室内,吴回那几个早逝的弟子同样如此,就算玉牒毁损,只消门中还有人记得这个弟子,就会替他重铸玉牒,再供奉于石室内,以求他们的魂魄往生无忧。
那灵力就是自此处而来。
那扇常年封闭的石门已经崩塌,像砂砾一样散了一地。那石门有数丈厚,由南冥深处的寒石磨而成,连赤金法器都只能使其表面稍有损坏,而今却像是早被蛀空的朽木似的,被轻易毁去。
寒气阵阵自石室内散出,无数枚玉牒散发着幽暗的光泽,仿佛那里就是忘川彼端。
淡淡的雾气中,白衣女子跪坐在一枚玉牒前,发丝和衣袍在激荡的灵力中飞扬,她却一动不动,连眉梢指尖都无一丝颤抖,好似本就是一尊雕像。
灵力自她身上源源不断往外扩散,卷起地上的冰雪,碾碎途径的坚石,仿佛要摧毁一切,木丹心和龙田鲤互看一眼,同时念起法咒,同样淡青色的结界徐徐展开,将石室围住,也将之前肆意奔涌的灵力锁在其中。
只见结界中的灵气一层叠一层,愈发强烈,不多时,明亮的光芒就吞噬了整座祠堂,而后又在一瞬间凝聚为一点流光,没入女子体内。
而后,结界碎裂声中,白衣女子睁开眼,漆黑的眼似无星之夜,竟是比终年不见天日的祠堂还要暗上几分。
石室内尚有外界投入的几丝光线,而她眼中几乎一点光亮都没有,比沥尽水的浓墨还要纯粹,无喜、无怒、无哀、无乐,什么都没有,唯有与一切隔离后的空寂宁静。
她缓缓站起来,手足上的镣铐发出几声沉闷的响声,只是很快便再没有任何声音了。
暗色的粉屑自镣铐上徐徐洒落,当她转身看向外界时,那副厚重的赤金镣铐已经全部化成了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