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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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 钟明烛就倒了两杯酒, 自己先喝了一杯, 然后将另一杯递了过去。

    长离迟疑了片刻, 就接过了杯子,学着钟明烛的样子一饮而尽。

    钟明烛她没有拒绝, 心情顿时雀跃起来, 再看到长离吃下一块栗子糕后面上似有惊叹之色一闪而过,便得意地扬起唇角。

    她记得长离以前偏好甜食,每每她做了点心, 长离就会比平时多吃一点,而今见她吃完栗子糕的反应, 不禁暗笑道:还是和以前一样。

    这些年她忙着引出天一宗, 其实不似以前那样考究。储物戒中之所以会有这些,倒是因为玄羽的缘故,那只山雀在朔原整天被冻得瑟瑟发抖,可又是自己要来的,不好拿这做文章, 于是就吵着要吃热乎的点心, 钟明烛便备了一些好让她消停一阵。

    将那聒噪的鬼带来倒是明智之举,她如此想着,笑眯眯看长离自然而然去取了第二块栗子糕, 然后才开始讲自己的发现。

    “你可知数月前东南出现了一处裂谷?”

    长离思忖片刻后,点了点头。

    钟明烛注意到她的举动,心道:莫非他们不去南明山庄, 而是在分几路探查朔原,便是因为裂谷之事?

    不过她没有多问,长离想了一会儿才承认,想必是曾经被叮嘱过有些事不可向外人泄漏,她若追问,反倒容易惹来怀疑。

    何况——她已经见到长离了,那天一宗在计划什么,她根本就不在乎。

    “那裂谷通往地底深处靠近熔岩的地方,那头巨兽应是自那里出来的,它霸占了灵力充裕之处,导致原来的妖兽四处逃散。”

    “是这样?”长离忖道,“我原本以为朔原南部没有妖兽巢穴。”

    “其实你我现在所处之地,就是冰原妖兽巢穴之一啊。”钟明烛笑道,见长离面上露出戒备,立即摆了摆手示意她稍安勿躁,“不要紧张,栖息在这河谷中的妖兽早就逃光了。”

    那头巨兽自冰下偷袭她,想来是已在这里待了一阵子,其他妖兽哪里还敢留在这。而被它赶走的妖兽只得在朔原上游荡,寻找补充灵力的地方,近来前去南明山庄的修士比以往多了许多,所以渐渐将妖兽吸引了过来。

    长离分神一探,这河谷中除了那头巨兽留下的气息外,的确还残留有些许其他妖气,只是在前者压制下变得很淡,不容易察觉。

    “那头既然不是妖兽,是什么?”她又问道,“它身上的瘴气似乎和妖兽差不多。”

    钟明烛道:“我也不清楚那是什么,但我记得,上古时期,存在许多生来就具有力量强大的兽类,被称为异兽。”

    黎央饲养的那头火狰,以及当年姬千承试剑的束火鸦,便是拥有法力,却非神非妖的异兽。

    “只不过随着三界分辟,异兽变得愈发罕见,那头巨兽自地底逃出,很可能是古老的异兽种类,至于瘴气,很可能是吞食妖兽时沾染上的。”

    若无威胁,那些妖兽怎会全部逃走。

    “瘴气如此浓烈,定是吞食了许多妖兽。”长离若有所思道,“可它为何要袭击你?”

    钟明烛笑了笑:“异兽到底还是兽类,未经驯化,其实也和妖兽没什么区别,都是会伤人的,就像是凡界的猛兽一样。”她停了一下,注意长离正在认真地听,便轻描淡写换了个话题:“冒昧问一句,天一宗此次下山,可是为了鉴宝大会?”

    不待长离应声,她又压低嗓音,故作神秘道:“我听此次斗法魁首嘉奖是一把至坚至利的木剑,莫非那真的是苍梧剑?”

    长离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须拿到手才能下定论。”

    “这么来,你也会参与?”

    “是。”长离道,“师叔要我务必夺下那柄剑。”

    “我素闻剑修擅战,你若出手,占得头筹必定如探囊取物般容易。”钟明烛举起酒杯,在长离杯上轻轻碰了一下,半真半假恭维道,“我看其他人还是提早死心比较好,免得到时候丢人现眼。”

    长离却道:“我不如以前了。”她口气淡淡的,但话中似含着化不开的郁结。

    随后,钟明烛注意到长离的眉头皱了一下,原本若有似无的愁绪顿时更明显了,她不由自主探出手,想要抚平凝聚在那处的忧愁和遗憾,可手一伸出,才惊觉现在她们已不复当初。

    同样的举动,当年是亲昵,而今却是轻慢。

    她垂下眼,避开长离的视线,手稍稍错开落在酒壶上,看起来原本就是要取酒,口中则问:“为何?”

    “我修为虽涨,但却不会以前的剑了。”长离看了一眼躺在手边的灵剑,“剑意不如,空有修为也是徒劳。”

    原来她早就知道了——钟明烛轻轻叹了一口气,因为的确和以前不同了,所以自己之前才会觉得不对劲。

    长离遗忘了曾经在红尘中的摸索领悟,非但如此,连剑灵之体赐予的剑气都消失不见,是以剑道造诣反倒不如之前了。与那头巨兽相斗时,虽然用的是剑,实则是以修为与之相抗,就和这世间其他剑修一样,剑法看起来凌厉无比,其实于剑道的领悟只停留于皮毛罢了。

    剑修多擅战,追根究底其实是源于经验。与人厮杀搏斗次数多了,出手当然会更为精妙,杀伤力也更大。

    可长离不同,那是她与生俱来的天赋,她不需要经验,甚至连剑法都无需修习,剑在她手中,一招一式皆源于本心。多少人终其一生都领悟不了人剑合一的境界,长离却生来如此。

    可她现在却变得和其他修士一样。

    如果是当年在镜湖畔的长离,最初那剑岂止是在巨兽身上添一道口子,恐怕要将其一分为二。

    而钟明烛的手,哪里可能握得住剑,大概在接触瞬间就断了。

    看了一眼此时已然痊愈的手,钟明烛不禁想到第一次见面时,与她谈论剑道的长离。

    那时候,那个白衣女子不谙世事,她眼里看到的,心中所想的,唯有自己的剑。之后,她在红尘中学会了喜怒哀乐,手中的剑也不再是冷冰冰的,而是有了情。

    如今,历经千难万阻才得来的一切都被抹消,连最初拥有的都失去了。

    钟明烛忽然觉得有些难过,最初,在她轻率地想要在那片纯白上染上别的颜色时,考虑的只是自己,她从来没有关心过长离是不是愿意。

    那已经过去了很久,就算在之后她终是动了心,不再仅仅把长离当成自己的“所有物”,而是甘愿为之付出,可她仍是觉得抱歉。

    “对不起……”她轻声道。

    “什么?”长离其实听到了,可是她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这么,所以下意识觉得是自己听错了。

    “没什么。”钟明烛笑了笑,而后轻轻握住长离的手,“会好起来的,我保证。”

    长离低下头,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心猛地一跳。

    那是很熟悉的感觉,她甚至觉得曾经不止一次看到这样的画面,覆在手上的温度比常人高了一些,在这冰窟中尤显温暖,可那份温暖中,却有伴随着轻微的疼痛——轻微,但绵长。

    仿佛不会停歇。

    钟明烛很快就抽回了手,她见酒壶和碟子都空了,便起身伸了个懒腰,然后要送长离回南明山庄。面上挂着疏懒的微笑,似对什么都不以为意似的。

    “从外走不定还会遇到妖兽之类,我们从河谷回去。”她指了指河流上源,“这河自泛天之水流出,源头离南明山庄其实不远。”

    她们相处不过大半日,长离却觉得对方待自己极是亲切,又想回到地面再遇到雪暴或者那头巨兽就麻烦了,便不推辞,跟在钟明烛身后往上游走去。

    通往源头的路并非笔直一条,而是蜿蜒崎岖,还有不少岔口,钟明烛却很熟悉,沿途不忘和她讲述沿途的风情,还时常取出些果脯蜜饯与她分食。

    长离印象中,自己自辟谷后就没有再进食过,此次下山,同行的门人都是元婴以上修为,她从来没见过他们中有谁喝茶吃饭。

    而这位绿衣少女看起来修为仅次于她师父,但是举止却和门中弟子截然不同,倒是有些像她过来途中看到的踏青郊游的凡人,她不禁暗想:难道外界修士都是这样?

    不过那些吃食入口,倒意外无陌生之感,就像是那桂花酿,入口清甜花香馥郁,下山践行宴上喝的灵酒与之天差地别,她只感慨其滋味,却没有感到太奇怪。

    可能都在缺失的那段记忆中吧,她如此想着,不禁对那段空白多了几分好奇,可当她询问身边那人时,对方却她也不清楚。

    “我们只在焦侥附近相处了十几日,后来我就回了北方,很久以后才听闻天一宗巨变。”罢,钟明烛还重重叹了一口气。

    长离心中顿时浮现出淡淡的惋惜,只是也无法强求,便不再提及。

    两人边走边谈,大多数时候都是钟明烛一人在讲话,长离偶尔插一句。

    不知多少次,钟明烛都忍不住忆起当年,那时候她们的相处也是这般光景。又不知有多少次,她想索性坦白身份。

    什么新仇旧怨都见鬼去吧,长离若是要动手,就把制服带走。

    她已经忍了三百多年,不想继续忍耐下去。可她又知道,这样只会进一步激化矛盾,只会令长离更受伤。

    长离这样宁折不弯的性子简直叫她一边爱不释手一边又恨得牙痒痒。

    况且——她瞥了一眼那张与数百年前相比没有任何变化的容颜,眸光暗了暗——她还没弄清长离为何会舍弃那段记忆。

    在替长离察看状况时,她并非一无所获,只是这发现有些古怪,她一时摸不清头绪。

    总之一切都须得从长计议才是。

    长离自然不知道钟明烛心里盘算的事,只知道与她同行分外轻松,她甚至能知道自己此时的状态是安逸舒适,虽然她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知晓这些情绪的。

    这里到处都是冰,看起来似乎和云浮山有些相似,但实际上却迥然不同。

    云浮山上的冰层为孤鸿尊者修为所化,更像是坚固的堡垒。而这里的冰雪则是经年累月渐渐形成的,没有太多规整的形状,一层层相叠,呈现出最原本的模样。

    倒是这里比较好看一些——她如此想。

    几天里,她们走过大大的冰窟,每个都有独到之处,有些狭长,有些则很宽阔,有些地方长有茂密的植被,有些地方则光秃秃的,还有一段路要自水下走。

    入水时,长离发觉那水竟不是冰水,温度反而比岸上还高一些。

    钟明烛见到她面上的疑惑,便道:“天地初开之际,有天火坠地,在朔原砸出一个巨大的凹坑,天火炽热无比,周围冰雪融化,流入坑中形成了现在这片湖。”她手轻轻一拂,长离眼前立刻出现当年天火坠地的画面,“现在泛天之水底下仍保有热源,所以和冰原相较,湖里其实是温水。”

    “怪不得其他地方都滴水成冰,唯独这泛天之水不被影响。”长离点了点头,“原来有此等玄机。”

    “这里靠近泛天之水了,才会比较明显,越往下游水温越低,只不过还不及结冰就出了天虞山,才不至断流。”

    没多久,地势开始拔高,河水失去了踪迹,周围只剩下厚厚的冰层,道路则隐藏在纵横交错的冰棱中,有不少地方明明看起来已无路可走,可被钟明烛领着东拐西绕一会儿,就会发现已经越过了屏障。

    长离觉得若是只有自己一人,必定找不到往前的路,不禁道:“你对这里很熟?”

    “最近我一直在调查妖兽的事,所以才有了这些意外发现。”钟明烛笑了笑,随意找了个理由。

    几乎没有人知道,她虽然挂了个昆吾二城主的名头,实际上真正的栖身之所是在朔原最北,千年之前,她就访遍了整个朔原,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片土地了。

    头顶的冰层渐渐移开,又一个转弯后,长离觉得眼前忽地豁然开朗,她正站在泛天之水东侧一片高地边缘,从这里可以俯瞰南部整片冰原,还能够看到南明山庄的大门。

    钟明烛陪长离走到离山庄十几里处便停下脚步,指了指远处那一点灯火道:“往那直走就是了,不过我目前是暗中调查妖兽之事,还拜托你回去后不要向其他人提到我。”

    见长离点头答应,她便转身欲走,就在这时,远处忽地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姓钟的!”月白色的身影伴随着这意料之外的呼声迅速靠近。

    钟明烛头皮一麻,心里一阵咒骂,正想念咒立刻离开,谁料对方动作更快,一个箭步就拦在她身前。

    “钟明烛,喊得就是你,跑什么!”若耶没好气道,“你为什么要把我叫去九嶷山啊?”

    她听陆临钟明烛会来南明山庄,回焦侥城稍作安排便立刻赶过来,前几天就到了南明山庄,可要找的人却一直神出鬼没的,眼下好不容易给她发现,哪里肯让钟明烛溜走。

    下一瞬,她却听到一道似曾相识的清冷嗓音:

    “你是钟明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