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听到长离问起失忆的缘由, 风海楼不禁一怔。
自出关以来, 长离从来没有听过以前, 她看起来真的是一点都不在意, 在听闻门派变故后,也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记忆中数百年的空白, 被奸人欺瞒险些身死, 门派元气大伤再无往日昌盛,这些事对寻常人来无一不是至关重要的转折,对长离来却仿佛不值一提。
与脚下的尘埃无异。
对此, 风海楼并没有感到奇怪,他心中的长离就是这个样子的。
所有的外物于她而言只是过眼烟云, 甚至可能连过眼都没有。
她就像是一个冰冷的人偶, 冷漠无情,不关心外界,亦不关心自己,刻板地遵从着门规与师命,都不知这能不能算得上是“活着”。
可此刻, 他却在她面上看到了什么情绪一闪而过。
在风海楼的印象里, 长离只有在别人和她话时才会开口,大多也都言简意赅,这次是他第一次看到长离主动询问什么, 隐约中,他甚至在长离那句话中感受到了迫切。
师叔似乎很想知道——他如此心想。
这时,不等龙田鲤回答, 长离又道:“我的伤,可以治好吗?”
风海楼不禁看向那双黑眸,他记忆中素来似冰封湖面那样平静的眼睛中,当真闪动着情绪。
是固执,又似是悲戚。
他从来没想过,会在长离眼中看到犹如常人的情绪,心中震惊之意愈甚,暗想:师叔看起来就像变了个人。
忽然,他想起当年与长离一起下山前,云逸的叮嘱:“师妹虽然看起来有些不近人情,但并非本性如此,况且她修为虽高却无涉世经验,你可得好好照顾她。”
那时候,他其实有些哭笑不得,长离修为高过他一大截,云逸却反过来要他照顾长离。
而今回想起来,他却隐隐明白了什么。
此刻追问着旧事的长离,看起来再也不像以前那个坚不可摧的人偶,反而显露出一丝脆弱和无措。
而后,他又想到长离之前遇到了钟明烛,心道莫非是因为这个长离才一反常态,想要知晓自己失忆的原委。
“师叔,那魔头和你了什么吗?”一提到钟明烛,他嗓音中就多了几分恨意,“她是不是又编了什么故事?”
“没有。”长离摇了摇头,“是我想知道。”
龙田鲤原本一直沉默不言,闻言又叹了一口气,缓缓道:“离儿,当日钟明烛大开杀戒,你被她伤及灵海,才会遗失那段记忆。”她起初语气中尚有几分迟疑,而后则愈发坚定,“不过忘了对你来不失为一件好事,可以不受心魔所扰,就算想起来,也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长离不语,以前,听过龙田鲤的教诲,她至少会答一个“好”。
龙田鲤见状便道:“你也累了,先回房好好休息吧,切莫胡思乱想。夺剑之事,我们稍后再行商议。”
罢她就起身离开了,风海楼犹豫了一下,对长离道:“师叔,太师叔得在理,当务之急是先养好精神,我先告退了。”完他就跟了出去。
长离抬起头,看着顷刻就空空落落的屋子,良久,忽地叹道:“可我想知道。”
只是人走楼空,这几个字,无人听得。
“太师叔。”风海楼追上龙田鲤,他注意到龙田鲤看起来脸色不太好,便硬着头皮道,“弟子有一事不解。”
“何事?”龙田鲤虽是女童模样,可毕竟是天一宗地位最高的三位大长老之一,言语中总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场。
风海楼稍犹豫,便壮着胆子道:“关于师叔的伤……她……”
他继承宗主之位后,门中大事务皆由他定夺,时间久了,他就察觉到一些以前没有注意到的事,比如弟子卷宗中独独没有长离的,他没有办法查到长离的修炼之法,同样无从知晓那些年她在天台峰过着怎样的生活。
长离的修炼似乎单独由三位大长老负责,这和其他弟子都不一样。此前他事务繁忙,便没有过多追究,今日见到长离的异状,不由得在意起来。
“当时师叔是因为受了重伤才——”
“此事无需多虑。”龙田鲤断了他,“目前你应该把精力放在寻找你太师伯的下落以及对付钟明烛一事上,至于离儿,我们自有安排。”
风海楼自云逸那听过,龙田鲤虽然在三位大长老中最为年幼,看起来没什么威慑力,可做派强硬远甚木丹心,此时他才惊觉云逸所言当真半点不假。
龙田鲤并未摆出严厉的姿态,可每一字都蕴含着不容辩驳的强势,他不敢继续追问,只得低头恭恭敬敬应道:“是。”
下一瞬,他只觉一阵风拂过,抬头一看,龙田鲤已失去踪影。他苦笑着摇了摇头,随后忖道:师叔天赋异禀远非常人能及,是古往今来第一人也不为过,三位大长老将其与其他弟子区别开必然有其道理,当年师父亦无质疑,我又何必多事。
而龙田鲤所提的另两件事,才是眼下最为重要的。
下山前,风海楼与吴回相约在天虞峡谷入口附近汇合,可当天一宗弟子抵达那处后,却不见吴回踪影,只发现一些指引方向的法印,那法印是吴回所留,龙田鲤率领一队弟子依照法印方向寻去,最终到了朔原东南的裂谷附近,法印到那就终止了,可他们仍是没有找到吴回。
龙田鲤在那发现了几条剑痕,她认出其中两条是吴回的剑,自其中能感受到天一宗的灵力,还有一条则是他人所留,看起来功力竟与吴回不相上下。龙田鲤推测是吴回在等待时发觉异常,追踪至此后与人相斗,只是之后如何就不得而知了,她担心吴回遭人暗算,于是与风海楼商议后,就令弟子兵分几路在朔原搜寻吴回的下落。
谁知道非但没有找到吴回,倒是阴错阳差令长离遇上了钟明烛。
一想起来风海楼就有些后怕,长离虽有化神修为,可要与钟明烛为敌还是有些勉强,他心想:必定是那厮另有图谋,才会假意与师叔结交而不是直接下手谋害。而后他又疑道:天一宗已落魄至斯,不知她还在觊觎什么。
风海楼思来想去都寻不到缘由,只能将之归咎于钟明烛的心狠手辣上,他念及天一宗此行的目的,面上不禁浮现出忧色。
钟明烛在附近出现,明有关苍梧剑的消息极有可能就是她的阴谋,如此一来,珍宝阁脱不了干系,可他却听江临照那珍宝阁的老板是值得信任之人。
江临照和慕云假扮的叶沉舟交好,如今真正的叶沉舟重掌身份,也乐得与这位出类拔萃的逐浪城城主保留友情,又因形势需要,交代过江临照一些有关珍宝阁的事。江临照信任叶沉舟,是以对方慕云是可信之人,他便也不会起疑心。
“不管怎样,天一宗此次有备而来,也无需惧她。”思忖半晌,风海楼忽地如此自言自语道。
根据可靠情报,陆临、百里宁卿以及竹茂林全部在西南,钟明烛虽诡计多端,但天一宗若步步为营,她也难以寻到机会。
目前江临照已表示会全力协助天一宗,他、龙田鲤以及长离单独斗都不是钟明烛的对手,可若是三人联手,结果就不一定了,况且随行的其他弟子也非等闲之辈。
“再不济,也能与她拼个玉石俱焚。”
天一宗弟子想要重振威名,又岂能在一开始就露了怯。
历来都是成功成仁,二者取其一,无论结果为何,都无愧亦无悔。
风海楼做好了钟明烛随时来犯的准备,可是之后整整一个月,他都没有发觉任何异常。
每日外出寻找吴回的弟子全都能安全归来,就算偶尔有人受伤,也是因为遇到妖兽的缘故。
山庄中更是和他们来时没有任何区别。天一宗的到来惊动了不少人,有人忌惮也有人欣慰,但那些都在风海楼意料之中,每日都有人登门拜访,那些都是曾经与天一宗交好的门派,风海楼都认识,交谈内容也没什么特别。
龙田鲤带风海楼几次前去求见珍宝阁阁主,想要求证那柄木剑的情况,对方却因为在处理妖兽之事,无暇分身。只是与她手下谈过后,龙田鲤觉得那木剑多半只是着苍梧剑的名号博人眼球罢了。
目前珍宝阁正在扩张,十年一次的鉴宝大会为其积攒了不少人脉,为了吸引更多修士前来,苍梧剑无疑是最好的理由。龙田鲤对此嗤之以鼻,不过就算没有苍梧剑,鉴宝大会亦是天一宗重振威名的大好机会,加上吴回目前仍然下落不明,天一宗无法抽身离去,她只能当吃了个哑巴亏。
庄内仍然蔓延着妖兽肆虐的空旷,可除此之外一切都风平浪静,钟明烛就像当年一样凭空消失了。
连当日的出现,都像是一团虚影,令人无法感知一丝真切。
好几次,连风海楼都起了疑心,怀疑长离那日见到的是不是真的是钟明烛,他也想再问问长离那几日的情形,可龙田鲤下了禁令,没她的允许,没有人能见到长离。
风海楼几次前去都被拒之门外,龙田鲤钟明烛擅长化形,此举是为了防止长离再一次落入钟明烛手中,也是为了长离能够静心修炼。倒是江临照,每次来拜访都能顺利进入长离房间。
只是每次停留的时间都不长,约莫几盏茶的功夫就会离开。
风海楼总觉得怪异,可是又不好多,直到有一天,丁灵云来找他,正巧江临照也来拜访,丁灵云看着他去了长离那,突然道:“太师叔是在撮合江城主和长离仙子吗?”
“这……”风海楼语塞,他觉得这有些不妥,可看起来的确如丁灵云所,龙田鲤似乎有意令长离和江临照交好。
“江城主是挺好的,可……”丁灵云皱了皱眉,“我总觉得眼下并不是什么好时机。”
天一宗的弟子各个都因吴回和钟明烛的事焦头烂额,哪里有闲情逸致谈什么琴瑟和鸣。
“太师叔如此,可能有她的考量吧。”风海楼思忖片刻,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隐隐觉得,龙田鲤会如此似乎是因为钟明烛的出现,可是却不明白其中的关联。
莫非当年之事,还有其他隐情?
“师叔和钟明烛……”他不自觉喃喃道。
“怎么?”丁灵云面上露出好奇之色。
风海楼想了片刻,末了还是摇了摇头:“没什么,是我多心了吧。”
又过了几日,风海楼收到了慕云的传帖。
原来是鉴宝大会时间已近,往年都是在泛天之水上架一座冰台作为场地,但是现今外界不时有妖兽作乱,珍宝阁担心到时候诸多法宝会引来更多妖兽,所以决定在泛天之水上设下结界,只是珍宝阁人手不足,须得山庄中的其他修士助其一臂之力。
帖中还婉言道结界设好会予以协助门派负责人或散修个人鉴宝大会通行令,之后持此令便可进入冰台。
言下之意就是不帮忙就不得参与大会。
风海楼收到后,与几位师叔商议片刻,就决定亲自率领部分门人前往。
天一宗为扬名而来,他作为宗主,若不亲临前去,多半要落人话柄。
龙田鲤等人则留守在别院,以防钟明烛趁虚而入。
出了山庄,往泛天之水方向直行便是冰台所在,覆水十余里,只有一条狭窄的通道连到岸上,鉴宝交易结束后,那处便是修士斗法之地。
阵法已经布置好,只需修士在各处注入灵力,就能撑起阻止灵力外泄的结界。
风海楼率领三十余门人抵达湖畔时,水上已聚集了不少人,他在珍宝阁工匠的指示下派门人分头去往各处灵力汇聚点,自己则在水上绕了一圈,查明冰台附近的情形后才去了最末那段。
每一处灵力汇聚点都悬浮着一块七寸见方的灵石作为标记,风海楼停在一块灵石前,忽然瞥见水下有一道暗影掠过,他顿时一惊,正欲开口质问,下一瞬却听到一阵空灵的乐声。
那是极为动听的琴声,他辨不出是什么曲子,可只听了几个音律就不禁沉醉其中。
风海楼只觉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起来,可他却不觉得奇怪,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身心皆陷入难以言喻的舒适中,像是被羽毛包裹,没有任何压力和负担。
他眨了眨眼,眼前清晰了一些,可映入眼帘的却不再是水波,而是皑皑白雪。
这时,乐声消失了。
冰冷的风刮到脸上,夹杂着细的冰晶,刻下轻微的刺痛。
“这是哪?”他猛地清醒过来,身子一晃,险些自剑上坠下。
再看四周,到处都是高耸的冰凌,层层交叠,将天空都遮住了大半,哪里还有泛天之水的影子,他竟在不知不觉中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是刚刚的琴声!”他惊呼道,而后飞快地抽出一枚灵符,试图向其他门人传信。
可那灵符还没脱手,不知从何飞来一块指头大的碎冰,将灵符击得粉碎。
一只通体漆黑的山雀飞了过来,绕着他转了一圈后落地,变成一个身着黑衣的少女,指着他笑嘻嘻道:“我劝你最好不要乱动,心那些冰凌都钉到你身上。”
她的声音像铃铛一样清脆好听,连带出的威胁都有些不伦不类,完后她就皱起眉,嘟囔道:“不对,那些冰棱那么粗,要怎么钉到人身上,光一根就能把人压死了。”
风海楼面上露出不解来,他本以为落入了什么人的圈套,可那黑衣少女一席话听起来却更像是恶作剧。
可下一刻,熟悉的嗓音落入他耳中,令他整个人都陷入彻骨的寒冷,仿佛连血液都冻住了。
“我可以就可以,你那么多废话做什么。”
青杉少女斜倚着一根冰棱,手中把玩着几粒碎冰,语调中带着特有的漫不经心。
她的笑,温和似春风。
可看在风海楼眼中,却犹如毒蛇吐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