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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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算?”

    听钟明烛讲完事情经过, 慕云如此问道, 她已退回椅子上, 话时一只手紧紧握着若耶的手腕。

    而玄羽生怕被钟明烛突如其来的怒火波及, 早就找机会溜走了。

    屋里只剩她三人维系着这场漫长的对峙。

    其实慕云尝试过让若耶也离开,无奈对方油盐不进什么都不肯走, 她只能将若耶拽在身边, 提防这心思单纯的鲛人不心再度口不择言。

    “算啊……”钟明烛似笑非笑瞥了若耶一眼,看得后者浑身发毛努力往慕云身上靠,“原本是有的, 不过拜某些人所赐,作废了。”

    “我不是故意的……”若耶声嘀咕了一句, 听过原委, 她才明白自己那一声“钟明烛”导致了何等严重的后果,可想了片刻,她忍不住又道,“可我觉得隐瞒也不是什么好事啊,你看你之前就骗过她一次……”

    到一半她注意到钟明烛眼底一闪而过的寒意, 声音顿时低了下去, 最后变成声的嗫嚅。

    慕云手指稍松,顺着若耶手腕滑下,转而牢牢握住她的手, 似在安抚,而后道:“我也觉得,欺瞒并非良策。”

    “呵。”钟明烛冷笑了一声, 接着有些挫败地叹了一口气,“我又何尝不想据实以告。”

    可若是实话,连这几日的安逸都偷不来。

    这几日,是三百多年来,她过得最为轻松的日子,虽然长离不记得她了,可她仍能自对方一举一动中感受到亲近和依赖。

    长离的记忆被抹去了,可心还记得——交谈时她的话不多,可眉眼会不自觉变得柔和,偶尔那双沉静的黑眸中甚至会透露出笑意。

    钟明烛忆起在短暂的几日相处,不禁勾起唇角,许久之后,她才轻轻开口:“你们得也没错,虽然很好,但终归是偷来的。”

    若耶看着那人平静的眼神,突然觉得心被揪了一下,她早已习惯了钟明烛的蛮横无理和喜怒无常,如今映入眼中的,却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

    钟明烛是冷酷无情的,掠夺、杀戮,只要能达到目的,她可以不择手段、无不用极。

    可此时站在她不远处的少女分明透露出了几分脆弱。

    “你……她……”她本就是容易心软的人,看到钟明烛这般模样,心底竟生出些许难过,差点忍不住想出口安慰。

    只是那分脆弱只在钟明烛面上停留了短短一瞬,很快,她就变回若耶熟悉的模样,唇角是柔和的微笑,看起来无比亲切,而浅色的眸子里则透着冷淡,让人觉得哪怕是天地崩塌她都不会放在心上。

    “我想先弄清楚离儿为何会失忆,有些事需要你安排一下。”她的声音中没有半分犹豫,倒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放心,不会让你们作恶。”

    她将珍宝阁交给慕云,除了看中她的本事外,还存了其他心思。

    知道慕云曾在扶风林养伤、从而可能与邪道有牵扯的只有寥寥数人,而那几人因为利益或者人情都不会将此事外传,除了长离。

    若哪天传出慕云和邪道关系密切的消息,多半会是天一宗所为,就明天一宗终于出山了。可那么多年来,钟明烛都没有寻到半点迹象,甚至不止一次寻思:会不会是因为长离曾经答应过慕云不会暴露她身份,就真的一直守口如瓶。

    可那日长离分明了只有在不牵扯天一宗的情况下她才会保守秘密。

    人人都道她钟明烛谋害天一宗,见慕云接手珍宝阁,长离必定会将此事禀明师门。

    而今想来,长离抹去了过去的记忆,自然连那事也不记得了。

    钟明烛决定以苍梧剑为饵时还一直担心圈套迹象会不会太明显,导致天一宗不上钩,倒是多虑了。

    细细交代完各项事宜,她就坐回原来那张椅子上,手一拂,屋中的门窗立即恢复如初,她手里也多了一杯和之前一模一样的茶杯,里面还冒着热气。

    若耶有时候真的挺好奇钟明烛的储物戒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为什么总能变出这些在一般修士眼里奇奇怪怪的东西。

    不过她更在意的是,明明事情都交代完了,为什么那家伙还不走,反而开始悠闲地喝起茶来。

    她扯了扯慕云,后者只无奈地摇了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于是她只能杵在那一言不发,耐着性子看着钟明烛以几乎能称得上附庸风雅的做派口啜着茶水。

    好不容易等一蛊茶喝完,她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开始酝酿起诸如“慢走”之类的客套话,谁知钟明烛收了茶杯后,又抽出一卷书,支着下巴津津有味看起来。

    这姿态,怎么看都不是短时间会要起身告退的模样。

    若耶皱了皱眉,终于按捺不住问道:“喂,钟明烛,你还有什么事吗?”

    钟明烛头也不抬,慢条斯理翻过一页纸才道:“没有了。”

    “那……”若耶想了想又道,“你是不是在等什么人?”

    “没有。”

    依然是漫不经心的口气,听了叫人莫名火大。

    困惑在若耶眼底聚集,她四下张望了一番,怎么都找不到还有什么理由,最后以一种生怕错话的古怪腔调道:“那你……是不是可以走了?”

    钟明烛终于自书中抬起头,脸上也露出疑惑的神色:“走?我为什么要走?”

    “可这是阿云的房间。”若耶又皱了皱眉,不顾慕云的阻拦如此道。

    “这样啊……”钟明烛举起书遮住脸,只露出一双含笑的眸子,声音自书后飘出,听起来有些不怀好意,“我觉得这屋子挺舒服的,所以算和你们做个伴。”

    “你!”若耶终于反应过来钟明烛之前的种种都是故意的,火气腾地窜了上来,但她不想再次激怒钟明烛,于是克制道,“那你早些,我们把这屋子让给你就好了。”

    “不不不。”钟明烛却摆了摆手,还冲她眨了眨眼,“我喜欢的不是这屋子,而是喜欢和你们待在一起,你们若要搬去别处,我自然就要喜欢那别处了。”

    “你什么?”若耶的嗓音一下子高了很多,她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怎么、怎么……”

    “哦,不用担心。”钟明烛笑得更欢,随后手一点,原本立在门畔的屏风立即挪了几丈,移到了床前将那张软塌遮得严严实实,“我不会偷看的。”

    若耶目瞪口呆看着那张笑得如春风般和煦的脸,连话都不知道怎么了:“你、你你……”

    连慕云看起来也颇有几分呆若木鸡的感觉,她不可置信看了看钟明烛,随后和若耶的视线对上,紧接着就涨红了脸。

    她当然明白钟明烛所的“扰”是指什么。

    钟明烛似乎还嫌不够,摇了摇头露出为难的表情,叹道:“不过如果你们想邀请我一起的话,我只能先声抱歉了,如果在以前,我还能给你们一些指导。”

    “谁要邀请你啊!”若耶尖叫道,连声音都变调了,“指导你个头你还要不要脸!”

    着终于忍无可忍地一掌朝钟明烛的面门挥了上去,这时候慕云也顾不上阻止她了。

    “哈哈哈。”钟明烛终于放肆地大笑起来,下一瞬,若耶只见火光一闪,她那掌挥了个空,原本懒洋洋斜靠在椅子上的身影霎时就消失了。

    “最好不要再出问题,不然我到做到。”只留下这句话在屋中回荡。

    “你别跑!”若耶想也不想就算追出去,却被慕云眼疾手快拦住。

    她的面上热意未退,不敢去看若耶的眼睛,只能低着头劝道:“算了,你追出去只会着了她的道。”

    “她有病!”若耶余怒未消,瞪着门外恶狠狠道,大有将钟明烛生吞活剐的气势。

    慕云轻轻叹了一口气,若耶素来好脾气,钟明烛却能屡屡气得她暴跳如雷,她有时候当真是佩服钟明烛的本事。

    戳人痛处真是一戳一个准。

    她和若耶已有半年未见,情人久别重逢,自是少不了温存,可如今被钟明烛这般一闹,哪里还有心情。

    单单是最后那句警告就足以叫人头皮发麻。

    因为那是钟明烛,慕云知道她做得出来。

    如果可以,真不想和那样的人扯上关系啊……

    “阿云……”若耶终于冷静下来,忽然就露出委屈之色来,“对不起……我又给你惹麻烦了。”

    慕云眼中有无奈一闪而过,末了却只摇了摇头。

    她总觉得若耶行事太过草率,总是行动比脑子快一步,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尤其是遇上钟明烛那样心机深沉的人,不定哪天就会落入陷阱。她并非没有过埋怨,可是一对上那双眼睛,那些酝酿许久的教就会在眨眼间烟消云散。

    那双干净的眸子不需要承受世间的污秽。

    “过来。”她轻声道。

    若耶闻言立即往前了几步,站到了慕云身前,下一刻,纤瘦的身躯靠了过来,散发着不久前染上的寒气,就像是一团冰。

    心头顿时泛起轻微的疼,她扯过椅子上的毯子,裹住慕云,然后张手将对方揽入怀中。

    慕云比她矮不少,重伤后身子更是单薄得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下。

    有时候,她甚至连拥抱都不敢太用力。

    过了许久,怀中的身子渐渐暖和起来,这时,她听到了梦呓般温柔的嗓音:“不用道歉的。”

    慕云环着若耶的腰,埋首于对方颈侧,感受着对方稳健的心跳,笑了起来:“现在这样就很好。”

    而后,她又有些伤脑筋地叹了一口气:“不过,还是要先想办法摆平那个□□烦才是。”

    “能不能别‘摆平’两个字。”若耶身子一僵,哀叹道,“我会做噩梦的。”

    “你不是胆子很大,还敢去和钟明烛拼命吗?”慕云抬起头,没好气瞪了她一眼,“这就做噩梦了?”

    若耶心虚地移开眼神:“我看她欺负你,气不过嘛……”而后,她又感慨似的道:“不过我没想到她会对长离那么上心,刚刚她看起来好像真的有点难过的样子。”

    “嗯。”慕云也看到了。

    那个张扬跋扈、不可一世的魔头,有一瞬显露出了脆弱。

    在谈话最初,慕云也觉得,长离之于钟明烛只是一缕得不到的执念。

    可事实上,“情”之一字,从来不为立场所左右。

    钟明烛在天一宗休憩的院子外停留了一会儿,就动身离开了,她不方便在南明山庄久留,反正她不惧寒冷,就算在朔原的冰窟中都能安然处之。

    玄羽一直在她边上候着,见她跨出山庄大门也跟了上去,夜间的朔原比白日冷了不知多少,山雀在她衣襟后缩成一团毛球,却怎么都不愿离开:“我不管,那个讨厌鬼回来了,我才不要和她待一起。”

    “就那么讨厌她吗?”钟明烛在她脑袋上点了几下,替她撑起御寒结界,“你的阿云姐姐可是喜欢她得很。”

    “讨厌死了!”玄羽用力点了点头,“亏得她还长那么漂亮,真是太浪费了。”

    “呵呵。”钟明烛笑了笑,递了一枚玄羽最喜欢的朱果过去,便不再话。

    她知道玄羽只是为了陪着她。

    若耶心地善良,没人会真的厌恶她,玄羽只不过是因为曾经的过节热衷于和她斗嘴罢了,哪里会到宁可忍受寒风都不愿意相处的程度。

    当年她一时兴起带回的两枚雀卵,如今已变成了古灵精怪却不失贴心的跟班。

    这个她原本不属于的世间,不知不觉中竟已生出那么多牵绊来。

    仰头望向满天星斗,她眸中闪过某种感怀的情绪。

    她原本以为这个世间会是乏味无比的,孰料竟是如此多彩,哪怕是倾尽染料,都无法尽数勾勒出全部色调。

    哪怕游荡千年,依旧是看不尽,望不透,无法生出厌倦来。

    ——这就是天帝宁可以身殒天道,也要守护这片山河的缘由吧。

    “主上,你在想什么?”玄羽忽地出声,断了她的思绪。

    她低头对上山雀好奇的眼神,微微一笑:“我在想,之前天一宗大费周章在这冰原四处搜寻,是想找什么。”

    天一宗落脚处,最里的屋子被结界封住,屋中三人正在密谈,分别是龙田鲤、风海楼和长离。

    确切来,是龙田鲤和风海楼正在询问长离前几日发生的事。

    “什么!你遇到了钟明烛?”听到那个名字,两人顿时脸色大变。

    “此事果真是她设下的圈套么!”风海楼神色严峻。

    龙田鲤则一把拉过长离,忧心忡忡再一次替她查看其身体情况来,“那魔头手段残暴,她有没有伤到你?”

    虽然是在提问,可龙田鲤的口气听起来像是已经笃定钟明烛会伤害长离。

    “她……”长离忆起钟明烛震怒之下的举动,眉头微微皱起。

    钟明烛的确对她动了手,可并不是龙田鲤以为的那样。

    犹豫了片刻,她还是摇了摇头:“她没有伤我。”停顿了一下后她又道:“她还替我解了围,那头异兽我暂时还斗不过。”

    “她一定另有图谋。”风海楼冷笑道,“不定那头异兽本就是她安排的。”

    长离心道:可我是在雪暴中偏离了方向才会遇到她,那时候她已经在和那头异兽对峙了。可转念一想,以钟明烛在对付天一宗中展现出的城府来看,预先安排好后以妖气诱她过去也是理所当然。

    接着,她忽地意识到自己不自觉中率先想到的竟是替钟明烛辩解,心头顿时浮现出奇怪的感觉。

    ——我好像……不希望她如师叔所的那样……

    她捏紧手指,心头再度被焦灼之感笼罩,不多时竟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离儿!你怎么了?”察觉到她的不对劲,龙田鲤连忙出声,“是不是不舒服?”

    “我……”她垂下眼,抑下不住涌上的酸涩之感,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没事。”

    龙田鲤听出她声音中的压抑,眼底不禁闪过一丝心疼。

    有些事,风海楼不知道,门中其他后辈弟子也不知道,她却是知道的。

    长离对钟明烛生了情、动了心。

    龙田鲤心里对长离一直存着一分悔。

    那个孩子只不过享受了半日温情,就被他们斩断了与红尘的牵系。

    她有天赋,那是上天赐予她的礼物,她能够到达他们都无法企及的高度,必将带领这个门派走向前所未有的荣耀。

    这是为了门派,也是为了她——那么多年来,他们一直如此服自己,就这样看着那个孩子炼非人之道,变得无情无欲,游离于尘世之外。

    若是永远如此就好了,至少她什么都不知道,也就不会痛苦。可修道之事终是殊途同归,长离也必将投身凡尘经受历练。

    当长离自黑水岭妖窟归来后,龙田鲤就隐隐察觉到:钟明烛是特殊的。

    长离对谁都不闻不问,却会为了她与自己辩解。

    这本应是好事,只是她没有料到,事实会如此惨痛。

    若钟明烛只是寻常弟子就好了,可她偏偏就是怀着别的目的而来。

    她同样没有想到,一直以来都疏离冷淡的长离,在情上会如此决绝。

    情劫,几乎是每个人都会经受的,只是有些可解,有些不可解。

    她犹记得冰封之下,长离跪在吴回座前,脸色苍白得寻不到一丝血色,脊背却依旧挺直,坦言她与钟明烛定了情,她会承担责任,愿接受任何责罚。

    分明是付错了心,却没有半句怨言,也没有任何推诿,撞得头破血流都不知回头。

    “离儿……当年她就很擅长哄骗人心,你涉世不深,不知此人险恶,万万不可信了她的花言巧语。”龙田鲤语重心长嘱咐道。

    她本以为长离既已忘了当年之事,便不再会为情所困,谁知她一见到钟明烛,仍还会方寸大乱。

    风海楼突然插口道:“师叔,她有没有向你听什么?”

    长离忖道:“她问我是不是算去夺剑。”

    “那你有没有和她提到大师兄的下落?”龙田鲤问道。

    “没有。”长离摇了摇头,“不过她告诉我不少妖兽之事,还了那头异兽的来历。”

    “哼,她的一个字都不能行,我倒是觉得这些统统都是她的阴谋。”风海楼愤愤不平道。

    长离下意识想反驳,思考片刻,终究还是什么都没。

    龙田鲤示意风海楼冷静些,而后若有所思道:“不管是不是她的阴谋,事到如今我们也难以回头,不过夺剑之事可能要另行商议了。”

    她话音未落,就听到长离清冷的嗓音响起。

    不知为何,这声音莫名让她想到多年前对方坦白与钟明烛关系时的情形。

    平静之下隐隐透着不容动摇的固执。

    “我会拿到那把剑。”

    钟明烛夺走了苍梧剑,那她就要负责将剑夺回来。

    是责任,是赎罪。

    长离低头望着自己的手,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能力夺得那把剑,可心底却有个声音无比清晰:

    ——这是她的过错,是我们的过错。

    可同时又有一道嗓音盖过了心中的声音:会好起来的,我保证。

    那是钟明烛的声音,分明是十恶不赦的罪人,的话却令她忍不住想去相信。

    她不明白,可她想要明白。

    于是她抬起头,问出自与钟明烛见面后就盘踞心头的疑惑:

    “师叔,我是受了什么伤……为什么会失去那段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