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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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要信口雌黄!”风海楼想也不想就断然道, “你的我一个字都不信。”

    “哼, 信口雌黄的是你们才对。”钟明烛冷声道, “大概是天道也看不下去, 才会安排我在你们作梗前先一步遇到离儿,那几天我替她查看过脉络以及灵海, 她的灵海毫发无伤。可她却和我是此前受伤所致, 我便觉其中定有蹊跷。”

    “师叔让你……”风海楼闻言又是一惊。

    要给人查看灵海,须得任凭对方灵力进入自己体内,这是非常危险的举动, 修为浅时尚且不算明显,但长离已有化神修为, 他人灵力流入脉络, 她有丝毫抗拒都会导致巨大的痛苦。换而言之,必须心中毫无芥蒂才可以。

    “是啊。”钟明烛笑了笑,“她虽然不认得我了,可还是相信我。”

    “可是——”

    钟明烛的耐心消磨得差不多,风海楼一开口她就断道:“没有可是, 我告诉你, 离儿那段记忆,并非因灵海受损而遗失,而是被封印了。”

    那封印极为隐蔽, 乃由七枚玄冰针结成,一旦移除天枢位那枚冰针,封印就会解开, 那日钟明烛察觉了封印所在,却想不透其原委。

    若长离或者其他人想要斩断那段回忆,分明彻底抹去那段记忆来得更简单,而且一劳永逸。为何要设下如此复杂的封印。

    ——仿佛是为了以后能够重新想起一样。

    “当时她是旧伤所致,而今你也这么。”钟明烛眯了眯眼,“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只是你片面之词罢了。”风海楼大声道,他脑子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事,每样都叫他心烦意乱。

    钟明烛盯着他,握了握拳,她是当真杀人的心都有了。

    当年但凡听过她的人都会对她心存忌惮,顶多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愤慨几句,哪里有元婴修士敢对她大呼喝——就算有,也在开口一瞬就灰飞烟灭了。

    她耐着性子和风海楼交谈,换来的却是反反复复毫无意义的“不信”,叫她怎能不烦躁。

    当年她得了长离保证,才会背负世人的骂名而无一句辩解,因为她知道,哪怕天下的人都不愿听她的辩解,长离也会好好听进去。

    长离早年的不问尘世使得外界流言蜚语对她几乎没有影响,她虽懵懵懂懂的,却会自己听、自己看。钟明烛耗费了近三百年钻研八荒镜的玄机,为的就是能在长离面前证明自己的清白。长离鲜少涉足红尘,是以不会随波逐流,若向她提出在天一峰利用八荒镜重现当年之景,她一定不会拒绝。天一宗其他人要是反对,反而会成为长离眼中的无理之举。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如今长离对过去一无所知,钟明烛就是想解释也无从起。

    她深吸一口气,随后看向风海楼,看出他是定了主意软硬不吃,心中一时犯了难,照这情势看,继续否认只会导致对方越来越抵触,她寻思着也许该换种方式。

    可是从哪里下手呢……她忽然想到,长离失忆的原委,风海楼一样被瞒在鼓里,那么当年发生在长离身上的其他事,他会不会也一概不知,于是她试探性问道:“你可知当年离儿曾被困在一个名为六合塔的地方。”

    “什么六合塔?”风海楼眼中果真出现疑惑之色。

    “果然,你连这也不知道。”钟明烛道,“当年逃出迷阵后,羽渊派人将离儿锁入六合塔中,万幸那事她尚且不知道我的身份,才被我钻空子毁了塔。后来,在镜湖,你和丁灵云离开后不久,她手下二人再度追来,其中一个为剑修,是荒连剑宗的掌门姬千承,另一个则是个神神秘秘的黑袍人,我探许久都没有查出他的身份。”

    风海楼心里咯噔一声,他记得当年自己离开云浮山前,云逸正在追查那黑袍人的身份,钟明烛这番话,倒不似凭空捏造。

    钟明烛又道:“你当年之所以会下山听真龙之骨,是因为那时候许多门派倾巢而出搜寻真龙之骨,云逸怀疑与合虚之山论道一事有关的缘故吧?”不等风海楼回答,她便继续道:“而天一宗护山大阵的阵眼,正是真龙之骨。昆吾城只在邪道中有势力,调遣不了正道门派,你既然怀疑我,为何不顺便怀疑一下起意搜寻真龙骨的人呢?”

    虽仍是不话,可风海楼不由自主露出了疑惑之色,他从一开始就认定了钟明烛是作恶之人,从没有想过其他,今日听她提及过往,忽地就想起许多多年来一直被忽略之事。

    当年正邪两道无数弟子奔走江湖,在天一宗落难后,寻找真龙之骨的那些人很快就销声匿迹,而且云逸自合虚之山回来后就过担心羽渊仙子对天一宗不利。如今天一宗仅能固守云浮山,分布他各处的灵田灵矿早已被人瓜分殆尽,倒也应了云逸那时的担忧。

    “风海楼。”这是钟明烛第一次喊出风海楼的名字,“你不相信我自然是可以,但身为一宗之主,以整个门派为重,需要考虑的远比你以为的要多。天一宗躲在冰下几百年,你那些个太师伯太师叔忌惮的难道是我吗?”

    “我……”风海楼终于动摇起来,那时候他尚未正式接任宗主,心里觉得这既然三位大长老做的决定,那自然是有道理的。可若仔细推敲,一个钟明烛,的确不至于令三大长老都心生畏惧。吴回不知护山大阵的奥秘才会被钟明烛暗算得手,待他伤势恢复,钟明烛就决计不是他的对手,何况还有木丹心和龙田鲤。

    愈是深思,他就愈发觉得处处透着古怪,他又想起自己询问长离情况时龙田鲤强硬的态度,心中更是动摇得厉害。

    钟明烛敏锐地察觉到他神情的变化,明白自己用天一宗的安危动之以理,终是稍有见效,又语重心长道:“我不清楚龙田鲤他们是同样被蒙在鼓里,还是不愿告诉你,但不管如何,总该有个过得去的缘由才是。”她一弹指,遍地冰刺顿时消失,“其他弟子浑浑噩噩也就算了,你身为宗主,岂能连大局是什么都不知道。”

    完后,她指了指一个方向,示意风海楼可以走了,如她最初所的那样,没有伤他分毫。

    风海楼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一抹挣扎,正欲踏剑离去,然念起今日听闻的种种,忽地下定决心,缓缓开口道:“当时师叔受了重伤,一直在太师叔那养伤,我只见过她一次,在她前去替师父守灵前。”

    他觉得自己其实什么都不应该的,可他也不得不承认,听了钟明烛那一番话,他有了怀疑。

    ——而更多的也许是愧疚。

    那时候,他分明答应了师父,会好好照顾师叔,面对钟明烛的质问,他却一个字都答不上来。

    那时候他就已经动摇,只是固执地不愿抛下所谓的“立场”。

    可他又如何不明白,在了解事实之前,立场往往是累赘。

    “那时师叔她……”他回想起当年看到的情形,语气中多了几分沉重,“握不了剑。”

    那时他前去不语峰取药,途径山前的树林时,远远看到了长离和龙田鲤,长离正在缓缓拾起地上的一柄剑,风海楼以为长离终于养好伤算练剑,却发现她虽然拾起了剑,但那柄剑却在不住轻晃。下一瞬,守在边上的龙田鲤弹出了一枚石子,那柄剑就被击落在地。

    而那枚石子上没有附加任何灵力,就这样,长离的剑都被震得脱手坠地。之后,风海楼看着长离再一次去拾那把剑,然后再一次被龙田鲤击落。

    约莫六七次后,他不忍心继续看下去,就匆匆离开了,他以为长离伤势重到再也无法握剑。再后来相见,便是长离自祠堂中走出时,长离非但修为突飞猛进,甚至持剑也再无障碍。

    而今想起,他才察觉,当年他并未亲眼见证长离失忆之事,那天他们甚至没有得上话。他只记得长离脸色苍白,那双漆黑的眸子看起来比以往更加黯淡无光。

    “我所知道的只有这些,给你听也没什么影响。”他想去看钟明烛会是什么表情,对方却避开了他的目光,很快,一枚做工考究的玉牌飞到了他手中。

    “如果有事想要找我,用这个就可以。”钟明烛的声音中透出一股异样的冷淡,“当然,想丢掉的话也随便你。哪天你找到靠谱的证据表明我就是凶手,我任凭处置。”

    罢她就挥了挥手,像是很不耐烦似的。

    风海楼看了一眼手中的玉牌,犹豫了片刻,便放入储物戒,然后头也不回离开了。

    不知过了多久,钟明烛忽地像失了力气似的,倚着一根冰棱缓缓坐下,抬起手捂住了眼睛。

    “离儿……”柔和的嗓音充满了哀恸,好似快要哭出来一样。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伤了长离的心,却不知道自己一厢情愿以为的程度,可能连长离真正感受的十分之一都比不过。

    风海楼或许不明白,可她却是明白的,长离为何会握不了剑。

    修剑即是修心,长离的剑与心境息息相关,当初历经世事有所感悟方有镜湖那一招断水。

    她初涉世事,甚至连险恶二字都不甚了解就徒然受重创,心中会是何等绝望和恐惧。

    而她又忍受着那份煎熬过了多久呢?

    孤身一人守着那祠堂,可曾觉得冷,可曾觉得累?

    钟明烛放下手,看着没有一丝暖意的雪地,突然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依旧做错了。

    “也许现在这样才是最好的……”她轻声道。

    南明山庄外风雪没一刻停歇,而山庄内部,上方却是晴朗的天空,虽是以幻象构筑,看起来却和真的差不多。

    望着窗外,长离又一次走了神。

    她不记得这是第几次了,龙田鲤吩咐她好好练功,为不久之后的鉴宝大会做准备,可往往调息不到几刻钟,她的思绪就飘到了别处。

    比如看着那云起云落,她就不禁想到当年天台峰的天空,出关后她就下了山,没有来得及回原本的住处看一看。

    钟明烛既然与她做了一百多年师徒,多半是在天台峰习艺,她不清楚对方是不是也住在重明阁,如果是的话,那里也许留下了什么也不定。

    她又想:那人看起来比我厉害许多,真的当过我的徒弟吗?她想来想去都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可以教她。

    龙田鲤钟明烛为了苍梧剑三番五次冒犯天一宗,终于被她奸计得逞。

    但一想起在冰原与她想见后的情形,长离就忍不住疑心道:她既已得到了苍梧剑,为何还要救我?可转念一想,钟明烛对她隐瞒了身份,便觉得对方多半和龙田鲤所的一样,另有所图。

    至于图什么,她就想不明白了。

    就像这些天她胡思乱想的许多事一样,到最后总是不了了之。

    她不知道自己因什么伤导致失忆,也不知道那一百多年的生活是何种情形,更不知道每每想起钟明烛时,总会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长离仙子,又在想什么?”

    温和的问候传入耳中,长离自窗外收回视线,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男子面上,眼里闪过一丝迟疑,思忖片刻,便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她现在知道了这个人叫江临照,是师叔口中天资几乎可与自己并驾齐驱的修士,据自己曾经和对方过交道,还一同出生入死过。

    这几日,江临照诉了当年在僬侥城的见闻,以及与她一起被困迷阵的事,可是任凭对方诉得再细,她都没有半点印象。

    甚至对于江临照本身,她仔细想了半天,都寻不到任何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和出关时,见到天一宗那一干弟子一样。

    她只认识木丹心和龙田鲤,其他门人一个都不认识,而唯一稍有印象的云逸,听龙田鲤他们在三百多年前死在了钟明烛手里。听到云逸的死讯,她心中有一瞬浮现出与现在相似的沉闷感,不过很快就消失了,她也没有过多留心。

    人也好,物也好,都没什么区别,新任宗主叫风海楼,于她而言只不过是一个名字罢了,出关后她唯一有所疑惑的,是为何自己不再能用无刃之剑,得知自己受伤后,连那丝在意都荡然无存。

    直到遇到了钟明烛。

    ——她不一样,和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

    自离开云浮山到抵达朔原,历经月余,可长离至今记不全与她一起下山的同门都长什么模样。而钟明烛,不过共处了短短几日,长离就记住了一切有关她的所见所闻。

    无论是声音、容貌,还是笑时眼睛弯起的弧度、生气时眼底慑人的寒意,甚至衣服上只比底色略深、不过寥寥数笔的花纹,长离都记得一清二楚。

    “因为你们曾经是师徒,感情自然比一般人要来得深。”龙田鲤是这样告诉她的。

    可长离却心想,她和吴回也是师徒,就算去掉那三百多年,也还有三百多年,可她想起吴回时,就和龙田鲤、木丹心一样,总隔着一层薄薄的雾,不那么真切。

    江临照看得出长离有心事,好几天了,长离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就望向窗外,似乎在寻找什么,甚至在他正在话时也不例外。

    他为长离表现出与以往不同的一面而欣喜,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感到失落。

    龙田鲤他和长离资质相近,修为也差不了多少,一起讨论修炼之事可事半功倍,这正合他心意,是以隔三差五就来拜访,只是无论他什么,长离似乎都提不起兴趣,连修炼都有些心不在焉。

    他不止一次过问缘由,可每一次,长离都只神情淡漠道出“没什么”三个字。

    大抵因为自己终究是外人吧,他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是在下多心了,不过长离仙子以后若有不解之事,在下愿意为仙子分忧。”而后便起身拱手道:“那今日在下就先告退了。”

    可未待他离开,长离突然开口道:“等一下。”

    “仙子有何事?”江临照心中顿时燃起雀跃之感,嗓音都拔高了些许。

    长离没有看他,似乎正在思考,稍待片刻才轻轻道:“我有事想问你……”她似乎是很努力才将这句话出口。

    “请。”

    “当年,被困在昆仑台的,除了程寻师兄、你、我以及那个出手相救的前辈外,还有没有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