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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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临照的笑僵了一下。

    他自龙田鲤那知道了长离失忆的事, 要不惋惜是不可能的, 毕竟那是他与长离的为数不多的相处时光, 可一想到当年长离可能受到的伤害, 便又觉得这样其实也不错。

    忘记了,就无需日夜遭受折磨了。

    在龙田鲤的暗示下, 他在讲述往事时, 都刻意略去了钟明烛的存在。长离的反应看起来很淡漠,他原以为她对这些都不感兴趣,没想到她第一次提问, 就是追究那些被他省略的部分。

    若是其他事,他倒是可以据实相告, 可钟明烛对于天一宗来, 是外人不可多谈的存在,更何况,若是坦言,那就是在告诉长离自己之前都在谎,这似乎不是明智之举, 他不禁犯了难。

    见长离正看着自己等待回答, 他只得轻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惊讶,而后装作不以为意状道:“哦?不知仙子为何会问这个?”

    为什么会问……

    长离收回目光,想了一会儿才缓缓道:“钟明烛, 我一见到她,就觉得很熟悉。”话未完,她便有些疑惑地捂住心口, 一提到那个名字,胸腔中就似有什么在鼓噪,可她却寻不着任何缘由来解释,皱了皱眉,她努力忽略那股异样的心悸,继续道:“师叔那是因为以前我与她相处时间较久的缘故,而且据当年我是和她一起回云浮山的,所以我想,下山那一年,她是不是也在。”

    那天钟明烛隐瞒身份时告诉她两人在她下山时结伴同行过一阵子。而江临照告诉她的事涵盖了自五泉山到僬侥,再辗转回云浮山的一路,理应有钟明烛的存在才是。

    “原来如此。”江临照笑了笑,有些勉强,他自认编得还算妥善,逃出迷踪阵的功劳也全被他推到了程寻身上,谁知长离倒是能找出破绽。

    他念及当年那与长离形影不离的少女,心中一瞬浮现出恍惚之感。

    钟明烛给他的印象是天资聪颖却有些恃宠而骄,他也曾疑惑寡言冷淡的长离为何会有性子如此跳脱的徒弟,不过爱屋及乌,对于钟明烛的不讨喜之处,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待她很是友善,还不止一次在程寻对她发难时过好话。破解迷踪阵时他第一次感受到钟明烛在阵术上的天赋,还暗中赞许名师出高徒。哪里知道,当时在场其他三人加起来其实都不是她的对手,他那番赞许若出来,只会贻笑大方。

    同行那段日子,他便觉得长离似乎对钟明烛格外好,也只听得进她的话,他知道师徒感情好理所当然,却也忍不住羡慕,后来,在得知钟明烛身份时,他一度不敢相信。

    他不知道如此血淋淋的真相对长离是怎样惨痛的击,三百多年来一直在担心着,重逢后,发觉她看起来并无大碍,才姑且安下心,如今见长离主动提及旧事,他不禁开始疑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长离都表现出在意。

    长离见江临照虽然面色平静,可眼神闪烁似在沉思,倒与前阵子龙田鲤的反应有些相似,心道:他也和师叔一样。便想也许自己的猜想是对的,不过如果对方不愿,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得闭口不言。

    只不过犹豫了一会儿,江临照便发现长离竟又望起窗外来,不禁叹了一口气。长离心思已到了别处,这表明他可以离开了,他拱了拱手,正欲再道一声告辞,可心里忽地涌现出一丝不甘。

    那么多年了,她的目光依旧没有落在他身上。

    他看了一眼长离,忽地大声道:“为何宁可执着于过去之事,也不愿多看看眼前?”

    长离缓缓收回视线,她不明白江临照为何会问这个,面上露出疑惑来,她逐字思忖这几个字,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道:“我正是在看眼前啊……”

    也许知道了过去发生的事,她就能明白此时心底的感觉是什么。

    “前阵子,我见到她了,她对我很好,我们曾经是朋友,我都信以为真。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天一宗的仇人,我需要杀了她为天一宗报仇。”她继而一边思考一边缓缓道,“可我心里却不想那么做,这很奇怪。”

    “因为她骗了你,你以为你们是朋友,才会不忍下手。”江临照声音中多了几分自己都未察觉的焦躁。

    “不一样。”长离摇了摇头,“她,和其他人都不一样。”她再一次覆上心口,低喃道:“见到她之后,我才知道,自己原来和以前不一样了。”

    江临照的脸一点点苍白起来。

    “我会记得她的模样、她的声音,可是在以前,我好像……从来不曾去看过谁、谁长什么模样。”长离得很慢,不时需要停顿一下,来搜寻恰当的字句,“她和我约好了要去看桃花,我不知道桃花是什么,天台峰应该没有吧,可我会觉得有些熟悉。知道她骗了我,我很生气,想要追上她,想抓住她,却不想杀她……”

    这次江临照第一次听到长离那么多话,若是以前,他定要欣喜若狂,而今他却觉得有些讽刺。

    长离口中的每一个字,都属于另外一个人。

    过去是这样,现在亦是如此,若是其他人也就罢了,偏偏是伤害了她的钟明烛。江临照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甚至恼怒,但又无可奈何。

    注意到他的脸色,长离又一次流露出疑惑之意,她只是在描述自己的感受,不知道那些话在其他人看来其实会有些不妥,她以为江临照如此是身体之故,便问道:“你不舒服吗?如果这样,还是早些回去休息比较好。”

    江临照一愣,他对上长离认真的表情,明白对方不是在讽刺或者笑,不禁摇头苦笑,压在心头的抑郁却也因此一下散了,他摆了摆手道:“在下身体无恙,多谢仙子关心,不过时日不早,也是时候回去了,改日再来拜访。”

    这时,外面忽地传来一阵喧哗。

    长离与江临照立即走出屋子,外面,龙田鲤正在与卢忘尘和肖月交代什么,见长离出来,朝她点了点头,示意她过去。

    原来是外出布置鉴宝大会结界的修士遇到了意外,目前不知具体缘由,只知那里的人都稀里糊涂被引到了别的地方,连珍宝阁的炼器师都不例外。有一个修士清醒过来后,发现自己置身于距离南明山庄不远的一处高台上,原以为是仇家暗算,可等候许久什么都没发生,便满腹疑惑赶回来,庄中才知道发生了这等事。

    前去的有两位化神修士,一个是来自岭南的散修朱鸿,另一个则是观砚,他们同样被引去了别处,停留一阵子后便回了南明山庄。

    天一宗接到消息时,外出的修士已经陆陆续续回来了大半,没有任何人受伤,只是还有一些人下落不明,其中包括风海楼和天一宗其他七名弟子。

    正当龙田鲤安排众人分几路外出寻人时,弟子来报珍宝阁阁主前来拜访。因情势混乱,龙田鲤也顾不上排场礼数,直接邀请对方到院中商议。

    不多时,长离便看到一个裹着厚厚长袄的女子出现在院中。

    那女子便是接替了李琅轩位置的慕云,比长离略矮一些,面带病容,元婴修为,似是受过重伤,灵力有些虚浮,加上桃花眼下的一点泪痣,看起来格外弱不禁风。天一宗众人,包括龙田鲤,见了她后都不由得一愣。

    他们早已听闻过慕云手段雷厉风行,和外貌不符,却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病怏怏的模样。

    慕云应是察觉到他们心中所想,淡淡一笑,也不多赘言,开口便问起天一宗在外弟子的情况,得知还有人下落不明后便提出会加派人手尽快寻到他们。

    看来她似乎将所有门派都走了一圈。原本因为珍宝阁对于木剑之事故弄玄虚,龙田鲤一直对慕云颇有微词,如今见消息才出,对方便亲自上门拜访商议安排,如此果断,倒是令她稍有改观。

    “此事略显蹊跷,不知慕道友有何见解?”

    慕云道:“归来的修士都毫发无损,看起来倒有些像恶作剧。”她顿了顿,长离注意到她正有意无意地量自己,“不过连观砚前辈这等高手都被玩弄,对方实力可见一斑,做出这般有如儿戏的举动,委实叫人不解。”

    龙田鲤点了点头:“我原以为是仇家设计,可归来的弟子都安然无恙,的确很奇怪。”

    “可若真当是恶作剧一笑置之,不定正中对方下怀。”慕云正色道,“所以我更愿意将之当成是威慑。”

    “威慑?”

    “再几日就是鉴宝大会了。”慕云的目光落在了目不转睛盯着长离的江临照身上,继而道,“传言道那日极有可能有人作乱,我本以为那只是谣言,出了这事,倒是不得不慎重了,只是目前尚无头绪,若是贵宗有所发现,请务必告诉我。”

    算外出的弟子已整装待发,慕云便将带来的珍宝阁守卫交于龙田鲤。

    长离心想宗主失踪是大事,自己应当做点什么才是,便对龙田鲤道:“不如我也一起去吧。”

    龙田鲤却断然拒绝:“你留在这就好。”而后,她拜托江临照好好照看长离。

    慕云已转身离去,听到她的话,脚步顿了顿,回头瞥了一眼长离和江临照,什么都没就走了。

    很快,龙田鲤也带领一干门人与珍宝阁守卫消失在门外。

    偌大的院中顿时只余下零零落落几人,长离垂下眼,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就缓步折回屋子。

    江临照看着她,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稍待片刻,他深吸一口气,似下定了决心,跟上长离道:“若长离仙子有时间,在下愿将所见所闻如实相告。”

    话音刚落,他便看到长离抬起头,漆黑的眼眸中浮现出他从未见过的神采。

    “阿云!你没事吧!他们有没有发觉什么!”

    慕云一回去,若耶就把她扯到屋里,紧张兮兮问个不停,因为和长离过照面,所以她无法陪慕云一起去见天一宗诸人,生怕那边察觉慕云和钟明烛的关系后做出什么危险的举动。

    尤其是险些在长离手下吃亏后,现在她对天一宗格外敬畏。

    长离如此厉害,那些前辈长老们都不会是省油的灯吧!

    问就算了,还从脸到腰一路摸索下去,倒像是慕云已经受了伤却瞒着她一样,慕云一把按住她到处瞎摸的手,半是恼羞半是无奈道:“我没事,别乱扯。”

    “哦……”若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而后递去一枚玉牌,“你出去的时候,钟明烛那混蛋好像传话过来了,算去裂谷通往的地下查探一番,一时半会儿不会出现了。”

    这玉牌是钟明烛留下方便和慕云传信的,如果距离不远,可以直接以灵力将想的话封入玉牌中,不需多久,另一块玉牌就会收到那句话。

    “什么?”慕云脸色一变,夺过玉牌将钟明烛那番话重听了一遍。

    那嗓音维持着一贯的玩世不恭,但内容倒是和若耶所的一样,自己已经动身,只字不提几天后的鉴宝大会。

    若是到了地下,这玉牌多半就会失效,意味着慕云无法联系上钟明烛。

    “她怎么突然……”慕云不可置信地盯着玉牌,很快,面上露出几分焦躁。

    “咦?那家伙滚蛋了难道不是好事吗?”若耶一头雾水道,她原本还以为这是惊喜呢,能摆脱钟明烛,她求之不得。

    慕云瞥了她一眼,头疼地按住额头:“我是希望她尽早离开,只不过是处理完现在的事后。”她见若耶仍是不解,叹了一口气,继续解释道:“那把木剑,她特地做成了苍梧剑的样子,就是为了引出天一宗,可她现在走了,几天后被天一宗的人看到木剑的模样,我又该如何收场。”

    “那……”若耶意识到问题所在,“可不可以换一把剑?”

    “现在那柄木剑虽然远不及苍梧剑,却也是以最好的梧木耗费数无数灵石灵材炼成,为化神宝物,只剩几天了,另找一把化神木剑几乎不可能。”

    她与龙田鲤交谈时放出风声,便是因为钟明烛她那天算大闹一场,到时候会一并处理木剑的问题。

    从龙田鲤拒绝长离跟随的情况来看,她不定已经猜到这与钟明烛有关。

    这正是钟明烛想要的。

    慕云知道她已有计划,布置结界的借口就是她想出来的,钟明烛料到风海楼新任宗主,在这等事上多半会亲自前去以树立威名。

    至于鉴宝大会上,钟明烛会做什么,慕云尚且不知情,不过她觉得以钟明烛的手段,多半不会有什么问题——硬碰硬也许不占上风,可若论诡计多端,天一宗那些正道弟子加起来恐怕也不是她的对手。

    布局已经开始了,关键之人却一走了之。又因为妖兽事出突然,慕云来不及准备其他对策,原以为按钟明烛对长离的执念,只可能提早动手,是以无后顾之忧,哪里会想到竟在这个节骨眼出状况。

    而今之计只能找个借口替换奖励,比如木剑损毁或者被盗,但这样无疑会使珍宝阁信誉受影响,损失不可估量。

    慕云好不容易才站稳脚,正算拉拢丁灵风控制云中城的分家,不想在这时候心血付诸东流。

    若耶一下慌了神,“天一宗可不好对付……那要怎么办啊?”

    慕云沉忽地想起在天一宗院中所见,顿时有了主意,按住玉牌,默念口诀,只见玉牌上白光一闪,她的话已被传了出去。

    “你了什么?”若耶好奇道。

    “我把今天看到的,和长离有关的事告诉了她。”慕云看起来有些忧心忡忡的,“可能多了一些臆测和添油加醋。”

    不过无论是有效果或者适得其反,钟明烛都会回来的。

    慕云不觉得那个狂妄自负的家伙能忍得了。

    “如果是我,我也忍不了……”她自言自语道。

    钟明烛其实仍在犹豫,所以她走得很慢,走了好一阵子,还没离开冰棱区域。

    长离在剑道上迷失,甚至一度连握稳剑都做不到,归根究底都是她的错。

    是她的谎言伤了长离的心。

    云逸死不死,天一宗有没有遭受暗算,都不会改变她曾经的欺骗。甚至,云逸的死,天一宗的败落,她虽然不是直接凶手,却也间接推动了那些事的发生。

    真凶应是趁云逸等人昏迷时下手杀了他们,恰恰是钟明烛导致他们会陷入无法反抗的境地。而云浮山下的玄武骨,如果不是因为她需要去见李琅轩,又怎会带长离去镜湖,从而使得镜湖下的秘密重现于世,被人寻到重创天一宗的机会。

    她没有亲手去做,却逃不了干系。若没有对长离动心,她多半会灭了天一宗满门吧。

    知道了这些后的长离会怎样想?所谓的有机会解释只不过是她一人的看法罢了。

    长离若是想起了过去,也许只会多受一次伤害。

    “连我都变得不像我了。”她嘟囔道,“真是的,管这些做什么。”

    这样的顾虑不符合她的作风,她对此心知肚明甚至会自嘲为矫情,可又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去设想长离的心情。

    忽然,她察觉附近隐约有剑气,神色一凛,心翼翼往那处而去。

    到了剑气所在处,只见那里散落着一地碎冰,冰块很大,看起来像是冰山被剑气碾碎后的遗迹,应是有人曾在此处斗剑。

    她抚上一块冰的边缘,发现上面尚留有淡青色的灵气,随后,又在另一块冰上瞥见一丝细细的血红。那同样是剑痕,而那抹血红,是血,只不过是非常久远、已被剑吸纳的血气,散发着令她倍感亲近的气息。

    这场战斗就发生在几天前,若时间久了,被埋到雪下,就很难被人发现了。

    而后,她注意到冰块下有几点青黑色,拾起一看,却是斩铁的碎片,上面也留有淡淡的血气,而碎片上,有几条看起来是划痕的东西。

    那是铭文的一部分。

    “这倒是有意思了……”她眯了眯眼,眼底流露出危险的神色。

    这时候,怀中的玉牌一亮,她取出,皱着眉头量了几眼才去看其中的内容。

    还没全部看完,她的表情就彻底冷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