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朔原终年风雪肆虐, 北部山顶上更是久不见天日, 而今灵力激荡, 杀意寸寸漫延, 本就阴沉的天色愈发昏暗。
那两修士中一人手持子母龙凤环,金光闪闪的, 他手一晃, 摇出哐当一通乱响,杂乱的撞击声中凤环忽地飞出,直往钟明烛眉间奔去, 奔袭途中,有巨翼自两侧展开, 好似当真有凤翱翔于天。他身后的另一人则托出一把焦黑色的古琴, 手在弦上一拂,延绵不断的琴声化作有形的屏障,看似无害却杀机暗藏,恰到好处地填补了另一人攻击时露出的空门。
那两人虽然被钟明烛逼得仓促现身,但毕竟是化神末期高手, 经验之老道常人难及, 没有一丝慌乱,刹那间就结成攻防一体的阵线。
一人毫不留情进攻,一人以琴声协助, 相辅相成织成密不透风的网,将钟明烛团团围住。
她若硬接那凤环,潜伏于四周的琴声就会瞬间化作利刃将她刺穿。
那两个修士就算在化神末期修士中也是佼佼者, 修炼多年,自然是听闻过陆离的恶名,如是单独斗,他们恐怕谁也不敢冒进,只不过此时他们却有两个人。
而钟明烛却只有一人,而她身边的长离初及化神境界,并不会有什么威胁,甚至可以是拖累。
她一定会分心照顾长离的——两人如此笃定,他们将钟明烛和长离上山后的一言一行都纳入眼底,自是不会漏过那份毫不遮掩的情意。
虽然让柳寒烟跑了,但至少能用别的事弥补,念及此,他们不由得露出踌躇满志的笑容。
可下一瞬,尚未彻底展露的笑意凝固了。
只见一袭白衣闪身插入凤环和钟明烛之间,本应被钟明烛护在身后的长离挥剑迎向那蕴含了千年功力的金环,近乎于螳臂当车。
叮一声轻响,树枝稳稳抵住那金环,金环虽还在不住回旋,两侧巨翼却收起了,竟是那修士自行收回了一半功力。
长离手腕一挑,那金环就远远飞了出去,她自己也有些意外,方才钟明烛传音于她要她去格挡这招,那金环来势汹汹,她觉得以自己的修为多半敌不过,可又想钟明烛既然如此安排,自然有其道理。她心里本就没有什么弯弯绕绕,只道是“你既然了,那我就去接他一招好了”,于是毫不犹豫仗剑而出。
她已做好了遭灵力反噬的准备,谁知对方会强行撤回功力,当下惊讶不已:“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不敢伤你。”钟明烛传音道,而后她手一扬,数道火光飞起与那琴声纠缠起来,口中则故意大声道:“离儿,你去对付他们。”
话音刚落,她就化作火焰隐去了身形。
“好。”长离一颔首,下一瞬,足尖轻点,身形似白虹,携凌厉剑气卷向那弹琴的修士。
“陆离!”弹琴那修士气得脸色铁青,一边侧身避开长离的剑,一边破口大骂道,“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竟叫一个辈替你赴战!”
约莫是真的怒火攻心,他喊出的还是钟明烛以前的名号。
“哈哈,萧宁,你敌不过辈就乱喊乱骂,是不是太不要脸了,让你那些徒子徒孙知道了,怕不是要羞得跳崖。”风中飘来嘲笑声,“不如你自己先跳了吧,免得连累阁皂宗沦为笑柄。”
“住口!”那人横眉竖眼,琴声一振,数道利刃就飞向声音来源,可钟明烛哪里会留在原地,早已移到了别处。
这持琴者便是阁皂宗前宗主萧宁,阁皂宗为青州玄门三派之一,在正道上赫赫有名,萧宁为化神境界最顶尖的高手之一,只差一步就能迈入洞虚境界。他曾经和钟明烛交过手,二人本应旗鼓相当,谁知钟明烛算准那日附近有大妖化形要承天雷之劫,雷声乱了他的琴声,导致他最终落败,对此他一直耿耿于怀,本以为这次能报仇雪恨,谁知钟明烛竟会使出如此下作的手段。
他见激不了钟明烛,便转向长离道:“她修为如此高,却弃你于不顾,如此不仁不义之徒,你何必要信了她的鬼话,不如趁早收手。你是天一宗高徒,我们不想误伤了你。”
另一人闻言立即点头附和:“在下三河卫世卫狄,天一宗与吾辈是至交,不必因为那奸贼伤了和气。”
长离却对此充耳不闻,若是天一宗弟子如此规劝,她多半要犹豫,可那两人和天一宗毫不相干,是以他们无论什么,于她而言不过是耳畔风罢了。
更何况,那两人出手就欲置钟明烛于死地,劝她罢手无非是为了对付钟明烛,她不至于连这层都想不到。
于是不管两人如何晓之以情,她都不为所动。
两人见劝无果,便换了对策,算先擒拿长离。以他们的修为,要捉住长离不是难事,可偏偏钟明烛潜伏在暗中,时不时出手滋扰,叫他们始终无法得手。可他们又无法转而去先寻出钟明烛的踪迹——交手之后,他们才发觉自己不但低估了钟明烛,还低估了长离。
那身白衣在山顶呼啸的狂风中周转自如,竟比他们更为灵活。他们靠自身灵力凝结出屏障,用来抵御那可轻易将人卷走的风。长离却似乘风而行,身法融入其中,不但无需耗费灵力,还能借风势出其不意,而且她好像在钟明烛的提点下知晓了他们弱点所在,每一剑都是纯粹的杀招。他们若是分神多一会儿,就有可能被她得手。
原本他们算先集中力量击杀钟明烛,再捉拿长离,有长离在,钟明烛无论是反击还是逃逸都要自顾不暇,哪里想到钟明烛竟把长离推出去,让她正面与两位化神末期大能缠斗,自己反而藏了起来。
这般行径,任谁都要骂一句“无耻”。可这偏偏极其有效,钟明烛让长离去接最先那一招,便是想试探对方的意图。只能卫狄还是不够老谋深算,一见到长离挡上来就急急收手,被钟明烛摸清了底细。
局面彻底反转,萧宁和卫狄周旋许久都一无所获,虽不至于真的被长离伤到,可难免不胜其扰,眼见天色愈发昏暗,似即将有雪暴来临,两人稍一合计,就算先行撤退。
若天气变得更恶劣,他们只会更难堪。
主意一定,两人一人往东,一人往西,交缠在一处的身影霎时分开,长离一剑落空,正欲追击,却听得钟明烛道:“别追。”
随后,温热的气息贴上后背,她觉得腰上一紧,随后就被钟明烛揽着腾空而上,至几十丈高处才停住。
“学得挺快,用不了多久就可以飞了。”钟明烛毫不掩饰话中惊叹,“比我和陆临掌握得快多了。”
长离周旋于那两人间的身法,显然听了她那番话后自行领悟的,之前和柳寒烟交手时,远不如现在那么灵动。
“嗯。”长离垂下眼,耳尖有些发红,她自幼就被寄予厚望,早就听惯了诸如“天赋奇才”“万年难遇”等等赞誉,对此早就心如止水,可听闻钟明烛的赞许,心中顿时生出一股雀跃之感,除此之外,还有些轻微的赧意。之后,她瞥了一眼下方,自上往下看,能清晰看到雪地上的黑袍。
风又大了一些,纵然他们修为深厚,在极北之地错乱的风势中,和平常相比几乎是举步维艰。
“接下来做什么?”长离问道,她觉得钟明烛既然将她拉了上来,定是有原因的。
钟明烛微微一笑,没有话,而是伸手向前,然后猛地收拢五指。
刹那间,散布雪地各处的火光一起燃起,火舌流淌,纵横交错构筑成巨大的灵纹,无数血色荆棘自雪中窜出,朝那两人扑去。之前逼出那两人的阵法与这有些像,但无论是规模还是气势都远远不及。
起初的荆棘只划伤了卫狄的肩膀,此次却全然覆盖住那两人,连他们的惨叫都一并吞没。
“我躲起来可不全是为了看戏。”钟明烛笑道。
火焰覆盖了整片地面,燃烧许久后才渐渐淡去,只留下几根荆条,缠绕住那两人,将他们拖到一处,他们并没有死,只是丧失了行动力。
长离注意到,登上山顶后钟明烛牵着她走过的各处都出现了火焰,惊道:“你一上来就开始布置了?”
“他们隐藏气息的手段还是太差劲了。”看尘埃落定,钟明烛便带着长离落回地上,她瞥见长离面上疑惑未散,就继续解释道,“如果一开始就布置完,灵力流动时那两人一定会发觉,所以我先布置一半,然后在你牵制住他们时将剩下一半也布置好。”
长离点了点头,不由得对钟明烛生出几分钦佩来。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往往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如果足够强,也就不需要费心布置这些了。”钟明烛叹了口气,“他二人都是化神末期高手,我若正面与他们交手根本没有胜算,只能冒险让你先与他们周旋,抱歉。”
“这是退敌之策。”长离摇了摇头,她想到天一宗的阵术,又道,“天一宗以阵术名闻天下,可似乎鲜少有将阵术融入突发战斗的,你是如何想到这些的?”
“也是偶然。”钟明烛笑道,“我以前和陆临交手,总是不过他,可是有一次我无意中丢下的法器与那处地势融合,竟形成迷阵将他给绊住了。我便想交手时不能拘泥于对手本身,须得将所处的一方天地都纳入考量。”
长离“嗯”了一声,环顾地上未燃尽的火焰,又问:“如果你是他们,会如何应对?”
钟明烛眼中闪过一抹狡黠:“当然是走为上。”
若那两人发觉情势有变就立即离开,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几句话功夫,荆条已将萧宁和卫狄拖到她们面前,卫狄已无法动弹,萧宁还在挣扎,奈何那些荆棘已将他的灵力抽得所剩无几,就算耗尽全部力气也只是徒劳。
“狼心狗肺的是谁,嗯?”钟明烛漫不经心踢了踢萧宁探出荆棘丛的一只手,浅浅的笑容好比春风一般。
萧宁却惊恐地睁大眼,脸抽搐到近乎扭曲:“我……是我!狼心狗肺的是我,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卫狄也断断续续开始什么,只是声音太轻,长离仔细听了一会儿,才听出他也是在求钟明烛杀了他。
“要杀你们,我早就动手了,何必如此大费周章。”钟明烛的口气轻松得很,仿佛只是在和他们聊天气一样,她绕着两人走了一圈,抬眼正好瞥见长离眼里的好奇,她的笑容忽然淡了些,似乎有些犹豫。沉默片刻,她便将长离拉远了些,然后用灵石和灵符构筑了一个结界,将萧宁和卫狄围在其中。
从外面看不到里面是什么情形。
“离儿,你在这等我,不要进来。”钟明烛如此嘱咐,然后就踏入了那结界中。
长离起初有些不解,可思及那两人哀求,便隐隐明白了些。
寻常俘虏都是求对方饶自己一命,可这两人偏偏求钟明烛杀了自己,那明他们面临的会是比死亡更可怕的处境。
而曾经她从门人口中听到的、对于钟明烛的形容,最多的是狡诈以及——暴虐。他们陆离,也就是钟明烛,手段残忍,以折磨拷问为乐,就是无辜之人也无法幸免。
结界里隐约有凄厉的叫声传出,长离不清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能够感知内里急促涌动的灵力,还有某种冰冷的气息,仿佛来自深渊。
长离忽然觉得有些冷,以往的经历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世间还存在这样的事。无论是门规还是长辈们的教诲,都没有类似的存在。甚至在钟明烛诉的过往里,也都充斥着异常温暖的色调。
她伫立在原地,无数次想要迈过界限,去看看里面到底在发生什么,可始终没有真正跨出那一步,她不清楚自己是在害怕,还是觉得没有必要。
风声时而放大,时而减轻,天色变暗又转明,一天过去了,长离感觉到结界中渐渐平静下来,无论是惨呼还是其他什么都消失了。
应该结束了吧,她想,可又过了好几个时辰,构筑结界的灵力才开始减弱。
钟明烛背朝她负手而立,身畔空无一物,无论是血红色的荆棘,还是被她制住的两个修士,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待结界彻底消失,修士死后溢散的灵力涌了出来,在潮水似的灵力中,长离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久等了。”钟明烛转过身,面色如常朝她走来,发现她微微蹙眉,便立即停下,拂了拂袖子也跟着皱起眉,“我还特地多等了一会儿,怎么还没散干净。”
她看起来有些不满,亦有些尴尬,甚至还有一分很难察觉的紧张。
“为什么……”长离平静地看着她,所有的情绪都被深深隐藏起来,“你喜欢这样?”
“哈?”钟明烛正在挥手试图驱走缭绕不散的血气,没能明白长离的话,“我喜欢什么?”
长离咬了咬唇,她有些胆怯,心想不如就算了,可思量再三,终是无法绕开那些遵循多年、几乎已成为本能的法则,于是又道:“他们……门中弟子,曾和我,你喜欢折磨人。”
她以为钟明烛会沉默,或者立刻出声辩解,谁知对方却长长“哦”了一声,然后锤了锤手,一脸愤愤不平:“我的名声已经臭成这样了吗?”
接着,她就用力甩了甩袖子,毫不吝啬地表达出心中嫌弃:“哇你不知道他们的声音有多难听,样子有多难看,我都想捂住耳朵,遮住眼睛呢。”
“那为什么要折磨他们?”长离终于有了表情。
“柳寒烟早就离开了,他们却还守在这里,发现我们后没有一点吃惊,看起来像是早就知道我们的存在一样。”甩完了袖子,钟明烛又开始掸肩膀,看起来恨不得拿什么把全身都清理一遍,“我想弄清楚他们为什么会知道。”
瞥了眼长离的神色,她又继续道:“至于别的,我的确是不如你们正道崇尚的那般宅心仁厚,却也不会路上随便抓个人就扒皮抽筋。”
她的恶名一大程度源于昆吾城大战,其他人只道她手段残忍,过境处血肉横飞惨不忍睹,却不知若她不这般震慑,又怎会有那么多修士尚未开战就乱了阵脚,那其实是她有意为之,虽然她本身也不抵触就是了。
“我还以为你是嫌血腥味太冲呢。”她撇了撇嘴,看起来倒有些委屈。
“我……”长离正想她没有,可话还不及出口,就见钟明烛脸色微变,随后,只见一团火自下而上将她包覆,待火焰退去后,重新出现在长离面前的是一个身着灰色布衣的年轻男子。
斯文清秀的面庞倒是和钟明烛有几分相像,略浅的瞳眸则如出一辙,但若非她知道此人是由钟明烛化形而来,一定猜不到两者是同一人。
长离有些反应不过来,钟明烛却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她只能点了点头,不过很快,她就明白过来。
远处有什么在靠近。是几只黑豹模样的灵兽,面生独角,背后拖着五条尾巴,周身燃着明焰。
“是火狰,火正一族豢养的灵兽。”钟明烛悄悄传音与她。
那几只火狰窜到她们跟前,龇了龇牙,似在威胁,又过了一会儿,几个身影匆匆自远方赶过来。
为首一人为化神高手,后面则是七个元婴修士,身材高大,皮肤黝黑,面上纹有火焰状图腾,手中武器皆由青黑色的铁器造,闪烁着异样的光泽。
“你们是什么人!”
他们一到就将钟明烛和长离团团围住,数把兵刃一齐对准了她们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