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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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来者面色不善, 长离的手微微一动, 正欲出手, 却被钟明烛止住。

    “长离仙子, 稍安勿躁。”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折扇,一开一合, 轻描淡写将长离的剑拨到一边, 然后朝为首那化神修士拱手笑道,“在下琅环岛竹九,这位是天一宗的长离仙子, 若是无意中冒犯了诸位,在下先赔个不是, 不知诸位如何称呼?”

    她一番话不卑不吭, 礼数周到,与往日狂妄大相庭径,尤其是提及长离时口气恭敬而生疏,一副相识不久的样子。长离有些不习惯,下意识扭头去看她, 疑惑的眼神中隐隐带上了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不满。

    钟明烛轻咳了一声, 偷偷传音与她道:“离儿,如我没记错,你储物戒里应该有一枚青黑色的令牌, 上面刻有火焰图纹,就和他们脸上的一样。其他的,等会儿与你解释。” 听她这么, 长离只得先去储物戒里寻那枚令牌。

    “是长离仙子?”为首那修士听罢立即挥了挥手,示意其余人收起武器,审视的目光落在长离身上,最后在她额心的朱砂痣上落定,面色缓和不少,只是仍有些不确信。这时,他看到了长离手中的令牌,愣怔片刻后,神情中的迟疑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叫人费解的狂喜,“这是族长的令牌!当真是长离仙子!”

    长离又看了钟明烛一眼,握着令牌有些不知所措,即便是她也感受到了那股非同寻常的情绪。

    下一瞬,那几个火正族人竟一起跪了下来。

    “长离仙子!我叫景炘,来自涿光山火正一族。三百年前,族长归来时称您与本族颇有渊源,而今族中遭难,我等却在此遇见仙子,想必是冥冥之中自由天定,还望仙子能帮帮我们。”

    “渊源?”长离看了他一眼,又转向钟明烛,似在求证。

    她听钟明烛过黎央的事,可她印象里,黎央是被墨沉香和钟明烛救回来的,要渊源,也应是那两人才对。

    钟明烛却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而是支着扇子,盯着自称为景炘的男人沉吟不语。

    气氛一时陷入僵局,景炘见长离没什么表情,以为她是不愿,便又焦急道:“长离仙子,我绝无半句虚言,还请仙子至少能随我们走一趟,和族长见一面。”

    “你们的族长,是叫黎央?”钟明烛终于开口。

    景炘注意力一直放在长离身上,见她身边的年轻男子竟知道黎央的名字,不禁有些吃惊,看向钟明烛的目光中顿时多了几分谨慎。

    “这里离涿光山不远,你们来之前,长离仙子曾和我提起过你们的事。”钟明烛如此解释道,同时传音与长离,叫她帮自己上几句。

    长离虽仍是一头雾水,不过钟明烛既然之后会解释,她便也不急着询问,于是依她吩咐,点了点头道:“嗯,他和我一起的。”

    景炘这才稍稍消疑虑,抱歉地朝钟明烛拱了拱手,道:“不错,现在我族族长为黎央大人,只是……”

    他似是不知该如何下去,末了只能重重叹了一口气,眉宇间尽是愁苦之色。

    “你你族遭难,是发生了什么?”钟明烛问道。

    “这来话长。”景炘祈求地看向长离,“不如二位先随我回去,路上我和你们慢慢。”

    长离有些拿不定主意,天一宗素来秉持仁义之道,不然也不可能成为正道之首,火正一族有难需她施以援手,她理应答应,可她不清楚钟明烛是什么态度。

    邪修的话,应该不会在乎这些吧,她心想,况且眼下她自身难保,跟过去也不知会不会连累他们。

    可还没等她理清头绪,就听到钟明烛:“此地严寒,我们正苦于找不到避风处,去稍作歇息也好,长离仙子,您意下如何?”

    她不禁有些惊讶,看了钟明烛一眼,见她示意自己答应,便点了点头。

    景炘登时大喜,起身往山下一指道:“二位请跟我来。”

    他们走的并不是长离上山时走的那条路,而是进入了距离山顶不远的一个洞穴中,进去后,长离发现里面有弯曲的径通往山下,只是藏得很隐蔽,如无人指引,她定是发现不了。

    洞中岔道极多,让长离想起暗河畔连绵不断的冰窟。景炘在前面领路,其余七个修士则护在长离和钟明烛左右,态度恭敬,俨然是把他们当成上宾看待。

    那些火狰则被派出去探路,不时窜回朝景炘低吼几声,然后很快就又跃入洞穴深处。

    “它们对这里比我还要熟悉,万一有什么不对劲,我们立刻能知道。”景炘如此解释,随后他又询问起天一宗的情况来。

    原来当年他们曾派人去云浮山求助,结果到了那里却发现云浮山已经被冰雪封住。

    “后来我们才知道天一宗遭人暗算。”他愤然道,“只可惜当时我们自顾不暇,无法帮上你们。”

    “你们倒是很仗义。”钟明烛皮笑肉不笑道,随后偷偷传音与长离,“多亏我有先见之明化了形,不然怕是要被他们追着。”

    “你早就知道?”长离问,她再度量了一番钟明烛此时的模样,男子身形要比她高出不少,她须得仰头才能看清对方表情,“竹九,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钟明烛摇了摇扇子,偷偷掩住唇角狡猾的笑:“琅环岛竹九,当年也是名噪一时呢,不过现在,也就只有一些老家伙还记得了吧。”而后她又解释道:“目前情况下,你与我一起被其他人看到,总会有些麻烦。不如改头换面,顺便也好探一下他们的底细,如果是羽渊派来的,那肯定会多在意我一些。”

    她自萧宁和卫狄那得知羽渊已知晓她掳走长离的事,如果景炘等人是她派来的,不可能一点都不意外长离身边换了个人。再者,世间修士多多少少对长离不近人情的性子有所耳闻,见她和一个来历不明的男子同行,定会觉得其中有蹊跷,哪怕长离亲口称对方与自己同行也免不了要疑惑一番。可景炘却不以为意,足以看出他对外界无多了解。

    火正一族隐居涿光山,也只有重霄剑被夺走后,才有部分族人离开朔原去追寻柳寒烟,当年黎央连长离的名字都没听过,景炘不清楚长离的处事风格倒也是情理之中。

    “为什么会答应去帮他们?”长离又问道。

    “你会被重霄剑影响,火正一族世代看护重霄剑,不定能有什么线索。”

    原来是这样,长离暗道:她想得,总是比我多许多。而后,她又听到钟明烛含笑的嗓音:“再,你想帮他们的,不是吗?”

    “我……”长离咬了咬嘴唇,显得有些迷茫,“我心里觉得应该要这样,可在此刻,似乎有些不合时宜……”

    “没什么合不合时宜的。”钟明烛随手敲了敲附近的岩壁,传入长离灵海中的嗓音也透着一股漫不经心,“想做就做呗,你们正道喜欢救人,出去可没什么丢脸的。我嘛,就顺道看看。”

    她并非没有考虑过用摄神术探出那些人的心事,然后再杀了他们,如有需要继续探的,就用化形术变成他们其中之一的模样前去他们藏身处即可。

    可她看出了长离的迟疑,甚至还有可能连她自己都没发觉的苦恼。

    离儿应该不喜欢我滥杀吧,她心道。

    ——所以才会问她是不是喜欢这样,是不是如其他人所的那般,以折磨人为乐。

    钟明烛并不以折磨人为乐,虐杀或者拷问,于她而言只是一种达成目的的手段,她还巴不得什么都不做别人就主动把情报供出来,可哪里会有那么多人甘于束手就擒,正巧她不在意某些做法是不是为有违人道。

    于是残虐不仁的形象在或真或假的传言中一天天加深。

    人道,钟明烛的确是不在乎,可她意识到了:长离在乎。

    虽然长离对于这世间万物仍是懵懵懂懂,有时候连自己的想法都捉摸不清,可她毕竟在天一宗长大的。

    哪怕三大长老极力斩断她与这尘世的牵系,那些镌刻在门规和剑法中的浩然正气,似春雨润物无声,早在不知不觉中扎根于她心中。

    长离之所以没有变成无情物,很大程度上是得益于天一宗的教诲。

    景炘并非羽渊党羽,那么他的死活于钟明烛而言便是无所谓的事,长离在意的话,便按她的意愿来就好了。

    ——麻烦一些就麻烦一些,反正我也不是任何时候都那么冷血嘛,钟明烛愉快地心想。

    走了一会儿,见两人都沉默不语,景炘便开始主动谈及他们为何会去山顶来。

    原来是出去探路的火狰察觉山顶灵力异常汹涌,他们才会前去一看。

    钟明烛听后,顺口胡诌了几句作为回应,自己前来参加鉴宝大会,结束后一时兴起北上,偶遇长离便结伴而行,还他们也是察觉那里灵力异常才去看看究竟的。

    “那你现在要变回来吗?”长离突然传音道,她还是有些不习惯钟明烛现在的模样,每次去看她,都要愣一下,对于景炘的话,她倒是没有太大兴趣。

    “先不了,我的事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省得麻烦。”钟明烛见长离抿紧嘴唇,看起来似乎有些不情愿,不由自主翘起嘴角,心中低低笑了声,只是眼下四周都是人,她只能强忍住去逗弄长离的冲动,转而去询问景炘火正一族出了什么事。

    景炘犹豫地看了他一眼,一路过来长离都没有话,反倒是这位自称是竹九的公子事无巨细都要询问一番,让他觉得有些古怪。

    钟明烛注意到他眼神中的猜疑,微微一笑道:“长离仙子不喜话,便由我来替她问明情况。”

    见长离没有反对,景炘便轻轻叹了一口气:“也许是因为失了重霄剑,天道给与我们的惩罚吧。”

    火正一族因先祖的誓言,世代隐居涿光山守护重霄剑,虽然无法离开涿光山,却也不会受外界滋扰,数万年来一直过着宁静的生活。三百多年前柳寒烟持剑坠入地底,族中虽派出武士寻找她的线索,但一直一无所获,大多认为她已葬身熔岩,重霄剑自然是无从寻得。

    火正一族先祖曾以天道立誓时代护剑,否则不得善终。而今重霄剑不知去向,关系到的自然是整个宗族的存亡,那是族中人人自危,唯恐灾难即刻降临。

    “突然有一日,大祭司有办法将我族从中天道之誓中解救出来,可老族长似乎不同意。”

    “老族长?”钟明烛注意到这个法。

    景炘面上闪过一丝悲痛:“大祭司的提议被拒绝后,没多久,涿光山就来了大群修士,他们占据了神殿和剑炉,将拒绝依附他们的火正族人全部关押起来,黎央大人率领残余武士逃了出来。而老族长,也就是黎央大人的祖父,却力战而亡。”

    “原来这些年她是藏在这。”钟明烛眸中闪过一丝寒意。

    这三百余年来,在设法引出天一宗的同时,她一直在留心羽渊的动向,可是羽渊就像是消失了一般,一点消息都无,连跟随她那些修士都不知所踪,而那些被她控制的那些门派,所做的也只是定期送出灵石而已。

    钟明烛曾派慕云跟踪过那些门派,可是那些灵石去路很广,大体上是指向九嶷山,但是具体是去到哪里,她们一直没有寻出眉目。

    想不到是在这极北之地。

    火正一族隐居在涿光山深处,入口隐蔽,连钟明烛都不知道在哪,所以她虽然不止一次经过附近,却没能察觉异常。加上赤金和灵石都是送往九嶷山方向,而羽渊的计划亦与九嶷山有关,所以他们的注意力始终在南部,从而忽略了天虞山北方的大片冰原。

    “你们为何不向南明山庄求助?”钟明烛问道,“那已经建成了一百多年,你们不会不知道吧?”

    “我们知道泛天之水南边有修士建了一座山庄。”景炘苦笑,“可谁知道他们是不是一伙的。为了逃脱追捕,到一百多年前,我们只剩下几十个人,不敢冒险了。”

    “这倒也是,你们避世已久,修真界各门各派关系如此复杂,哪里能弄的清楚。”钟明烛笑了笑,而后话锋一转,“可为何你敢带我们去见黎央?不该谨慎一些吗?”

    “那是因为族长长离仙子会是我族的转机。”景炘道,“如是其他人,我就是死在那,也不会带你们过来。”

    “哦?我记得长离仙子只她和黎央有过一面之缘,莫非别有隐情?”钟明烛故作惊讶道,心中却想起当初黎央见到长离后处处透着怪异的举动。

    一见到长离就震惊不已,还询问她家在何处。

    ——“抱歉,因为尊师看起来有些像一个故人,所以不心冒犯了。”

    当时黎央如此,可那是她第一次离开涿光山,涿光山上哪里会有长得和长离相似的故人。

    “这我也不清楚。”景炘老实道,“逃出涿光山时,族长只长离仙子可能会帮到我们,但是没有过原因,后来得知天一宗遭难,她以为无望再见到长离仙子,就没有再提及。”

    “离儿,你有什么印象吗?对火正一族?”虽然知道长离失忆,钟明烛还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偷偷问她,随后就发现长离正在盯着景炘,眉心微蹙似乎在想什么,于是她又问道,“怎么了,一直看着他?是有哪里不对劲吗?”

    “我对火正族没有印象。”长离忖道,仍盯着景炘,语气中透出淡淡的疑惑,“可这个人,我有些眼熟。”

    “哦?”钟明烛挑了挑眉,转而量起景炘来。

    只见他生得高鼻深目,眉毛末端有分叉,两颊髭须修得很短,头色并非寻常乌黑,而是隐约透出些暗红,肤色也比其他几人浅一些。

    她回忆了一下,不记得当年与长离一起时曾见过类似的容貌,那一百多年间发生的一切都被她牢记于心,哪怕是当年青羊县卖糖葫芦的贩,她都还依稀记得对方的模样,长得像景炘这般有特色的,她不至于会忘记,于是她轻咳了一声,故作好奇道:“恕在下冒昧,请问阁下的发色,火正一族中很多吗?在别处倒是很少见。”

    景炘没料到会被问这个,愣了一会儿才道:“这倒不是,只有我这一脉才会这样。”

    火正一族虽然不会离开涿光山,但数万年来,并非没有过外人。朔原气候恶劣,北部山地更甚,会出现在那的,多是一些被仇家追杀到走投无路的人,火正一族对外界无恶意,往往会收留他们在此定居,只要那些人发誓不会离开就可以。

    最近一次收纳外人是在几千年前,逃入涿光山的几人来自西北一衰亡部落,红发深目,与火正族人长相迥然不同,在涿光山定居后与火正族人通婚,景炘就是他们的后代。

    “外来的人毕竟是少数,所以后代很少会保留那些特征,偶尔会出现我这样比较明显的,听祖父一辈有好几人是红发,但他们都随当时的少族长离开了涿光山,最后死在了外面。目前也就只有我一个是这样。也许后代子嗣中还会出现吧。”他摸了摸头发,又叹了一口气,轻轻补了一句,“如果还有以后的话。”

    他诉时,钟明烛已将三百年前的经历细算完毕,确认自己没有见过他后,先是心不在焉应了一句“会化险为夷的”,随后再度问起长离来:“离儿,有想起什么吗?”

    长离看着那张被火纹盖住大半的脸,只觉愈发熟悉,就像不时闪过脑海的那些画面一样,熟悉归熟悉,却始终寻不到源头,她心中不禁生出几分焦躁,咬了咬唇算再仔细想想,背上忽地传来轻柔的感触。

    却是钟明烛趁其他人不备在她背心抚了几下:“别急,想不到也没关系,我们此行终归不会空手而归。”

    就在这时,景炘停住,道:“就快到了。”

    前面是一片平静的湖泊,看不到尽头是什么,钟明烛推算了一下方位,发现他们此时应当在谯明山底,不禁心道:这里紧邻涿光山,他们胆子还真是不。

    而后,她便见景炘缓步踏入水中,很快就消失在水下,心中顿时恍然:入口在湖下,倒是隐蔽得很。

    趁其余几人给火狰施加辟水咒时,她悄悄留了几枚灵符在岸边的石缝中。那是个传送阵,与她用以一瞬赶到谯明山的法门异曲同工,不过这次她伤已痊愈,距离又近,施术时无需耗费过多精力。万一遇到意外,她可以及时带长离遁走。

    过来途中她不但记住了路线,还分出几缕灵力去探查其余岔路的情况,对这一带情况已有了大概了解,就算被多名高手追截,她也有信心能逃之夭夭。

    不过做这些时,她都瞒着长离。

    长离看起来沉着冷静,实则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她本就淡漠罢了

    万一被她知道,一路上少不了被问这问那,一不心就露馅了——钟明烛如此心道,瞥了眼长离,面上显出几分无奈来。

    “怎么?”注意到她的眼神,长离稍稍仰起头问道。

    看着那双此时能清晰倒映出湖光的黑眸,钟明烛笑了笑,仗着此时的身形飞快地揉了一把她的头发,然后几步跨入水中。

    长离一脸莫名,抚了抚被拨乱的发丝,去追问,对方却只回以几声轻笑,末了她只能先将这个撇到一边,跟着步入水中。

    和钟明烛最初用来疗伤的湖相似,这里的水也是热的,越往下温度越高,不过景炘并没有一直下潜,在水下约莫三十丈的一处裂缝边停下,往里指了指,示意长离和钟明烛先过去。

    里面是一个狭窄的通道,一直往前,先往下,然后渐渐上升,直至离开水面,继续往前走一段路,映入眼前的是一个空旷的洞穴。

    那应是在山腹中,四面都是石壁,仅有水下一个初入口。

    洞穴很暗,仅有几处篝火照明,十几个人围着篝火席地而坐,兵刃就在触手可及处。

    发觉有陌生人进来,他们立即拾起兵器一跃而起,一言不发就攻了上来。

    每个人都似困境中的野兽,叫嚣着散发出不死不休的气息。

    “住手!”女人的声音喝住他们。

    兵刃立即停住了,在距离钟明烛鼻尖不到一尺处,她挡在长离身前,笑眯眯用扇子拨开那把长戟,道:“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

    首领模样的女人缓步上前,面上的图腾映着火色,好似真的在燃烧一般,她没理会钟明烛,而是目不转睛看着那个神情冷淡的白衣女子,声音难掩激动:

    “你是……长离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