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纵然与外界风雪隔着厚厚的岩层, 这深藏于山腹中的洞窟仍是寸寸透着阴冷, 燃烧的篝火也只能令情况稍稍改善一些, 而在光线不及的大片角落, 寒意依旧直达心底。
长离目不转睛盯着不远处跃动的火光,古井似的黑眸中不时有涟漪泛起, 分明是极淡的情绪, 可于她而言,不咎于惊涛骇浪。她已彻底不明白自己究竟身处于何种境地,她本对钟明烛深信不疑, 可数日前对方的话却在那份牢固的信任上撕开了一道口子,虽然细微, 却已足够令怀疑滋生。
——这修真界, 果然人人都渴慕着踏上仙途啊。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钟明烛并不在,偌大的洞穴中只有长离一人,一袭单薄的白影,好似随时都会被巨大的阴影吞没。
不知钟明烛那日和黎央达成了什么协议,最后却是黎央携残余族人先离开了, 他们拿着钟明烛的信物前往南明山庄寻求庇护, 将藏身的洞窟留给了钟明烛和长离,除此之外,还将逃亡时带出的斩铁全部留了下来。钟明烛此处地形隐蔽, 又有湖水作为天然屏障,是绝佳的藏身处,可话是如此, 她本人倒是没有逗留多久,布置下结界就离开了。
一去就是十几日,音讯全无。
应是去安排传送阵的事吧,长离心道,手却不由自主抚上额心。
那里有一个赤红色的火焰印记,是钟明烛布置的众多结界之一,也是最为复杂的一道,覆住了原本的朱砂痣,看起来就像是自皮肤中沁出的血。钟明烛这道法印能护她周全,可不时自那处传来的刺痛感却令长离心中生出难以言喻的焦躁。
疼痛时轻时重,轻时可以忽略不计,重时则由于头颅被生生撕裂,而她甚至辨不清,那些疼痛是源自钟明烛留下的印记,还是因为原本的头痛症。最严重时,仿佛有两股力量在她体内角逐,叫嚣着将一切碾碎,那时候,就算她承受不住而失去意识,也很快会被剧痛再度唤醒。
她曾想着去找钟明烛,可很快就发现,钟明烛布置的结界不光能阻止他人自外部侵入,还能令里面的人无法离开。
于外,是堡垒,于内,则是牢笼。
为什么……
发现这点后,长离心中那点细微的寒意一瞬扩散至四肢百骸。
可她只能走回原处,等待着不知何时会再度袭来的折磨。
会结束吗?
会结束的吧?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其他人呢?”
羽渊瞥了一眼跪在身前、额头紧紧贴着地面的修士,眼神冷了下来。
那修士自是感受到了她的不快,颤巍巍抬头,然后更重地磕上地面,他只有元婴修为,在洞虚大能面前本就如履薄冰,此时更是声音颤抖得几乎辨不出本音:“那厮诡计多端,我、我们被她引进了妖兽老巢,只有我、我一个人逃了出来。”
自从发觉钟明烛带长离到了涿光山附近后,羽渊已派出了大半人想带回长离,可结果却不如人意。
她知道长离此时就在谯明山中,可以是近在咫尺,但她却没办法更进一步。
钟明烛布下了迷踪阵,他们明知长离就在那里,可一旦踏入阵中,就只能在其中转,始终无法进到山腹中。而且钟明烛应是利用了火正一族的斩铁,将迷踪阵的灵力流向以及折转处都藏了起来,她手下最精于阵术的修士都寻不出破阵之法。
想要破解迷阵,只能将周遭一寸寸翻个遍,将各处斩铁都破坏,可他们根本没有那么多时间。再或者集结众人之力,将整座山都毁掉,可这样一来,长离可能被埋住不,涿光山下的剑炉也可能受影响——飞仙台的炼制正是紧要关头,不能有半点风险。
这样一来,解决之法就只剩下一个,抓住钟明烛,然后逼她解开那迷阵。
谁知钟明烛对朔原地形竟如此熟悉,或偷袭,或设下陷阱,叫搜寻的修士苦不堪言。若是遇到对付不了的,她即刻就逃之夭夭,尚且无法在朔原御风而行的修士,自是追她不上。十几天下来,羽渊派出的修士非但一无所获,反而折损了不少。
每个人都焦急不堪,却又无可奈何。
羽渊心道:虽然元婴修士修为低微,无足轻重,可若折损太多,于今后终究不利,须得尽快寻出应对之法才行。
这时,跪在地上那修士心翼翼看了她一眼,挣扎许久后开口道:“仙子,实不相瞒,我曾落入那魔头手中,可她要我带句话给仙子您,就把我放、放了。”
“她想什么?”羽渊面无表情道,气场忽地凌厉了几分。
那修士被徒然增大的灵压逼得有些喘不过气来,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她、她她在山顶等您。”
“哦?她倒是不怕死。”羽渊冷笑起来。
“她还、还……已经安排好,若是自己稍有差池,就会毁掉阵眼,而阵眼、阵眼就是……”那修士已是冷汗涔涔,“是、是长离仙子……”
羽渊的瞳仁猛地一缩,面上原本的平静荡然无存:“什么!”袖袍鼓动,俨然动怒,“她怎么敢!”
那修士大气不敢出,就算被浑厚的灵力震得两眼发黑,还是死死抵着地面不抬头,生怕少松懈就惹来杀身之祸。不知过了多久,在他觉得自己快撑不住时,那股灵力突然消失了,而他面前已空无一人。
远方隐约有什么破碎的声音传来,他不敢深究,飞似的逃走了。
修道之人最忌被情绪冲昏头脑,修炼多年,羽渊早已学会了处变不惊,如今只差一步就能万事俱备,却被棘手至极的家伙绊住,她却毫无对策,叫她如何不怒火中烧。
“早知今日……”她克制着毫无保留爆发灵力的冲动,一字一顿几乎咬碎牙,“就不该留她。”
当初,在钟明烛还未取回记忆时,羽渊要除去她轻而易举,可那时候,谁都没有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弟子放在眼中,区区筑基修为,无异于蝼蚁,无人在意,最终却为这份傲慢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待六合塔倾塌,她才意识到不妥,可那时已经太迟了。
“你觉得他的是真的吗?”她对着空无一物处问道。
话音刚落,玄色袍子就像往常一样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身后,沙哑的嗓音传来:“这只有钟明烛自己知道了。”
“也是。”羽渊轻道,“我差点忘了,她一向是个疯子。”
看不透,摸不清,无法以常人之理忖度。
再荒诞的手段,出自她之手,也不会令人意外。
当初暗算天一宗是这样,而今亦是如此。
谯明山上,风雪不歇,哪怕是再明艳的色彩,都会显得灰蒙蒙的,突然,一点火光划破了阴沉的天色,只见一道身影灵巧地滑入狭窄的冰缝中,随即发出满意的喟叹:“啊,果然没猜错。”
只见绯红大片盛开,在冰壁上染上火一般的色彩。
是龙血草。
这已是钟明烛在谯明山上寻到的第三处龙血草,疗伤时她便想,烛龙大神负伤而归,洒落在谯明山的龙血也许不止一处,果真如她所料。
当年龙血草多半遍布山头,只是后来都被埋在了冰雪下。
她取出一枚苍青色的玉符,在地上划出奇异的符文,将那片龙血草的力量引入那枚玉符中,那玉符为昆仑玉所制,能够容纳超出寻常法器数倍、甚至数十倍的灵力。
龙血草中虽然蕴含了远古之力,但普通修士无法直接调用,就如同若耶体内的鲛人之血,不经过重重炼制的话,对修士来只会是剧毒。而钟明烛却因为力量与龙血草为同属的缘故,是以可以直接将其化为己用。
“也多亏了离儿,不然真的只能束手就擒了。”她苦笑,浅眸中忧色一闪而过。
当时虽然是她自己提及了龙血草,但她其实没报多大期望,没想到竟真的被长离找到了。可一想起当日的情形,她还是有些后怕,那时,她只消慢了片刻,长离就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
再度忆起当时映入眼帘的场景,她不由得轻轻叹道:“总是这样不顾死活啊。”
这几天她总是处于一种微妙的矛盾中,一方面,希望长离能够世故一些,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在风尖浪口中保护好自己;另一方面,她又清楚地知道,如果真的那样,长离也就不是长离了。
如果能多一点时间就好了,如果当时就把陆临他们一起叫过来就好了,现在也不至于落到如此被动的境地——
可时间不多了,她一人要牵制羽渊那些手下,已有些力不从心,与其寄希望于陆临等人及时赶来,不如尽可能自己掌控局面。
她望着失去龙血草后冷清下来的冰窟,总是透着薄凉的浅眸中一瞬有黯然闪过。
“只能这样了啊……”
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她自己的,以及长离的。
远方突然传来不同于以往的灵力波动,钟明烛唇角当即勾起一抹冷笑:“来了呢。”
她身形一晃,转瞬化作流火没入凛风中,几个迂回便行至最高处,轻巧地落在地上,她扬了杨眉,笑嘻嘻朝远处青色的身影行了个礼,口中道:“哎呀,羽渊仙子大驾光临,虽不是蓬荜也熠熠生辉呢。”
“钟明烛,你找我过来,想什么。”羽渊没任何多余的话,开口就挑明来意。
“呵,仙子倒是直爽。”钟明烛面对羽渊慑人的气势毫无惧色,慢条斯理踱到羽渊不远处,继续道,“我想和仙子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
“很简单。”钟明烛道,“只要仙子替我除一个人,我就立刻撤了迷阵。”
“你凭什么以为自己有底气和我谈条件。”羽渊冷冷道。
“仙子既然会来赴约,我自然就有了底气。”钟明烛依旧一派风轻云淡,“这迷阵乃是利用天一宗的玄门秘术布置,若是云逸还在,你们倒是可以请他走一趟,不过现在嘛……”她故作惋惜地摇了摇头,“想突破还挺难的呢。”
“区区一座迷阵,连这谯明山一并毁了就是。”
“可仙子希望离儿能完好无损,最好连一根头发都不会掉吧?”钟明烛眯了眯眼,似在思索,很快就再度展露出笑容,“毁了这谯明山是不难,可离儿还在山底,仙子就毫无顾虑吗?”
羽渊沉默片刻,又道:“你曾三番五次护住长离,此时突然改变主意,我如何会信。”
钟明烛笑了笑:“那时我以为仙子会对她不利,当然要从中阻挠。如今知晓仙子的目的,也知道你们本就无意害她,自是不会固守旧念。”她瞥了眼羽渊的脸色,继续道:“况且仙子等人想要的,也正是我想要的,为何放着捷径不走,去自寻烦恼呢。”
“你如何知道的。”羽渊面色不见丝毫缓和,审视着钟明烛,欲图从她脸上寻出些破绽来。
“火正一族,还有东海那些鲛人。”到这处,钟明烛察觉羽渊眉头微微一跳,便知自己寻对了方向,“他们可是藏着不少秘密。”
“你连鲛人都知道,到底是什么人。”羽渊突然往前一步,灵力洪水般毫不留情涌向钟明烛。
下一瞬,却有红莲似的火焰自地下窜出,将钟明烛包覆其中,在羽渊的灵力中开辟出一道间隙,恰好能容纳钟明烛,护其毫发无损。
羽渊见状微微一惊,她本欲出其不意一举制住钟明烛,谁料对方早有准备。
那人生性狡猾,如此一来,恐怕再无第二次机会,她寻思道,再见钟明烛已有离去之意,不禁脱口道:“你想要除去谁?”
钟明烛已翩然远去,听闻羽渊的呼声,顿时大笑起来,眸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轻蔑:“仙子当真是考虑周到呢。”她于风中立住,袍子猎猎作响,身子却纹丝不动如履平地,然后对着羽渊出一个名字。
“为什么?”羽渊面上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困惑。
“为什么?当年人人都道陆离最喜欢不分青红皂白滥杀无辜,那我要取一条命又何需缘由?”钟明烛的笑中透出几分残酷,“硬要的话,我看他不爽,这可以了吧。”
羽渊没有回话,反而露出沉思的表情,就在这时,山顶忽地一阵猛晃。她顿时回首望向震动来源,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忽地露出震惊之色,下一瞬,原处就只剩下一道虚影。
“啊,真快。”钟明烛朝同个方向望去,露出惊奇之色。
显然是涿光山发生了什么,刚刚的震动也是来自那里。
看羽渊的模样应是在她意料之外的事,莫非还有什么人在给她使绊子?钟明烛心想,然而很快就扯出一抹虚弱的笑。
“算了,还是别管那么多吧。”她自言自语道,随后轻轻落到地上,竟踉跄了几下才站稳,摊开手掌,看着手心的昆仑玉,又是一声叹息。
苍青色的玉符上,已多了一道裂纹。
羽渊并不想要她的命,可方才那一击,她若非准备周全,势必要受重伤。
“那恐怕会比死还难看。”她收起昆仑玉,再度化为流火隐入风雪中。
差不多有半个多月了,长离望着那堆篝火,神情有些恍惚。
有时候她不禁怀疑,前一个月的经历是不是只是一场梦,就像曾经她在漆黑的祠堂中睁开眼,满脑子都是破碎的画面,此刻也许只是当初情形的重演。
腰间的玉牒突然闪了闪,很快,熟悉的声音便传入灵海中。
倾听着其中的传音,她先是意外,紧接着,焦虑浮现,置于膝上的手也不知不觉愈发握紧。
就在这时,额心的疼痛忽地再度袭来,她不禁发出一声短促的轻呼,手还未习惯性地抚上那处,就被剧烈的刺痛抽走了力气。眼前的火光被铺天盖地的漆黑取代,她甚至能听到骨骼在咯咯作响。
这些天来,头痛一次比一次剧烈,幼年时觉得难以忍受的程度和现在相比几乎不值得一提,每一次痛到昏厥时,她都觉得这也许是最严重的一次了,可往往很快就会迎来更痛苦的折磨。
不止何时才是尽头。
又一次漫长的酷刑结束,她缓缓睁开眼,心中不禁想:是不是索性不要清醒过来会好一些。
没多久,她才发觉这次枕着的并不是冰冷的地面,她枕在什么人的腿上,被熟悉的气息包覆,一只手正在轻轻揉着她的后脑的穴位,似想要借此化开那些淤结的痛楚。
“阿烛……”她喃喃道,没有起身,而是精疲力竭地再次闭上眼。
“恩,是我。”上方传来轻柔的嗓音。
一如以往。
可却又像是有什么不一样。
不久前自玉牌中传来的声音忽地窜入脑海,长离蓦然睁开眼,手下意识覆上玉牒,稍显急促道:“事情已经做完了吗?”
“还没有。”钟明烛瞥了眼那枚象征着天一宗弟子身份的玉牒,面色隐约闪过一丝阴沉,“不过听到了很不错的情报。”
长离偏过头,想要去看钟明烛的模样,却被覆上双眼的掌心屏蔽了视线。
“很快就好了。”钟明烛道,附身轻轻吻住长离,“一切都会好的。”
甜蜜的嗓音好似蛊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