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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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士乃凡人之躯修炼而来, 灵力容纳于丹田, 是为灵海, 灵力运转于脉络, 充盈至破境,便会结成金丹, 金丹结元婴, 元婴化神元,同时,身体也会一步步脱离凡胎肉骨, 直至凝聚的灵力超过此界能承受的范围,便能破虚空而飞升至上界。

    就算是灵海尚未成型的炼气修士, 丹田处的灵力也远超过体内其他部分。

    可钟明烛的丹田中却什么都没有。

    “这是为何?”长离以为是自己弄错, 不可置信地再度试探,可始终都察觉不到灵海的存在,她第一反应是钟明烛之前的伤还没好,可再看那人笑盈盈的模样,哪里像是受了伤的模样, 而且——

    她很快就意识到:钟明烛体内灵力很强, 只是不像自己那般汇聚于灵海,而是周转于全身,存于血脉、骨骼中。

    “魔……你是鲛人?”她突然想起钟明烛到过的若耶, 那个来自东海的神裔,与修士有诸多不同,但很快就迟疑起来, “可是……”

    钟明烛疗伤或化形时出现的都是火,鲛人居于海底,水火相克,若是鲛人,怎会擅长御火。

    “我自然不是鲛人。不过,修炼法子差不多就是了。”钟明烛笑了笑,起身看向别处,眼底闪过一抹意味深长,“我一族不需要后天汲取灵力,力量本就存在于血骨中。”

    “你一族?”长离疑惑道,“你们是谁,也是神裔,和鲛人一样,隐居在什么地方吗?”

    三界分辟后,并非没有神或神裔留存下界,只是下界灵力愈发稀薄,已不适应他们生活,在几万年前还流传着不少他们或者他们后代的故事,但最近万年来就只存在于传了。归墟居于极东的海底,当年受影响较少,海底神迹犹在,是以鲛人一族才会延续至今,而陆地上的部族大多都在很久之前就消亡了。

    长离对云浮山之外的事了解不多,鲛人也是自钟明烛那处得知,三大长老从未提过这些。她一直以为如今还活在下界的、只有当年女娲大神创造的生灵。

    那些人影由血骨所化,显然不属于女娲创造的生灵,于是她又道:“你、你们和卷轴里那些人有关吗?”

    钟明烛瞥了眼长离专注的眼神,视线最终又落到了她眉间,忽地叹了一口气,做出心事重重的模样道:“这些我本不该出来,但若继续隐瞒,你必会起疑。”她往前了一步,在长离面前半跪下,握住她的手道:“我可以告诉你,但你万万不可告诉第三人。”

    “为何?”

    “鲛人仅延续了部分神之血脉,就有无数修士欲以其血骨炼药,只不过因为他们活在常人难以抵达的地方,才不至于举族遭诛戮。而我就在这,若被人知晓身份,岂不要成为众矢之的。”钟明烛笑道,“当然,若有朝一日我危及天一宗,你大可昭告天下。”

    长离垂下眼,看着握着自己的那只手,轻轻点了点头。

    钟明烛将她的举动收入眼中,她知道长离目前尚不足以应对如此复杂的情况,心中再度浮现出几丝心疼,再想到自己将行之事,不由得苦笑着摇了摇头。

    可这番举止在他人看来,倒像是在追思往昔辛酸似的。

    “我一族生活的地方,比火正一族、甚至鲛族更为与世隔绝,那里充斥着混乱,毫无秩序可言,是一族,算起来只不过是生活在一个地方罢了,大家都独来独往,彼此间几乎没有什么联系,见面也犹如陌路相逢,动辄就会大动干戈。”她心翼翼地揣摩用词,以一种含糊却足够吸引人的方式诉道。

    “那是什么地方?”长离问道,她从没听过世间还有那样的地方。

    比起一族居住地,那听起来倒更像战场。

    钟明烛忖道:“我所居地为乱尘岛,但是我生来就没见过什么亲族,那名字也是偶然遇到同族后得知,到底是不是叫这个,我也不得而知。”她顿了顿,似在回想,过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有一天,灾祸突至,大地殒裂,我也被卷入其中,待清醒过来,便已在这里了。”

    “大地殒裂?”

    “大概是那里杀戮太重,遭天谴了。”钟明烛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至于你看到那些人,也许就是我的先祖吧,只是从来没有人与我过这些,我也没法确定。”

    “那为什么现在你的眼睛不是紫色?”长离轻声道。

    “此处灵力稀薄,我力量受抑,才会这样,待回到故土就会恢复。”到这,钟明烛抿了抿唇,神情忽地多了几分得意,“当年我之所以敢只身闯入云浮山,便是因为携有几枚自故乡带来的灵石,那能助我恢复实力,全盛时,连护山大阵也奈何不了我。结果全被你毁了。”

    话到后来,她语调听起来竟像是在控诉。

    而仅剩的灵石也在三百年前护住长离时尽数毁去,以至于现在才会处处被动,念及此,她眼底忽地多了一抹狠意。

    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手下留情。

    “抱歉……”长离虽然全然不记得当年之事,但听她这么,仍是不由自主开口道歉。

    瞥见那双黑眸中的诚恳,积累在心头的戾气忽地烟消云散,随之而来的是淡淡的愧疚,钟明烛垂下眼,嗓音愈发柔和,问道:“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么?”

    她刚刚那番话,并未尽数坦白,虽然算不上是谎,只不过是刻意略去了一部分,但对于长离来,仍是与欺瞒无异。

    已经的,也即将要的,都是精心考虑的辞,也许长离不会觉得有异,可若换作他人,必定要觉得她别有用心。

    长离尚在思考她刚刚的那些话,只觉原本就理不清的头绪愈发混乱,根本无暇去注意那双浅眸中一闪而过的阴沉,听她发问,索性将疑惑一股脑抛出:“师兄会和景炘有关吗?他们长得那么像。”

    钟明烛的眼底浮现出一抹一丝不易察觉的冷酷,却以温和无害的神采掩饰过去:“也许有,也许没有。红发深目在大部分地方都很少见,但也不是没有。不过就算源自一脉,多半也是偶然,据我所知,数千年前在西北盛极一时的部族便是以红发为尊,景为那族大姓,景炘的先祖多半来自那里。那族被灭时惨遭屠城,不过既然有人能逃亡至涿光山,很可能也有人流亡至别处。”

    她这番话倒像是在替天一宗开脱,处处惹人生疑,可长离尚不足以辨明其中蕴藏的深意,听她如此,便觉得应当就是如此,轻轻“嗯”了一声,继而又道:“你……想要我为你所用,助你破界飞升,那要如何才能办到……”

    她几乎原封不动照搬原话,虽然极力掩饰,但钟明烛仍是从那轻微颤抖的话音中感受到了她的难过。

    纯粹之人会理所当然地认为,一切都该是纯粹的。

    钟明烛轻轻叹了一口气,她素来不掩饰源自本性的自私与贪婪,何况,那正是她千年来都不曾放弃的寻觅,此时面对那双纯净的黑眸,她却迟疑了,甚至一瞬有些后悔当年的所作所为。

    如果当初没有屡次冒犯天一宗,此刻是不是就会更有底气一些呢?

    她确实有贪念,对于苍梧剑,对于破界之法,可时至今日,长离的安危与感受已凌驾于这些之上。若长离能帮她,自然是极好的,若不能,那也没什么,她的时间尚且充裕,有足够精力去寻求其他法子。

    若情势并不是那么紧急,她愿意花上一点时间,据实相告,细致地诉自己的想法,并给长离足够的时间去考虑,可眼下她却只能将真心藏起,有意识地露出贪婪的一角。

    她不确定这份别有目的能够传递出几分,但不敢有任何松懈。

    五灵门的玄术一向被视作可有可无的装点,可那是在杜玄则手上,换作其他人,连她也不敢想象会有何等功效。不过很快就能知道——现在她要做的,便是在火上再添上一把柴。

    “也许羽渊已经知道了,但我目前还不确定。”她压下心底的不忍,以格外冷静的语调道,“我只能猜测,你与那女子有关,至于是何种关系,暂时尚无法确定,不过我有办法能弄清楚。”

    长离的指尖猛地一缩,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想要的不过是钟明烛的否认,可对方却在正色谈论“办法”,让她觉得自己仿佛是什么可以随意处置的东西一般。

    “什么办法……”她蜷起手指,平静的嗓音中,动摇又剧烈了几分。

    钟明烛笑了笑,好似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后终于如释重负般,语气轻松起来:“这样吧,你先随我回妖之国,在那,我实力能恢复□□成,加上竹先生相助,就算羽渊带她那些走狗一拥而入也不足为惧。你师叔那边,我自会通融,羽渊想要的是你,你和我在一起,她也没有必要对你同门发难。”

    长离抿了抿唇,神色漠然道:“你要如何弄清。”

    “八荒镜。”钟明烛立刻道,“只需假以时日,只能探明你与她的关系。”

    长离“嗯”了一声。

    钟明烛又道:“不如我们这就准备,若无意外,七天就能到妖之国。”

    “七天?”长离皱了皱眉,“我来谯明山就花了不止七天。”

    “徒步自然慢。”钟明烛松开她的手,像担心她听不懂似的,格外细致地解释起来,“朔原底下灵流不稳,所以无法支撑长距离传送,只是我体质与你们不同,就算灵流断层也能发动传送,就像那日我赶至你身畔时一样。只是离开朔原耗费灵力较多,需要阵法相辅带我布置好传送阵,我们就能立刻离开,到时候羽渊就是耗尽功力,也追不上我们。”

    她得兴致高昂,仿佛破界之法唾手可得,长离却愈发沉默,始终低垂的黑眸隐隐浮现出黯然之意。瞧见那双扣紧的手,钟明烛几乎难以克制想要拥她入怀。

    可现在不是时候——她冷静地后退了一步,移开目光,绷紧的心弦扯至几乎隐隐作痛。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嚣,钟明烛视线一沉,转瞬变为之前那男子模样,手一挥撤了结界,发现外面几十人都拿起了法器,有些神情肃穆,有些则是惶恐不安,好似危机将至。

    “发生了什么?”钟明烛懒洋洋道。

    黎央正眉头紧锁,发现两人自密室中出来,先是向长离行了个礼,而后忧心忡忡道:“放出的火狰发现附近有大量修士出没,似乎在追捕什么人。”

    钟明烛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闪过一丝诧异,暗道:莫非是涿光山中发生了什么?

    她思忖片刻,便对黎央道:“不管他们目的是什么,凭你们都不足以与之匹敌,况且待在此处非长久之计。”

    黎央没有话,眉宇间愁苦更甚,待在此处的确非长久之计,可离开这里,这茫茫雪原,他们又能去哪里安身。

    瞧出她的为难,钟明烛便自储物戒中取出一些物什,和随身携带的玉牌一起递给她道:“里面有些灵符和法器可供你们防身,既然你们未违背契约,只是迫不得已,那暂时离开涿光山一带应无大碍,不如去南明山庄暂避风头,那里有我友人在,你们持这玉牌进入山庄,她定会好生招待你们。至于涿光山剑炉,我们自有对策。”

    黎央接了匣子和玉牌,仍是迟疑:“你为何要帮我们。”

    她此前见这位公子喜怒无常,肆意妄为出手毫不留情面,早已认定他非善类,只不过因为对方和长离仙子一道,且又修为了得,她才敢怒不敢言,而今他却眉头皱也不皱一下就给出那么多珍贵的灵符灵药,叫她好生奇怪。

    “呵。”钟明烛笑了笑,浅眸中无多暖意,“是长离仙子想帮你们,不是我。”

    身后,长离听到她的话,不禁抬眼瞧了她一眼。

    她现在心里委实很乱,面对突如其来的诸多状况,她根本不知该如何自处。

    几个月前,她还在祠堂思过,浑然不知过去发生了些什么。

    不知道钟明烛,也不知道门中的变故,更不知道外界的风云暗涌。

    那时候,她体会不到喜悦,同样也没有烦恼。

    这次,当再一次发觉钟明烛与期望的有所不同时,她却没有如前一次那般愤怒,取而代之的却是铺天盖地的疲倦。

    数万年前的恩怨,火正一族的阴影,还有人人梦寐以求的破界飞升之法,这些她毫不在意,可事实却由不得她不在意——因为她很可能就身处于涡流中心。

    为什么会这样呢?她默默垂下眼,心中发出这样的叹息。

    钟明烛注意到她的恍惚,却只能装作不知情,注意到之前那个翻阅画册的女人已不在原处,她便问道:“救你那个女人呢?”

    黎央怔了怔,神情当即复杂起来,道:“已经被扣押了,但我还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不过短短功夫,她已自那人口中审出真相。

    “动作倒是快。”钟明烛皮笑肉不笑道,“这样吧,你带我去看看,我替你想个主意。”

    长离走了两步,正想跟上去,却被钟明烛止住:“我去一趟就可以,长离仙子请在此稍候片刻。”

    她的脚步一滞,手指不禁蜷缩起来,轻轻划过衣料,却也不什么,就这样一言不发停住。

    钟明烛没有回头看她,眨眼就跟着黎央去了关押那人的地方,她挥手,将困人的结界加固了几分,令长离无法感知此处发生了什么,随后低头,盯着那个显然遭受过拷问的女人,不屑的扯了扯唇角。

    “在做决定时候,就要考虑到后果呢。”她缓缓蹲下,近乎轻柔地执起那女人的手,冷漠地注视着她手腕上的一点嫣红,随后反手牢牢握住,掌心抵住那处痕迹。

    灵力毫不留情涌入。

    女人因巨大的痛苦而剧烈挣扎起来,只是她的手脚皆被锁住,就算竭尽全力也只是徒劳。

    黎央看着族人因为剧痛而凸起的青筋,面上闪过一丝不忍,却无法去做什么,在那样霸道的力量前,她的修为不值一提。

    酷刑很快就结束了,伴随着女人临终前的哀鸣。

    钟明烛面无表情看着她与依旧带在身畔的画册一起化为灰烬,眼底有唏嘘之意一闪而过,更多的依旧是漠然。

    “她只是不想继续这种生活。”黎央忍不住道。

    “那又如何?”钟明烛笑了,“我以为她早有赴死的觉悟了。”

    罢,她便往外走去,唇角蓄着浅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她真的只是过来看了一眼似的。

    “公子且慢。”黎央突然开口叫住她,“我有一事相问。”

    “如果是问长离仙子的事就免了,其他的大可来听听。”钟明烛道。

    “并非与长离仙子有关,只是有一事我觉得有些奇怪。”黎央迟疑了一下,壮起胆子道,“为何公子见到卷轴中那女子后会如此愤怒?只是因为和长离仙子相像,应该不至于如此。”

    那一瞬,滔天的杀意不似作伪。

    钟明烛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轻轻叹了一口气:“告诉你也无妨,她退下的首饰没有放置在一处,而是按照穿戴位置分布各处,身上的单衣则是左衽在上,虽然我只是猜测,但这多半是人祭。”

    那是久远以前的习俗,以秘术献祭人牲,以佑一方福泽,那时候大地灵力远比如今充裕,就算是不能修炼的凡骨,其中灵性也远超现在,被献祭者往往尸骨无存,仅留衣冠做冢。

    重霄会想到铸血池炼剑,多半也是受了这些启发。

    “人祭……”黎央喃喃道,顿时明白了那怒意从何而来,“那长离仙子……”

    她话还没完,钟明烛已离去,只留下一个孤傲的背影。

    剑炉畔,羽渊猛地睁开眼睛,不远处的方鼎内,有一抹血色飘出,瞬息间溢散与炽热的温度中。

    “她知道了。”木然的神色上出现一丝裂纹,冷静的眼神中也出现几分狰狞,“钟明烛知道了。”

    叶莲溪面色一沉,不由自主看向自己腕间的红点。

    羽渊不愿承受任何风险,所有为她直接驱使的人都要与她结契,方鼎中有血飘出,便意味着又有结契之人死了。

    “可她是如何办到的?”他心翼翼道,“莫非是墨沉香告诉过她?”

    这时安静得好似磐石一般的黑袍人开口道:“她了什么?”

    他已能猜出,钟明烛将自己的灵力灌入结契者灵海,一瞬将要的话化作对方意识占据了那具身子,因为死契主从关系的缘故,她无法影响到羽渊,但能令羽渊感觉到。

    而被夺取意识的人,则因为无法承受灵力而身亡。

    “她。”羽渊眼眸中已有杀意疯狂涌动,“天道之剑,是我的。”

    若其他人,她会觉得只是虚张声势的挑衅,但若是钟明烛,这无疑是宣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