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咦, 你等一下啊!”
若耶还没来得及看清昊天的模样, 就就长离一言不发奔了出去, 她担心有意外, 便也只能追上去。
才出大殿,沉重的斩铁巨门便在身后缓缓合上, 她顿时被惊出一身冷汗, 直呼万幸,心道:这神殿显然只认那令牌,自己若缓上一缓, 恐怕就要被关在里面了。再看前方那袭白衣一晃就消失在另一道门后,她便顾不上抱怨, 匆忙跟上, 进去前,她发现长离竟然将那枚令牌落在了外面,不禁好生奇怪,道:她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跟丢了魂似的?
接住险要掉在地上的令牌后, 她才步入那间外形与前一座相似、但了一半的石殿。
殿中光线稍暗, 没有昊天殿中那些堆积如山的珍宝,看起来空空落落的,正中也立着一尊昆仑玉雕像, 不过远不如昊天像那样宏伟,站在一尺多高的方台上,身量和普通人差不多, 看衣着是个女子,手中捧着一把同样由昆仑玉雕成的长剑。
而长离驻足于那座雕像前,缓缓探出手。
若耶以为她要去碰触那把剑,结果她却轻轻抚过自剑下探出的指尖,然后转过手,托住那雕像的手背,像是要去握住那只手似的。
“长离……啊!”原本若耶的注意都在长离身上,这时才注意到那雕像的脸,顿时发出一声惊呼。
那女子竟和长离长得一模一样。
除了额心没有朱砂痣,无论是脸庞还是身形,都和长离如出一辙。
若不是长离也在,若耶恐怕要以为她进屋后被什么法术变成了这座玉雕。
“她是谁?为什么和你长得一模一样,还是这就是你?”她盯着那尊雕像连声问道,她事先不知道这件事,是以见到雕像后根本难以克制心底好奇。
长离却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一般,仰头望着那雕像,漆黑的眼中起伏不定,最终定格为一抹感怀,犹如跨越了千年万年,口中喃道:“琢光……”
声音微微颤抖,单是听就能察觉其中隐含的巨大情绪。
若耶皱了皱眉,她从来没有见过长离这般模样,哪怕是在提及钟明烛时,她都不会有如此剧烈的动摇。
在落寞难过时,情绪也是淡淡的。
而眼前这个长离,虽然模样和声音都是若耶熟悉的,但神情举止却像是另一个人。
“你是谁!”她目中闪过一丝警惕,悄悄执了八荒镜在手,另一只手往长离肩膀探去,可还没有碰到,长离忽地伛偻起身子,一只手颤抖地捂住眉心,露出痛苦之色。
若耶又是一惊,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片刻犹豫,长离已跪倒在地,虽然她努力咬紧了牙关,仍不由自主发出痛苦的低呼,扣紧的手指节发白,很快,便连跪都跪不住,身子无力倒下蜷缩起来,浑身骨头都开始咯咯作响。
见她死死捂着眉心,仿佛要将那处按出个洞来,若耶想起钟明烛曾经提过长离自患有头痛之症,顿时反应过来,当即将她扶正,掰开她的手,然后默念法诀,指尖携一点氤氲了水色的灵光,往她额心点去。
鲛人一族擅幻术,同样也擅长安抚躁动的生灵,她听钟明烛过暂时还没有找到治好长离的办法,此时施展族中秘术,只是想叫长离不那么难受。
下一瞬,她惊觉有一股剑气在长离体内游走,而那七枚玄冰针结成的封印,竟已产生裂纹,随后,她便发现那剑气是自长离灵海中溢出的,并且还在不断扩散,随着剑气愈来愈多,那封印上的裂痕也越来越深,而她灵海深处,仿佛有什么要呼之欲出。
若耶尝试了一下压住那股剑气,然而她用以试探的力量一触到那剑气,瞬间就化作虚无,连一点波澜都激不起。
她从未见识过如此凛然不容违抗的剑意,不由自主睁大眼,察觉四周灵力开始动荡,而那封印快要破碎,她当机立断就自长离身边逃开,双手捧起八荒镜往前一推。
霎时就觉剑气席卷而至,势不可挡,若无八荒镜相护,若耶觉得自己眨眼就要碎成千万段。
可就算这样,她也只能支持一时,在那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力量前,她那点抵抗是如此微不足道,捧着八荒镜的手臂被压得缓缓屈起,再过不了多久,那镜子就要脱手而出。
这该如何是好,难道今日就要死在这了吗?
就在她束手无策之际,八荒镜上铭文忽地闪烁起来,镜中漾起水纹,因为长离就在雕像脚下的缘故,那雕像的影子也倒映在八荒镜中。
随后,若耶便觉得八荒镜中的灵力突然发生了变化,不多时,一团模糊的影子自镜中跃出,下一瞬,若耶便觉得手上一轻,那狂乱的剑气竟平息下来。
若耶心有余悸靠着墙,急促地喘着气,一动就觉得手足发软,连站立都有些艰难。
她并非没有过命悬一线的时候,可以前种种危险加起来,都不如刚刚那剑气给她的压迫来得大。自爆发到终止,其实连一盏茶功夫都没有,她却觉得自己在三途河畔晃了数载,只差一线就再也回不来。
“这、这是怎么回事……”待气息稍稍平稳,被惊惧慑住的头脑才勉强寻回几分理智,她看了看八荒镜,发现上面的铭文已经暗了下去,镜面也重回漆黑,其中半点光都无,那倒映出雕像的水纹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似的。
随后,目光落到远处,见长离双目紧闭躺在地上,她急忙走过去,叫道:“长离!长离!你怎么样了。”
她叫了几声,长离却一点反应都无,她心里一紧,连忙探出灵力去查看长离情况,发现对方气息尚在,只是晕了过去,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抱着八荒镜缓缓在长离身边坐下,目光在殿内转了一圈,最后落在咫尺畔的雕像上。
只见她神情平和,唇角微扬,挂一抹浅笑,双眼微垂,乍看是在平静地望着手中的长剑,但仔细一瞧,目光却没落在剑上,而是透过那长剑,投往很遥远的地方。
她初看那雕像时,觉得和长离一模一样,但细细量后,又觉得没有那么像了。
长离情绪寡淡,无论何时都一副疏离冷漠的样子,那女子看起来却很温和,那笑意,好似春风一般。
“不是长离……”若耶自言自语道,瞥见女子手中的剑,忽地忆起剑气平息前一瞬自八荒镜中跃出的影子来。
虽然很模糊,但依稀看得出女人的身形,手中执了一细长物,多半是剑,那影子抬剑轻轻一点,之后那股威压便消失了。
“刚刚,是你?”若耶眼中透出几分茫然,这时她瞥见雕像脚下的方台上有数行铭文,面上又掠过几分惊愕。
原本那里分明什么都没有。稍一思索她便恍然大悟,定是有人刻下后施加了障眼术,将其隐藏起来,刚刚那术法被剑气破坏,于是隐藏的铭文便显露出来。
难道这里隐藏着什么秘密不成?她边想边看起那段铭文,才看了几行,便忍不住“啊”的一声,再度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天道要这世间重归混沌,人也好,神也罢,谁都无法阻止。”
长离听到了男子的叹息,随后是女人的嗓音:“天道无情,却非绝情,又怎会要这世间覆灭,总会有办法的。”
那声音含着笑,柔柔的,仿佛能包容一切。
之后是犹如数万年那般长久的沉默,男子的声音再度响起,不复先时意气,变得苍老疲惫,语气无悲无喜,唯有怀念:
“犹念当时四月,桃花如雨……”
悠悠长叹中,暗色稍退,长离发现自己坐在漆黑的阁楼中,墙壁以及顶端悬着成千上万利剑,她被剑气包围,吞吐的锋芒散发着寒意,随时都要刺入她的血脉。
她心一动,手也跟着探出,想要握住什么,下一瞬,却看到一朵花在墙角绽放。
白色的花瓣缓缓张开,轻轻摇曳着,她凝目看着那朵花,无数画卷在眼前一闪而过,星月、湖泊、林中漫步的鹿……
她听到有人:“缠情灯意为盟许三生,可我只要今下。”
——和你的当下。
随着那道嗓音,河中浮沉的无数星火出现在她眼前,她伸手想抓住其中一盏,可手还没触到,一切便都消失了。
黑幕再临,她看到一双眼睛缓缓睁开,眼底妖冶的紫色中闪动着嗜血的光。
那双眼睛总是暗含几分嘲弄,仿佛是在嘲笑世人,也是在嘲笑她——
若耶一遍一遍看着那铭文,忽地想起当初钟明烛要自己在九嶷山调查的事,面色顿时微微一变,扭头看向长离,犹豫了一会儿,便一手持八荒镜,另一手抵住她眉心朱砂。
不多时,她便发出一声惊呼,再度看向雕像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口中喃道:“长离今年道龄应是六百七十多年,正好是差不多时候,原来这一切都有关联……”
这时,她忽然听到轻微的响动,却是长离醒了。只见她面色发白,抚着胸口身子微颤,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好似尚未自噩梦中抽离。若耶见状立即关切道:“你还好吗?还疼吗?”同时探出手想要扶长离一把,下一瞬却见剑光迎面而来,长离竟不由分就出了剑,不过这次已失了之前的凌厉,若耶身子一偏避开那剑,扣住长离的手,声音中染上几分怒气:“你怎么回事,我可没招惹你!”
这时,长离好似才注意到是她,目光在她面上落定,眼里透出几分茫然来:“你是若耶……你怎么在这……”
若耶瞪了瞪眼,正欲发难,忽地想起剑气爆发前那濒临破碎的封印,心下了然道:她想起来了。于是手一挥张起法印。被她的灵力笼罩,长离身子顿时一软,若耶眼疾手快扶住她。
长离依旧直直看着前方,漆黑的眼中情绪渐渐退去,变得不近人情,但眼眶却渐渐泛起红意,她右手死死握着剑几乎要把剑柄捏碎,左手则握成拳,指尖深深陷入掌心将那处扣出血来,双唇颤抖着似乎想要什么,但是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反而咬住了下唇,好叫自己不发出半点声音,不多时唇间便隐隐透出血色来。
若耶目不转睛看着她,长离愈是沉默,她愈是担心,一边叫苦不迭心想:我怎么那么倒霉,万一她找我泄愤怎么办?一边却暗暗心疼,她第一次见到长离的情绪,是在前不久不心叫破钟明烛名字的时候,那时候长离的愤怒令她震惊不已,而此时,她虽然看起来神色平静一言不发,但若耶却在那双黑眸中看到了比海啸之际的海浪还要汹涌的情绪。
那时若耶感受到了她的失望和愤怒,此时却是难以言喻的悲痛和绝望,连她这个旁观者都不由自主觉得心尖隐隐作痛。
她甚至不敢去碰长离,生怕轻轻一触,对方就会如摔落的瓷器般,变得支离破碎。
“长离……”她持续不断施法试图令长离心绪安宁下来,同时心翼翼安慰道,“你别想太多,先冷静下来好不好?”
她生怕长离情绪失控,是以一个字都不提钟明烛,长离却缓缓道:“她骗了我一次,两次,现在,是第三次。”
每个字都在隐隐发颤,仿佛耗尽了全部力气才得以出口的,而后,不待若耶反应,就拂开她搀扶的手,起身便要走。
“等等!”若耶连忙拉住她,一指那雕像道,“你是不是认识这个人?”
长离瞥了眼雕像,脑海中顿时浮现出浑噩之际在耳畔响起的那些话语,眼底掠过一丝疑惑,不过很快就被她压下,道:“不知道。”
“来时,我听到你喊她琢光。”若耶却道,“你怎么会不认识她?”
“我……”长离皱了皱眉,她只记得当时脑子里浑浑噩噩的,身子像是不受控制般奔过来,至于为什么,她却怎么也想不通,就像她的头痛症、她听到的那些声音一样,仿佛与生俱来,可她却不知其缘由。
好像一直是这样,她始终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个——思及此,她心里顿时生出几分恼怒,一把甩开若耶的手,冷冷道:“我不知道,也许是在那柄剑吧。”
帝剑琢光,天下皆知。
可她心里却明白,自己连一眼都没有看那把剑,一进门,视线就缠在了那雕像上,一刻都没有离开。
我就是来找她的,可她是谁?
她忆起那些从未听过却莫名觉得熟悉的声音,面上掠过一分恍惚,忽然想起在谯明山内,看到这女子幻象后,钟明烛一反常态的失控,以及冷静下来后若有所思的神情,声音便愈发冰冷起来:“你应该去问她,她大概都知道。”
——你分明一早就看出了些什么,却故作不知。口口声声称不会伤害我的同时,处心积虑利用我布下那场局。
想到那些犹然徘徊在耳畔的保证和誓言,长离眼里闪过一抹痛楚,她看着手中的剑,手紧了又松,片刻后,那些沉痛和懊悔都变成了决绝。
若耶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事实不见得如你所想——”可还没完,她就对上长离的眼神。
那是犹如出鞘利剑般冰冷的眼神,若耶顿时不敢替钟明烛分辨了,担心一言不慎,长离先和她拼命。她苦笑了一声,心道:还好那家伙不在这,不然不被当胸开个口子恐怕都没机会话。
她不想激怒长离,没有再去试图拉她,只是拦在她面前,道:“琢光不是剑名,而是人名,是雕像这个人的名字。”
涿光山本为朔原无名之山,灭世浩劫之际,昊天取烛龙之息铸帝剑琢光,后火正一族迁居此山,欲名之以剑名,然卜曰玉易折,遂易字,因山临泛天之水,取水为畔,以琢光为名。
黎央是这样涿光山来历的。
可若耶却琢光是一个女人的名字。
长离皱了皱眉,良久后终是舍了一走了之的意图,问道:“你如何知道?”
若耶指了指那方台道:“这上面刻有几行铭文,上面记载了她的名字和生平,她叫琢光,是凡人剑匠,还是……”她顿了顿,目中流露出怀疑之色,似是自己都有些不信,声音中也添了几分含糊:“还是昊天的妻子。”
罢她便自言自语道:“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匪夷所思,但我看了好几遍,都没看错,而且——”她一指中间一行,“上面她一人承担族中诅咒而身死,后来昊天寻药将她救了回来,竹先生不是救阿云那方子是他师父在合虚之山发现的吗?有起死回生之效,不定就是这个。”
见长离垂眸不语,若耶便继续将铭文上的内容一一与她听。
琢光出生于九嶷山,先祖叛乱被剔了仙骨,是以一族都背负诅咒无法修炼仙法,她生来擅剑,那时天下祸事肆虐已有数百年,她负剑行走于尘世,机缘巧合之下得白泽授道,又于昆仑被困幻境中,受千世轮回之苦,以凡人之躯参悟天机,一剑破了那幻境。那一剑惊动了昊天,他化作凡界男子与她相识,不多时便心生爱慕,在她殒身破除族中诅咒后,炼神药将她救回。
“她虽是凡人之躯,剑法却凌驾众生之上,在昊天北上大战重霄时,西南妖族兴事,她一人便将其全部逼退。”
“原来是她……”长离喃喃道,她想起锁星渊上那片的虚无,不禁低头看了几眼自己的指尖。
那时候,她的手的确已探出界,却没有像百里宁卿所的那样从此消失。
是因为我与她有关吗?
她心道,再度看向雕像的目中多了几分若有所思。
“昊天本想替她重铸仙骨,但那时候他与重霄的战斗已到你死我活的关头,根本无暇分心,他得天谕,以天火铸剑,但经久不成。”若耶望着最后几行字,声音渐低,染上不忍的色调,“再之后……琢光……”
“她知天命,跳下了剑炉,帝剑遂成……”长离恍惚道,她就像是早就知晓这个结局一般。
重霄杀了半个天下的人,以他们的血炼出了所向披靡的凶剑。而琢光悟天道,以身铸剑,其为天道之剑。
若耶已笃定长离和琢光有关,是以听到她的话后没有露出奇怪之色,思忖半晌后才道:“我本以为你是她的转世。可她既以身铸剑,必定魂飞魄散,无法转世,况且上面,她复活的代价,便是断了轮回。”
“断了轮回。”长离看向那张看似和自己一模一样实际上却截然不同的脸,轻声道,“可我是谁?”
“你也是出生在九嶷山附近吧?”若耶忽然问道,见长离点了点头,她又道:“你活了多少岁?”
长离不知道她为何问这个,但还是如实道:“六百七十三。”
若耶眉头愈发锁紧,道:“你可知,差不多在你出生时,我几个族人以八荒镜之力,引水毁了九嶷山下一座凡人城市,城中无一人幸免,而那几个族人因此滔天大罪,为天道诛灭,尸骨却被人埋在了九嶷山,还以法术藏了起来。”
“我不知道。”长离眼中再度显出迷茫,“他们为什么要毁了那座城?”
若耶犹豫了一会儿才轻轻道:“也许,是为了你……”而后她又飞快道:“那困你历世的六合塔建在你出生前很久,塔中铭文多半是我族人所刻,只是他们后来身死,定是别人将八荒镜放回了塔中。”
“是羽渊仙子。”长离道,她想到前不久前钟明烛所言的诱惑,声音不禁颤了颤,“我能助她破界飞升。”
“可你就算有所大成,也是自己飞升,如何能助她,难道所悟的道还能送给她不成?”若耶疑惑道,思考片刻,她似是想起了什么,神色一震脱口道,“莫非是两千多年前……”
可她还不及完,地下忽地猛烈摇晃起来,顷刻间整座大殿都好似要翻过来似的。
“糟了,莫非那神器的力量又失控了?”她惊呼道,眼见顶上有碎石扑簌落下,她不敢久留,拉起犹自在出神的长离便往外奔去。
仓促之际她根本没顾得上分辨方向,取出那枚令牌一晃就挡路那扇斩铁巨门移开,之后才发现是从另一端出来了。
热浪扑面而来,烧得她皮肤都有些疼,眼前是灼灼火海,地面四分五裂,漂浮在火中,好似水中浮木,她道了声不好,正想原路折返,忽地瞥见一根缓缓倾斜的石柱上,有个很熟悉的身影。
一身白袍上血痕斑驳,不知受了多少伤,可神情仍是那般不可一世,她正将一个人踩在脚下,双手扣住那人执剑之手,将那剑反转过去,笑着将剑尖一点点往那人胸口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