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A+A-

    ——那就杀了她。

    羽渊字字铿锵似坠地金石。

    长离瞳眸猛地一缩, 而后, 眼底却再度浮现出迷茫, 轻声问道:“什么?”仿佛没有听懂那几个字似的。

    这一日来, 她接连遭逢变故,早已是方寸大乱, 思绪被搅得支离破碎, 就算竭尽全力,也难以在重重迷雾中辟出分毫清明。

    先是以为被钟明烛利用;继而是在琢光像前那番犹如被夺舍的奇异感觉;之后,忆起往昔, 正当沉浸在被蒙骗的悲愤中时,恰好目睹钟明烛要加害她师父, 便想也不想就仗剑而出对其狠下杀手;再往后, 便是钟明烛被吴回以苍梧剑重创,是非黑白,一瞬倒错。

    这些遭遇中无论哪一件,都能叫她深陷于彷徨难以脱解,莫是短短片刻, 就算花上几天、几个月乃至几年, 她都不见得能全然理清这其中的错综复杂。

    这时候,羽渊却要她杀了钟明烛,以同门的性命为要挟。

    “不……”她摇了摇头, 再一次试图丢掉手中利器,身子一动,剑尖立即在地上拖曳出刺耳的声音, 她顺着声音看去,只见自己的手牢牢握着那柄剑,就如往常执剑那般,而缭绕着重霄剑的血光虽已散去,但暗红色的剑身仍闪烁着危险的气息,好似随时会再一次爆发出毁天灭地的气势。

    她似被那锋利的剑芒刺到,下意识又摇了摇头,视线缓缓抬起,落在龙田鲤等人身上,随后不禁又是一怔。她素来与同门关系淡漠,可此时却发现,与龙田鲤一起被关的几个师兄师姐,她虽然无法全部叫出名字,但他们的模样,她却是记得的。

    有黑水岭之乱时带她一起下山诛妖的,也有在给钟明烛授业的百年中帮她安排炼炉的,有几位虽然没有过深交往,但偶然相遇时会向她问好。最后扶着龙田鲤的那位师姐,在她因钟明烛的欺骗而卧病不起时,协助龙田鲤替她治伤,她每日喝的药都是那位师姐亲自送来的。

    那时她似行尸走肉般浑噩,是以对那位师姐有关养身的嘱咐充耳不闻,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还没有谢过她呢,长离心想。

    他们是同门,虽然私交不一定有多亲密,甚至可能连话都不上几句,可大敌当前之际,却都同仇敌忾,不惜交付性命。羽渊此话一出,他们无一人示弱,性子烈者甚至立刻破口痛斥,只是很快就被那锁链扼住喉咙,发不出声音来。

    长离又看向龙田鲤,发现她正一言不发盯着吴回,眼中的悲愤欲绝几乎要撕破沉默,吴回却仿佛对她的质问毫无察觉——或者无动于衷,他只平静地注视着长离,就像在量一柄剑。

    触及那道审视的目光,长离呼吸一滞,迷迷糊糊想起了记忆最初,吴回好像就是这样看着她的。

    尚未开始修习时,都是龙田鲤在照顾她,那时她方能蹒跚行走,某一日见得一袭熟悉的玄袍伫立于门口,以为是龙田鲤,便摇摇晃晃往那走过去,很快就发觉那个人身材高大,生有髭须,头发也不是白色,和一直以来陪着她的不是同一人。那人没有话,也没有像龙田鲤一样俯身去抱她,只静静量着她,她便好奇地抬头多量了他几眼,逆光中恰好与对方的目光对上。

    那人便是吴回,那时他的眼神与现在一模一样,宛如一口古井,幽深不见半点光。

    原来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么?

    ——差不多在你出生时,我几个族人以八荒镜之力,引水毁了九嶷山下一座凡人城市,城中无一人幸免。

    不久前若耶的话回响在耳畔,隐隐伴随着将死之人无助的悲鸣。

    既然她被告知的一切都是谎言,那出身恐怕也不例外。

    那座城就是我的出生之地吧,那里有我的父母长辈,他们和城中其他人一起,都葬身于暗无天日的水底。

    长离眸中闪过一抹了然,随后是呼啸而至、几乎要压垮一些的悲痛。她想要尖叫,想要不顾一切地发泄,可只消一动,就能感受到重霄剑的冰冷和沉重,她只能愈发用力地咬紧牙关,握紧手,至浑身骨骼咯咯作响,手上缓缓愈合的伤口再度被撕开,鲜血点点滴落。

    这时,一只手覆上来,却是钟明烛,她已没多少力气,只能轻轻将手搭在长离手背上,长离被那微凉的温度唤回神智,对上那双稍浅的眸子。

    那里,不久前的戾气已不复存在,虚弱却无半分怪怨,而是平和似暖玉,仿佛在叫她安心。

    “阿烛……”她眼眶一热,更是心痛到难以加复。

    钟明烛朝她勾了勾嘴角,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她似乎是想笑的,只是还不及笑出来就被疼痛断。她捂着嘴咳了几声,而后撑住地面似乎想稳住身子,可是手指屈了屈,仅在地上胡乱划了几下就再没有力气,她眸中闪过一抹黯然,轻轻叹了口气,缓缓转头看向羽渊道:“我本来……本来就快死了,你何必……何必多此一举。”

    羽渊笑道:“可你还活着,今天死不了,明天也死不了,就算是吊着一口气,也能苟延残喘几年,若好好医治,不定还能再多活个几十、几百年。”

    “那我……命还是挺大的……”罢,钟明烛便急促地喘起来,仅仅这几个字就耗尽了力气,若非长离搀扶,她恐怕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见她这般虚弱不堪,羽渊面上闪过一抹得意,转而问长离道:“你不愿?”

    长离扶着钟明烛背心,又一次试图给她渡些灵力过去,可她为镇住重霄剑耗尽了全力,身上多处受伤,此时灵海早已枯竭,哪里还有多余的灵力给钟明烛,心急如焚之下听到羽渊的话,想也不想就道:“不!”声音已染上凄厉的色调。

    羽渊却不怒,反而笑道:“那你就是想害死你的师兄、师姐。”她着轻轻一挥手,原本立于她身后的吴回瞬时便出现在那牢笼边上,手一探,提起其中一人将之丢下了火海。

    那人灵力被封,毫无自保之力,被掷下后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呼,便被汹涌的流焰吞没。

    他出手极快,众人始料不及,哪怕是羽渊仙子的党羽,也纷纷被震住。

    龙田鲤没料到他狠绝至此,再也忍不住,长身而起,身上的锁链和之前一样立刻收紧,可她这次宁可被不住流窜的灵力震伤,都不愿退让半分,一步一步行走至囚牢最边缘,怒视吴回斥道:“我和木师兄真是瞎了眼,才会信了你所。你就算真的奸计得逞,上界的师祖也容不得你。”她生性刚烈,便是落于此等境地毫无还手之力,也不出一句求饶的话。

    吴回淡淡瞥了她一眼,道:“这天道累人受苦,她一己之力便可造福众生,这本是下界之幸,你们以世俗愚见看待,却是见识短浅了。”

    长离怔怔看着眼前这一幕,思绪仍停留在那师兄被丢下火海那一瞬,她记得那是炼器一脉的师兄,当初她为钟明烛炼制朱明帖,得了对方不少提点。

    眨眼间,那人就死了,连那玉牒都没留下。天一宗的玉牒虽然牢固,但落入这片烛龙之息生成的劫火中,便化为乌有,连一点痕迹都留不下。

    这时羽渊的声音响起:“你不杀她,你那些同门就要一个个被丢下去。”她笑了一声,又道:“等他们都死了,我就杀了钟明烛,将她挫骨扬灰,所以就算你现在不动手,也救不了她的,倒不如给她个痛快,也好救你那些同门一命,他们可都是你的手足吧。”

    长离犹如被了一闷棍,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险要跌倒,

    这时她听到龙田鲤喊道:“离儿,不要听他们的,天一宗不出苟且偷生的不肖子!”

    可我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们去死?她心中惨然道,再一次尝试着凝聚灵力挣脱羽渊的束缚。她悟了断水决,本能勉力与羽渊一战,可在接连击下心神俱乱,加上才被重霄剑重伤,此时竭尽全力都无法将剑芒往羽渊那挪动寸毫。

    她手中的剑,只能刺向钟明烛的心口。

    羽渊那几句话已道明:无论如何钟明烛都难逃一劫,甚至可能面临更残酷的折磨。

    我现在杀了她,兴许可以保同门一命,也能让她不要受苦,长离听到一个声音如此道,可下一瞬,那话就被另一道激烈的声音断:“不,我宁愿死了,也不要杀她。”

    羽渊见她沉默不语,微微一颔首,便又一个天一宗弟子死于非命。

    长离身子一震,死死咬住下唇,只艰难地摇了摇头,仍是一言不发,吴回等候片刻,便去抓龙田鲤身边的卢忘尘。

    卢忘尘却厉声道:“畜生,别碰我!”罢竟挣脱那锁链,自己纵身跃入火海,原来他不愿折辱于吴回手下,不惜自废丹元震碎了那锁链,在跃下一瞬便已气绝。

    众人见他性子竟如此刚烈,一时惊得不出话来,羽渊却神情自若,对长离道:“他们都是你害死的。”话音刚落,她便见长离缠斗起来,又道:“龙田鲤视你如己出,你连她都要害死吗?”

    钟明烛目睹长离眼底仅存的光一点点崩溃,面上闪过一抹心疼,动了动嘴唇,似想什么,只是还不及出口,便见长离猛地起身,大声对羽渊道:“不!”

    哪怕伤痕累累,她眉宇间仍保留着那份固执,与曾经和钟明烛论辩是非时一样:“不是我害死的他们!是你!”她眼眶通红,一字一顿又道:“你什么都好,我不会杀阿烛,我不杀她!”

    羽渊笑容一暗,一瞬间好似被她的气势慑住,吴回却淡淡道:“可他们的确是因你而死,若当初你没有逃出六合塔,他们本都可以不死的,甚至云逸都不用死。”而后他一指钟明烛道:“你对她生了情,连累了他们,那便是孽,趁早除去才是。”

    “什、什么……”长离垂下眼,思绪又乱了几分。

    见她迟疑,吴回便重归漠然,又抓起一人抛了下去。

    忽地一道淡绿色的灵力卷来,覆住那落至半空的弟子,只见他身影一闪,就被那团灵光带去了对岸悬崖上。

    文士扮的男子轻轻将他放下,随即立刻张开结界,挡住吴回紧随而至的一剑,道:“原来宁卿得没错,你果然是条狗。”那人赫然是竹茂林,他性子温和,素来斯文守礼,此时被吴回的所作所为相激,话便也不客气起来。

    他着手掌轻轻一托,将欲抢上的其他修士拂开,羽渊面色一沉,袖子一拂,掌中灵力毫不留情朝竹茂林涌去,火光电石间,连续三支金箭流星赶月而至,她推出的灵力虽浑厚无比,但那金箭所有力量都凝于一点,前两支被挡住,第三支却在她灵力上撕开一道口子,直奔她眉心而去,她只得暂且收回灵力,以抵御这支金箭。

    就在她身形被阻了一阻,吴回与其他修士都被竹茂林缠住时,一道火红色的身影忽地出现在那牢笼之上,这却是百里宁卿,她那一枪好似奔雷,咆哮而下,守在不远处的修士见状,料她要救人,连忙抢上将她围住。下一瞬,那即将刺入牢笼的枪尖却分化成无数星芒,将数十灵符钉于其上,随后,她挥枪朝那几名修士扫去,她枪法呈大开大合之势,杀伤力极大,那几名修士虽然同为化神修为,却都不敢去硬接,避开那一扫,便站定捻诀于手,算先合力将她诛杀,可眨眼间那袭红衣已先一步退远。

    她消失的一瞬,灵纹涌现,吞没那牢笼,竹茂林身后两人一起念咒,片刻就将那牢笼转移到了身畔。

    其中一人黑袍随风拂动,正是木丹心,另一人却是若耶,木丹心擅符咒,阵术造诣虽不及云逸,但也颇为了得,原来那些灵符上纂刻的是转移法咒,再辅以阵术,百里宁卿出其不意布下灵符后,他立即施术救人,若耶则以幻术干扰那些修士,令他们无法立刻破坏转移之阵。

    木丹心和若耶身后,数十枚昆仑玉列成圆阵,灵力源源不断涌出,有这些昆仑玉相助,他们才能那么快就发动转移法术,救下龙田鲤等人。

    那些昆仑玉正是他们在昊天庙中得来。

    若耶逃跑后,便一直躲在昊天神像所在那座大殿里,八荒镜被夺走,她又受了伤,是以不敢乱走,服了药,待伤势恢复得七七八八,她便开始为难接下来该怎么办,心道:至少要把今日见到的事传出去才是。这时忽地听到外面有人话,她与慕云在扶风林住了许多年,自是一下认出那是竹茂林等人,立刻自那门后出来,与他们相见。

    原来长离一心要挣脱,若耶手上力道才减了一分,她便不管不顾强行抽出手,以至于储物戒被若耶扯了下来,若耶逃入昊天庙后才发觉手里紧紧攥着一枚储物戒,她猜到是拉扯时长离落下的,但事已至此,她也没法送回去,只得自己收起来。来也是凑巧,那储物戒中正好放着当年竹茂林给钟明烛的那枚竹筒。

    那时候他将这枚竹筒给尚未恢复记忆的钟明烛,要她去取鲛人血,实则是为了能在危急时能护她周全,后来钟明烛窥破其中玄妙,正逢长离要去给叶家少主当护卫,她便和长离交换了储物戒,暗中将那竹筒给长离护身,那竹筒先后替挡了陆临一箭和三头蛟的猛击,之后上面的法术便失效了。钟明烛逃跑后,羽渊等人寻她不得,只能先封了长离的记忆,不过那本就是权宜之计,为了不让长离与过去全然割舍,他们特地没有清理她的旧物,那竹筒便和其他杂物一起在她储物戒中存放了数百年。

    那竹筒是竹茂林取本体竹枝所制,虽然已无灵力残存,但若靠得近了,他还是能感知到其气息。一进入涿光山他便察觉到其存在,以为那是长离所在,立即赶了过来。若耶将钟明烛受伤的事一,他们虽早已有数,仍是忍不住一阵心慌,又得知长离被羽渊带走,更觉非同可。只是羽渊那人多势众,又得了八荒镜,他们即使心急如焚也不敢贸然,正手足无措之际,陆临竟一言不发斩碎了昊天的玉像。

    昊天救苍生于水火,数万年来都备受尊崇,这等渎神之事,他人想都不敢想,陆临却面不改色,道:“他若震怒,大可来找我。”罢便叫其余人取昆仑玉汲取殿中法器的灵力,其他几人都觉此举大逆不道,但情势紧急不容犹豫,朝那玉像底座拜了三拜,便依他所言行事。

    他们离开神庙后,利用昆仑玉追至剑炉,中途发觉地火退回,灵力不再紊乱,知道定是发生了什么,却不知是凶是吉,只得愈发加快脚程,临近剑炉,探得其中情况,他们稍作商量,便决定先抢上救下龙田鲤等人,再趁羽渊分神之际去带回长离和钟明烛。

    龙田鲤等人靠得近,而长离和钟明烛远在高台上,若径直去她二人那,且不困难重重,羽渊只消反过来以龙田鲤等人要挟,木丹心和长离必会乱了阵脚。

    他们一招奇袭,救下龙田鲤等人,也将羽渊和吴回都引了过来,其他修士注意力也都放在了竹茂林身上,这时陆临却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了高台之上,疾冲而下要去抓住钟明烛。谁知他才靠近,重霄剑忽地自长离手中脱出,高高扬起,甩出一道红痕便往他胸口挥去。

    羽渊背对着他,一手结印对付竹茂林,另一手轻轻一拂,八荒镜中灵力登时涌出,罩住长离和钟明烛,陆临被重霄剑一阻,便无法再靠近钟明烛。羽渊冷声道:“以为凭区区几枚昆仑玉,就能奈何得了重霄剑和八荒镜么?”罢她袖子一卷,灵流似洪水,咆哮着朝陆临奔去,同时高台上浮现出淡青色的光芒,水波似的往外扩去。陆临见势不好,身形登时拔高数十丈,青阳化作链鞭护住周身,紫电齐落,堪堪挡住了羽渊那一击后,连续不断落至高台上,却被那淡青色的灵力消融于无形。

    眼见那水纹似的灵力一波一波毫无衰减之相,即刻就要将他吞没,他只得退回至竹茂林身侧,眼底暗暗闪过一抹心惊,道:“真龙之骨。”

    他们本以为羽渊只有重霄剑和八荒镜,凭借昆仑玉内的灵力可勉强与之一战,却没想到她竟还有真龙之骨傍身。

    “就算你们合力,在真龙之骨铸造的飞仙台前,也是不堪一击。”羽渊笑道,缓缓退回至高台上,青衣在灵流中猎猎起舞,几近疯狂。

    “呵,那要试试才知道了。”百里宁卿叫道,一马当先窜了出去,竹茂林随其后为她护法,羽渊持三大神器,他们几乎毫无胜算,但就算这样,他们也定主意要与她拼到底。

    龙田鲤等人解除身上的禁锢后,也立刻加入战局,他们被囚禁了许久,身子都很虚弱,只凭一股血气与羽渊手下的修士厮杀,只道能拖一时便是是一时。

    羽渊要提防长离逃走,是以只以飞仙台和八荒镜中的部分灵力封住他们去路,保留了大半力量以备不时之需,她修为在竹茂林之上,手下修士虽然折损了不少,但仍有二十余化神修士以及数百元婴修士,就算陆临他们得昆仑玉相助实力激增,她也无所畏惧。

    剑炉上方一时风起云涌,兵刃相接、灵符爆裂和怒吼惨呼交织在一起,竟比剑炉地下翻涌的火光更叫人胆寒。跟随羽渊的修士经历了数度失望,眼见飞升在望,哪里愿意被人阻挠,一心要快些杀了那些碍事的人,是以无不用极,哪怕是出身正道的那些,手段之狠辣,比之邪修都不逞多让。纵然竹茂林、陆临等人各个实力卓绝,也敌不过他们的疯狂,很快天一宗又三个弟子殒命,百里宁卿也负了伤,若耶本就伤势未愈,被两个化神修士逼到了角落,已支持不了多久。

    钟明烛没有力气去分辨战况,也无需去分辨,陆临一击不成后,她便料到了此时的局面,扯了扯嘴角,轻声道,“那帮、那帮蠢货……”话音未落,她忽地觉得有点点冰凉落到脸上,她抬起眼,看到了长离通红的眼眶和湿润的睫毛,以及在那抹漆黑中凝聚、最终承受不住力量而坠下的水汽。

    “阿烛,对不起……”长离哽咽道,“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若不是我,大家都好好的,不会置身于危险中,不会受伤,也不会死。

    钟明烛心中一痛,眼底浮现出怜惜,缓缓道,“你没有对不起我……”她费力地抬起手,拭去长离眼角的泪,柔声道:“别哭,不是你的错。”

    长离声音一顿,忽地想起当年钟明烛袒露身份后,问她愿不愿意一起离开,她却固执地要那人留下,给师门一个交代。那时候钟明烛面上俱是无奈,可那无奈中还包含着一分怜惜。她又想起曾经因为一些事和钟明烛有过争执,对方也是这般,无奈而包容,和她:“没关系的,可以了。”

    她以为世间万事皆有理可循,行其事,承其责,这样就可以了。她是那样的天真,天真到不被这世间相容,可钟明烛总是告诉她这样就很好。

    世事哪里能以对错黑白区分的,哪怕是最微的事,也远不如她以为的那样简单。当年她只想着要钟明烛认罪担责,却没想过其他人根本就不在乎什么是非。

    钟明烛知道一旦落在天一宗手里,哪怕她罪不至死,也会即刻被杀死,所以不得不逃走。她怪她、怨她,恨她的欺瞒,却没有想过,倘若钟明烛一早就据实以告,会落得什么下场。

    我错怪了她那么多年,还连累她伤成这样,她却连一句重话都没有,看着钟明烛眼中的怜惜,长离心底不禁愈发酸楚,眼泪更是止不住:“对不起……对不起……”

    她把钟明烛害成这样,可是却一点办法都没有,连想要渡灵力令她稍稍好受一点都做不到。

    这时,她忽地听到钟明烛轻轻一笑,道:“离儿,那时候,我是故意对你那些混账话的……我、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利用你去、去破界飞升。”

    “嗯。”长离用力点了点头,呜咽声更浓,那么多天,她一直对钟明烛那些冷漠的话语耿耿于怀,而今听得她亲口澄清,心头顿时冒出一丝欣喜,只是很快就被更多的悲伤掩盖。

    钟明烛喘了一会儿,又道:“我只有这法子能、能找到吴回,我怀疑、怀疑你自……自就被他、他们下了血咒,逃不了……”

    自从发现九嶷山下灭城之祸与长离出生时间相近,她便暗中怀疑此事与天一宗有关,后来,听长离她大师兄景瑜容貌与景炘相似,她几乎是一瞬间就断定:吴回就是那个黑袍人。

    当年云逸距离查出那黑袍人身份只有一步之遥,所以他才会死。同时,她对长离的头痛症也隐隐有了猜测。好几次,长离头痛症发作后,羽渊的手下很快就会追上来,一次两次是偶然,次数多了,其中必然有关联。

    ——长离额心那点朱砂痣,仔细瞧了,便会发现,和那些修士腕上的血印极其相似。

    五灵门的秘术,在她还是婴儿时就种下了。

    婴儿身躯会成长,唯独庭中不会有变,将血咒种于眉心,以后她长大成人,都不会影响其效力。钟明烛浮现出这个念头后,当即又惊又怒,冲动之下险些立刻结印去调查长离身体是否有异,只是转念一想,这血咒下了数百年,她若贸然去动,难保会对长离的身体造成损伤,是以只得消了那个念头。

    若有这血契在,她们便是逃到天涯海角都会被羽渊寻上,必须杀了那结契之人才能安宁。于是她便假意对长离那些冷血的话,令她生疑,之后又传话给羽渊自己已知真相令她着急。

    这样一来,羽渊一定千方百计想把长离找出来,而后她又冒险与羽渊见面,谎称有意与对方合作,只要羽渊帮她除掉一个人,那个人就是吴回,她见羽渊面露犹豫,而非一口答应,便愈发笃定:吴回和羽渊有勾结,而且他很可能才是与长离结血契那人,所以羽渊离不了他。若是寻常手下,杀了就能换得来长离,羽渊定不会有丝毫犹豫。

    吴回得知钟明烛要取自己的性命,知道自己身份已暴露,未免夜长梦多,只得以天一宗玉牒传音引长离出来——却不知道,那玉牒之所以能传音,也是因为钟明烛故意在封印上留了空档。那时长离已经对钟明烛起了疑心,便听从吴回的指示,偷跑出来与他见面。

    这一切都在钟明烛安排之下,可惜她机关算尽,也抵不过时运不济,最后关头,功亏一篑。

    “什么血咒……?”长离喃喃道,可很快就把这点疑惑抛开,此时此刻,她心里已容不下其他,“我该早点明白的……如果我能早点明白,你也不用那么辛苦。”

    钟明烛摇了摇头,轻笑着道:“离儿,你很好,已经很好了。”被泪水湿的手轻轻抚过长离的脸,满含眷恋,最后缓缓滑落,握住她的手道:“再借点灵力给我吧,一点就够了。”

    长离“嗯”了一声,想也不想就依她吩咐,将灵海中仅存的几缕灵力徐徐渡去。

    钟明烛没有将那些灵力纳入体内,而是暗暗敛于指尖,而后凝目注视长离半晌,轻声道:“离儿,别难过,别难过,马上就是春天了,那时候,无论是那处,花都很好看。”

    长离眨了眨眼,又几滴泪落下,她不知道钟明烛为什么突然这么,看着那双浅眸中的盈盈笑意,心中却浮现出一抹近乎本能的畏惧:“你什么?”

    话音未落,怀中的身子蓦地消失了。

    一道流火飞了出去,她怔怔看着地上那摊血迹,眸中悲痛瞬间被难以言喻的惶恐取代。

    钟明烛竟一直在暗暗涂血为阵。她虚弱到连话都不了几句,身子稍一动就吐血不止,这般情况下,手偶尔在地上划过,也都被当成是痛苦的挣扎,加上她本就流了很多血,那些符文隐藏在血迹中,哪怕之前羽渊靠的那么近,都没有注意到。

    她性子极烈,清醒过来后发现落在羽渊手里,心中即刻闪过了自毁的念头,之后听得羽渊以门人为要挟要长离杀了她,便心道:反正今日我无论如何都难逃一死,死前至少也要给她使些绊子。于是开始暗暗以血划咒,她意图偷袭羽渊,若能伤了羽渊那最好不过,若是伤不了,也必然死在羽渊手下,这样一来长离便无需再被他们逼迫。

    在她和师门中做抉择,单是出来,对长离就是一种折磨。

    其后陆临赶至,她便改变了主意。

    那流火直奔长离身后,卷住悬在高台上方的八荒镜,羽渊察觉身后异常,回眸一看,面上登时浮现出震怒之色,道:“你这是自寻死路!”着就扬手往那团火光拂去。

    她出手一瞬,那流火便化为人形,钟明烛抱住八荒镜,她看起来只强撑着一口气,随时会倒下,羽渊的灵力袭来,她也无力闪避,手迅速在镜子背后的咒文上点了几下。

    八荒镜上的灵纹闪烁起来,钟明烛为了洗刷污名,耗费了百年琢磨八荒镜上的咒文,是以仅简单刻了几道,便调动出八荒镜原本的力量。

    羽渊以为她要用八荒镜自保,出手就是十成功力,可下一瞬,钟明烛手中的八荒镜却消失了,再度出现时,已在陆临手中。

    她的目的是夺回八荒镜!

    羽渊当即醒悟过来,只是已来不及阻止,陆临持镜轻轻一推,手划出奇异的符文,紧接着,耀眼的光芒自漆黑的镜中涌出,围住他们的修士登时被那力量震退。

    与此同时,钟明烛被那洪流似的灵力吞没了。

    “不要!”长离尖叫道,好似心肺被撕裂,她往钟明烛那跑去,然气力不支,只几步就两眼一黑就摔倒在地,努力睁开眼后,灵力已散,那抹染血的身影彻底失了生气,往高台下坠去,像支离破碎的人偶。

    破碎的衣衫下,是累累血痕,几乎没有一处完好,散落的发丝遮住了紧闭的双目,身子尚在半空,头发尾端和手足已开始燃烧。

    “阿烛!”竹茂林想要去接住她,却被忽地沸腾起来的流火阻住,待他努力辟开一条路,钟明烛已落入火海深处。

    与涿光山相距不远冰谷中,墨沉香蓦地睁开眼,怔怔看着触手可及处的白玉灯,面上缓缓浮现出悲恸,然后泪滴滴落下,不及落地,便被霜雪带走了温度。

    残存的最后一点火光都消失了。

    魂灯,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