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那就像是一场噩梦。
可梦尚且有醒来的一天, 现实却没有。
龙田鲤恍惚地量着清冷的房间, 最后, 目光几近木然地落在角落那根浮动着青光的树枝上。
那是苍梧剑, 水镜真人飞升前遗留于世、令无数修士都心驰神往的无上利器。
而今却这般随意地被丢在了地上。
陆临和竹茂林留在剑炉搜寻钟明烛下落,他们尚不死心, 但凡有一线希望, 也想要闯入那火海中寻一寻。百里宁卿和若耶将受伤的人送回南明山庄后,便马不停蹄开始听羽渊可能的去处,每个人都焦头烂额、自顾不暇, 是以在对待天一宗这件镇山之宝时,谁都分不出余瑕去保留哪怕是一丝尊敬。若耶将龙田鲤和苍梧剑一起送到了这个房间, 匆忙设下一道结界将其剑气隔绝便离开了。隔着结界, 苍梧剑的气势削弱了不少,那叫人望而生畏的剑意淡得几乎难以察觉,看起来就像是被随意丢弃的破烂,若非是亲眼见识过起威力,恐怕龙田鲤自己都要当那只是一截寻常不过的树枝。
她犹如记得那截树枝是如何轻易刺入木丹心胸膛, 然后割纸似的, 将他的身子一分为二。
其余人都没有看清,但她却知道,那剑原本是要落在她身上的, 她已经感受到剑气的冰冷,可就在那一瞬间,一个身子插了进来。
“都是我的错, 我已经不想再忍受下去了。”木丹心这样,最后关头,他却是在笑的,终于能够解脱那般如释重负。
她又想到了许多年前,那个襁褓中的孩子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新奇地量着看到的一切,瞧见她时,忽地笑了起来,然后探出手,抓住了她一缕头发。
约莫是看她发色与其他人都不一样,所以分外好奇吧,那时候,长离还如同一个寻常孩童般,会哭会笑,还会咿咿呀呀些无人能听懂的音节。
随后,她便看着那个孩子一天比一天安静,墨色的瞳眸中渐渐失了温度,回过神来,那孩子已长大成人,变得犹如器物般,无丝毫人情味可言。
修士求道,淡俗世牵绊,可谁又能真正脱离那万丈红尘,哪怕飞升得道,终究还是人的模样。可长离却好似真正做到了绝情断欲,在那双墨瞳中,什么都是一样的,不曾有生,更无从谈及死。
——她拥有绝世之才,能够带领天一宗走向前所未有的繁荣,甚至能令这整座云浮山登入上界。
吴回一席话动了所有人,在孤鸿尊者的首肯下,他们三人将长离带到了天台峰,为她造了一方与尘世彻底隔绝的修炼之所。长离也不负所望,在年少时就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令她和木丹心都为之折服——也正因为那份无人能及的天赋,她和木丹心才会压下心中的不安和歉意,在吴回的授意下一步一步走到至今。
那可是千秋之业啊,她年复一年如此安慰自己。
可到头来却变成了这样。
三百多年前,孤鸿尊者以身铸结界才使天一宗逃过那场灭顶之灾,她本以为挺过那一劫后,一切都会慢慢转好。
虽然失了护山大阵和苍梧剑,但三大长老尚在,天一宗仍能立足一流之地,当发觉长离突破至化神境界时,她一度以为很快就能够挽回曾经的荣耀。
谁知很快迎来的却是万劫不复。
木丹心、卢忘尘等人殒命,吴回抓住了长离,随羽渊离开,她身负重伤,虽然侥幸保住一命,但恐怕一辈子也无法恢复曾经的修为了。
如今还留下的,都是些年轻弟子,无论是修为还是资历,都难以敌得过外界那些虎视眈眈的门派。
天一宗这是彻底落败了吧,她如此想着,缓缓从疗伤结界中走出,瞥了一眼苍梧剑,底一抹痛恨一闪而过,手不自觉握紧,仿佛在极力压抑毁掉这柄剑的冲动。
这把剑是一切的开端,若没有这把剑,什么都不会发生。天一宗会在护山大阵庇佑下延续千年,不会同门相戮,不会有弟子无辜枉死。
而长离,长离会在她出生的凡人城镇中过着普通人的生活,无需遭受这些残酷的磨难。
可真的是苍梧剑的错吗?她忽地一阵恍惚,而后,面上恨意愈深,这次却是对自己。
——终究是他们的贪念所致。
他们教导长离清心寡欲不为俗世所累,可这般教诲,本就是被欲念所驱使的后果。
就算有过挣扎,可还是在这条路上愈行愈远。
木丹心就是因为痛恨这样的自己,才会修为止步,迅速变得苍老起来吧,龙田鲤想到木丹心终日惶惶不安的模样,忽地心道:木师兄性子清高,发生了这样的事,他恐怕是决计不愿活下去了,死在苍梧剑下,倒也的确是解脱。
“连我自己,也想死在那里啊……”她闭上眼轻声道,当日的情形一幕幕在心中闪过。
发觉吴回真面目后同门不甘痛恨的表情,钟明烛死后长离骤然暗下去的眼神,还有木丹心最后那如释重负的笑——每个画面都令她心如刀绞,恨不能即刻死了,不用再忍受这份痛心和屈辱。
“可我还不能死。”她想起木丹心的叮嘱,附身拾起苍梧剑,走了出去。
那是慕云居住的阁楼,外面有珍宝阁的修士守着,听她找百里宁卿有要事商议,便很快就将她带去了议事厅。
陆临和竹茂林已经回来了,陆临一言不发坐在最角落的椅子上,似一尊雕像,浅灰色的眸子中却隐隐散发着肃杀之气,竹茂林正在声和百里宁卿话,见百里宁卿眼眶渐渐发红,龙田鲤便猜到了他们必定是一无所获。
这也是意料中吧,钟明烛虽然能御劫火,可剑炉之下的烛龙之息却是天火,便是上古之神中,也仅有女娲、烛龙等寥寥几位能御得了这天火,其余神袛若遭逢天火,便会被焚尽血骨,彻底消失,连残片都不剩。
钟明烛本就奄奄一息,坠入烛龙之息中,哪里还能活得下来。
念起那抹被鲜血浸红的身影,龙田鲤眼中不禁闪过几分愧疚,她一度对钟明烛痛恨不已,恨她心怀歹念,重伤了长离和天一宗,恨她阴魂不散,过去了那么久还再一次缠上长离。
可那个叫人闻风丧胆的魔头,才是对长离付了真心的人,她极尽可能、不惜性命也想救出长离;而他们呢?口口声声为了长离好,实际上却是各怀心思。
何其讽刺,何其可笑。
三人见到她,却谁都没有开口,而是不动声色量了她一番,最后,目光不约而同落在她怀中的苍梧剑上,渐渐透出不善的气息。
“你来做什么?”片刻沉默后,百里宁卿第一个出声,她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和怒意,“能走路了,就快点滚。”
天一宗虽然损失惨重,也同样是罪魁祸首。
龙田鲤被救是竹茂林和若耶的意思,百里宁卿根本无意救人,甚至想将龙田鲤也丢下那火海,叫她给钟明烛陪葬。听闻陆临和竹茂林的搜寻一无所获,料想钟明烛恐怕真的已死于非命,正当难过时见了龙田鲤,她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的杀意,若非竹茂林叫她千万不要冲动,她恐怕已经出手了。
龙田鲤一向好强,若是以往,定忍不下这口气,可此刻看着百里宁卿眼中的厌恶,她却只自嘲道:这是咎由自取。
“我来,是想要将苍梧剑交给你们。”她看向陆临,虽然陆临修为不及竹茂林,但是他才是几人中做能决定那个,“离儿当初传书和我提到过八荒镜,有这苍梧剑,也许能找到当年水镜真人飞升之地。”罢,她双手捧着剑递给陆临。
陆临却没有去接,浅灰色的眸子中似有讥诮之色一闪而过,冷冷道:“我们为什么要去找那个地方。”
龙田鲤面上露出一抹难堪,但很快被藏住,她默默将苍梧剑放下,随后跪下朝他深深拜下,道:“因为我想求你们救回离儿。”她额头抵着地面,俨然是最卑微的姿态,按理以她一派宗师的身份,万万不可对师尊以外的人行如此大礼,可眼下为了长离,她哪里能还顾得上颜面。
许久,她听得一声轻笑自顶上传来,随后便是依然冰冷的嗓音:“在求人之前,至少表现一点诚意吧。”
“什么诚意?”龙田鲤抬起头,问道。
“把你知道的,都出来。”陆临居高临下看着她,眼底闪动着嗜血的光,“这截树枝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龙田鲤看向即使被结界锁住仍散发着阵阵剑意的苍梧剑,思绪不禁飘到了千年前。
那一日的云浮山和往常一样风和日丽,可天一峰后山却在进行一场密谈,一场足以撼动整个修真界的密谈。
“苍梧剑中……”她缓缓道,“是水镜真人的残魂。”
她话一出口,便听得百里宁卿脱口道:“这不可能!”闻言,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苦笑道:“当初,我也是这样的。”
在吴回告诉她苍梧剑中另有玄机时,她还以为他因景瑜之死伤心过度而致的胡言乱语。而当孤鸿尊者设阵召出那个她只在画像中见过的身影时,她便不得不信了。
两千年前,水镜真人得机遇而飞升的事迹传遍了整个修真界,连天一宗都信以为然,将他视作门派的荣耀,直到千年后,吴回以苍梧剑斩杀金甲妖兽,于纵横遍野的剑气中闻得一道人声,才知道真相并非如此。
水镜真人虽然在短短几日内修为大涨,但身体其实无法承受这样蓬勃的灵力,很快就出现崩毁的迹象,他感时日无多,便炼制苍梧剑,封入自己一缕残魂。最后在雷劫中道消身散,只因招致雷劫的灵力本就属于须弥之海,在那样充沛的灵力中,根本无从察觉水镜真人本人的灵力,是以大家都以为他冲破雷劫,登入了上界。
他虽然未能得道成仙,但的确感知了九嶷山异变的玄机,他在苍梧剑中封入残魂,本意是想要将这机密告知宗门弟子,可当时的宗主觉苍梧剑太过锋利,恐其沾染凶性,是以将其封存紫极阁,直到金甲妖兽作乱时,苍梧剑才重见天日。
历经千年,残魂日益衰减,被孤鸿尊者召出时,已离消散不远,是以龙田鲤看到的只是一抹极淡的影子,若非孤鸿尊者道那就是他师兄,她恐怕要怀疑这只是一场故弄玄虚。
“他什么?”陆临淡淡问道,得知这些后他并不像百里宁卿那样惊讶,仿佛这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
“那时候水镜真人的残魂已经非常虚弱,我只听清了‘剑灵入世’,‘得大道’这几个字。”
“那剑灵,就是长离?”百里宁卿插话道。
“一开始我们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光凭这几个字,便是孤鸿尊者都参悟不透其中玄机。”龙田鲤缓缓道,“后来时间过得久了,我以为这事就过去了,直到有一天,大师兄抱回了一个女婴,她便是那剑灵。”
“他,你们就信了吗?”百里宁卿嘲笑道。
龙田鲤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若只是这样,我和木师兄自然不信。大师兄为了证明他所言非虚,便当着我们的面,将离儿放入了苍梧剑的结界中。”
苍梧剑锋利无比,非吴回那等功力的剑修难以克制其剑气,龙田鲤夺剑后只是抱了一会儿,便被剑气伤得鲜血淋漓。而长离那时只是一个毫无法力的婴儿,与苍梧剑共处,却能毫发无伤。
“苍梧剑至坚至利,寻常修士,只是靠近,就要被其所伤,这也是先代宗主将其封印的原因。”龙田鲤回忆起那日的情形,仍是不由自主流露出惊叹之意,“可离儿,她甚至能碰触苍梧剑。”而后,那抹惊叹便转为沉痛,“是我们对不起她。”
“呵,那么多年,你们都不把她当人看待,这时候对不起又有何用。”百里宁卿愤然道,“她也是有心的,你们知道吗?”
龙田鲤目光闪了闪,心似被刀刮过,痛得她忍不住屈起手指。
她当然知道长离有心。她看着长离长大,看着她渐渐变得像剑一样锋利却沉寂,又看着她因为钟明烛悲伤欲绝。她时常感到不忍,尤其是长离头痛症发作时,可她终究什么都没做。
一直沉默着,推波助澜,直到悲剧来临。
相比百里宁卿的激愤,陆临始终维持着一种古怪的冷静,等候片刻见龙田鲤不再继续下去,便道:“你知道的就这些?”
觉他话中另有深意,龙田鲤眼中不禁露出迷茫之色,道:“还应该有什么?”她视线微抬,便对上那双浅灰色的眸子,陆临量着她,冰冷的视线带着审视的味道,似在寻找破绽,过了一会儿才道:“原来你知道的,只有这些。”
话中讽刺意味更深了。
“什么?”
陆临冷哼道:“你们相信了吴回,可他却从未相信过你们,恐怕在告诉你们之前,他就已经和羽渊搭上关系了。”
龙田鲤闻言脸色大变,她一直觉得吴回是被羽渊所惑,道中变了初衷,陆临却道他早就包藏祸心,她正想要问个究竟,陆临已站了起来,手一提便将苍梧剑收于手中。
见他终于收下苍梧剑,龙田鲤知道他这是答应了自己的请求,眼中当即闪过一抹感激道:“多谢。”
可陆临却道:“我问你这些,只是在考虑你的去留,好在你只是蠢,否则我今日一定杀了你。”
龙田鲤见得他眼中的凌厉,不由自主生出畏惧之意,只是很快就镇定下来,道:“我罪有应得,你真的要杀我,我也无话可。”
听出她话中的心灰意冷,陆临面上露出稍许意外,不过一瞬就被他敛了去,他走近一步,手一拂就将龙田鲤带得站起身,冷笑道:“不必求我了,我会尝试着去救长离,却不是因为你的请求。”
“那是?”龙田鲤迟疑道。
“她抢下八荒镜,就是为了要我去救长离。”陆临话中的讥诮感更重了,“她生怕我猜不到她的用意,受了羽渊那一击后,强撑着将‘救长离’三字传音于我才失去意识。”
那时羽渊持三大神器,势力悬殊,钟明烛料到陆临等人难以与之为敌,长离势必要落入羽渊手中,于是才不顾一切夺回八荒镜。
陆临和若耶皆能驱使八荒镜原本的力量,有八荒镜在手,就算当时救不了长离,日后也能借其力量找寻羽渊所在。
见龙田鲤露出愧疚之色,陆临稍稍弯腰,冰冷的眼中闪过近乎恶毒的神色,他冷笑着,平静的嗓音中是难掩的杀机和恨意。
“长离之所以失忆,也是你们干的好事吧。钟明烛数百年不曾化形,只是因为担心相逢时,长离不会第一时间认出她。和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名门正派相比,她真是蠢透顶了。”
龙田鲤仿佛能自其中嗅到血腥味,可她还看出其中一抹似曾相识的情绪。
就如她量苍梧剑时一样,憎恨着那把剑,却更恨自己。
——他在自责。
只是片刻后,陆临便恢复了惯有的淡漠,先前的激动仿佛不曾存在过。他坐会原处,低头量着手中散发着寒意的剑,冷声道:“该把羽渊和吴回找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