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僬侥城中, 慕云坐在庭院中, 出神地望着干净如洗的天空。
离开那片冰原已有一年, 她却仍有种不真切感, 哪怕置身于阳光明媚的午后,她一闭上眼, 依然能清晰感受到雪花冰冷的感触。
仿佛凛冬从不曾离开。
她并未亲身经历那场喋血不止的殊死搏斗, 可依旧从若耶仓促交代的只言片语中,感受到了那几乎能吞噬一切的无力和压迫。
同门相残、生离死别,纵然她见惯了云中城的勾心斗角, 仍不可避免地为之胆寒。
连钟明烛那种人,也会为他人赴死啊……
忆起那漫不经心笑谈生杀予夺的人, 她眸中掠过一抹复杂的情绪, 曾经那些不甚明晰的画面徐徐在眼前展开,那些沉浮的思绪最终转为惆怅。她和钟明烛至多只能算得上相互利用,可听闻对方的死讯,她仍不禁为之扼腕轻叹。
忽然,身后房门被推开, 脚步声靠近, 接着,两条胳膊环上她肩膀,一声轻软的呼唤在耳畔拂过:“阿云。”似春日暖风, 夹杂着些许花香。
若耶俯身,自背后抱住她,下巴搁在她肩头, 乌黑的发丝披落,与她自己散落在胸前的几缕头发交织在一起,难分彼此。
她没有回头,只抬起手,覆上若耶手背道:“休息好了?”
为了能够更好的控制八荒镜,也为了能更了解当年之事,离开朔原后,若耶和陆临一起去了东海归墟,前几日才回来,归墟位于东极深海,路途遥远,而羽渊似乎察觉他们的意图,在道中设下重重伏兵,他二人接连遭险才安然归来。陆临修为较高,将若耶送回僬侥后,便折返昆吾与竹茂林、百里宁卿等人汇合。而若耶此前为取血救人元气大伤,经历此次波折已然精疲力竭,昏睡了数日,至今日才转醒。
他们与族中长老密谈后,得知了那些族人叛逃的来龙去脉。天一宗、火正一族、鲛族各自所知晓的残破片段被拼凑在一起,千年来隐藏在暗中的一切渐渐清晰起来。
龙田鲤和木丹心都不知道九嶷山下的灭城惨祸和六合塔一事,他们起初甚至连八荒镜的存在都不知道。
孤鸿尊者当年远赴东海,就是为了向鲛族借八荒镜,寻找那剑灵之体的下落,那时鲛族长老却受了部分族人挑拨,以为他是来谋夺秘宝而来,于是与他大出手,导致他受伤无功而返。
若耶怀疑那些挑拨的族人便是得羽渊授意,孤鸿尊者修为当世第一,有他在,羽渊终归要有所忌惮。也许那时候她就想借鲛族的手除去孤鸿尊者,虽然功亏一篑被孤鸿尊者逃脱,但他也因受伤过重的缘故,回云浮山后就开始闭死关疗伤,以至于整个天一宗都落入吴回手中。
有水镜真人遗言在先,吴回证实长离极有可能就是那入世剑灵后,再以宗门大义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龙田鲤和木丹心便不得不妥协,将那非人的修行之道付诸于长离身上。
他们不止一次有过退却之意,却因吴回的威严和那触手可及的盛名,一步错、步步错。
知晓长离的修炼之法后,若耶不止一次道天一宗太过无情。慕云却忍不住心想:如果是我,也会动心吧,甚至可能比他们还要决绝。
将长离带去云浮山前,吴回已在她额间种下血咒,除他以外,天一宗再无人知情,都以为那是生来就有的。龙田鲤一直以为长离的头痛症是因修行之法所致,为此曾与吴回商量,是不是可以减少些逼迫,可吴回却道长离身负重任,这是必然要历的劫,之后便不准龙田鲤和木丹心再去天台峰看望长离,每每想起自己的软弱,龙田鲤都悔恨欲绝。
可若是我……
慕云眼中闪过一抹自嘲,长离拥有的是她梦寐以求的力量,如是她,很可能连那点愧疚都不会有。
“阿云……”若耶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次,语气中似添了几分犹豫。
思绪被拉回,慕云闭上眼,感受着手下微凉的温度,轻轻叹了一口气,心中又想:若是以往,我必然不会犹豫,可现在——
“我有事要和你商量。”那声音继续犹犹豫豫道。
现在却不尽然了吧。
“你要和他们一起去吗?”慕云睁开眼,无奈之色一闪而过。
若耶含糊“嗯”了一声,脸贴着她的脖子蹭了蹭,仿佛在撒娇求饶似,道:“她救过我。”她这句话声音轻柔,可若耶却听出其中并无回绝余地,“我那些族人毁了她的家,她、她本来可以不用承受这些的……”若耶心翼翼看着慕云的侧脸,试图能猜出她心中所想。
之前,她提出要和陆临一起前去东海,慕云就表现出了不赞同的态度,可若耶还是去了。
此时仿佛是当日情形的重演。可这次若耶想要去的地方,比东海还要危险数百倍。
数月前,九嶷山上产生了极大的灵力波动,经历了连续数十日的雷雨交加,空中缓缓被撕开了一道裂痕,陆临安插在附近的修士亲眼目睹有庞然大物进入了那裂痕中。
距离须弥之海出现还有几年,羽渊竟想出了法子,提前进入其中。
那庞然大物进入后,裂痕就徐徐合拢,如今仅残留淡淡一线,那裂痕一旦消失,他们就须得等上好几年才有机会进入须弥之海,陆临此次回昆吾,便是去调遣人手,算闯进去。他离开前并未要求若耶一定要跟去,若耶一族被他服,已派出几位长老前往九嶷山,助其开前往须弥之境的通道。
若耶本可以置身事外的。
天一宗的兴亡,长离的安危,本就与她无关。可她却绞尽脑汁,寻出各种理由,想要服慕云。
她也想过,是不是就这样留在僬侥比较好,须弥之海本就危机四伏,他们要去找的还是羽渊,极有可能一去不回。
但她亲眼看着那袭白衣是怎样一步步走向绝望,一想到那墨瞳中化不开的悲伤,她便做不到袖手旁观。
曾经,她一度觉得钟明烛虽然恶劣,但论无情,长离还有更胜一筹。在朔原,当她发觉长离抹去了过去记忆,惊讶之余,却有种理所当然的感觉。
将令人难过的回忆忘却,重新做那个回心无旁骛的剑修,的确是长离应有的作风——她对长离的认识便是如此。不单是她,可能整个修真界都是这样认为的。
天一宗的长离仙子修的是无情道,冰冷不可逼视。
数百年来,几乎所有修士都是这样看待长离的。
却不知她非但有情,那份情甚至比大部分人都来得浓烈。
多年前,若耶因为不满慕云和钟明烛合作,选择了一走了之,在面对难以接受的现实时,她逃走了。
可长离却连逃都不愿。
在昊天庙中,若耶看着长离恢复记忆,在那些翻涌的情绪中读出了悲愤和痛恨,却唯独没有悔。
于是在护送龙田鲤回云浮山时,若耶忍不住问起长离失忆的事,这才知道,当年长离为丧命的同门在雪中长跪,道会杀了钟明烛为他们报仇,可当吴回问她愿不愿意封印那段过往时,她却:
“弟子不愿。”
那时她身体虚弱,丧了剑意,以至于连剑都握不起,却宁可固执地一遍一遍去捡回被落的剑,也不愿否认那段情。
哪怕那些记忆是以血刻画,只消意识到其存在,便会不可抑制地痛不欲生,她也不愿意忘记。
若耶在凡界游历时,听人用“不到南墙不回头”来形容固执。
长离,却是到了南墙也不回头啊。
哪怕伤痕累累,头破血流,也不愿回头。
“她很可怜的……”若耶回想起那一天的见闻,声音沾染上些许颤抖,“我经常在想,你们常因果轮回,可她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要遭受这些呢,甚至没有多少人知道,她过得其实一点都不好。”
人人都知长离仙子前途无量,可又有谁在意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哪怕会有生命危险,可能再也回不来了。”慕云断她的喋喋不休,声音中渐渐透露出几分无力,“你也要去吗?”
若耶点了点头,抱着慕云的手臂收拢了些,眸中闪过坚定的神色,道:“我想帮帮她。”
而后她便听得一声浅浅的叹息,慕云终于转过头,凝视着她道:“那我等你回来。”而后,她自储物戒中取出一个约莫寸余的玉瓶,放入若耶掌中,道:“我不能陪你一起去,这个,也许能帮得上忙。”
若耶看着掌中之物,面上浮现出一抹震惊。
那是长生引。
当初竹茂林担心慕云恢复期间出岔子,额外多炼了最初那一剂,若慕云哪天情况转恶,魂魄再散,那药可以保她一命,这些年来慕云一直随身携带留着,以备不时之需。若耶下意识想将那玉瓶塞回去,然推辞的话还没出口,便被捂住了嘴。
“拿着吧。”慕云笑了笑,“我早就没什么大碍了,无论是谁,能救下一条命,总比没有要好一些”心中则轻轻道:耳濡目染之下,终究还是和以前不一样了。
人总是会变得吧,就像是钟明烛,就像是长离,她也不例外。
九嶷山上空,乌云密布,似浓墨翻腾,而那片暗色中,隐约露出一线浅白,正是那裂口所在。
八荒镜被放置在山巅,悬于半空,苍梧剑则放置于镜下,三位鲛族长老分据其三角,席地而坐,手捻诀,口中念念有词,地上是密密麻麻的符文,阵法已经启动,灵光渐渐闪耀起来,很快就笼罩了整座山头。灵纹交相辉映,最后汇聚成一点,落于苍梧剑上,牵起剑中的青光,将其徐徐导入八荒镜中,不多时,八荒镜漆黑的镜面中就出现了流动的波纹,紧接着,一道明光腾起,破开乌云,投至那道浅痕上。
接着,那处的云旋转起来,只一会儿,一个巨大的漩涡就出现在众人眼前。
陆临率领手下整装待发,百里宁卿站在陆临手侧,神色平静地抱着她那杆枪,与平日比反而没有那么咄咄逼人的感觉,只有熟悉她的人才知道,她虽然性情张扬,但杀心重时,往往会安静下来,那也是她最危险的时候。她尚是元婴修为时就与钟明烛相识,算来已有两千年。
两人时常大出手,一旦对方落难,就算撇下十万火急的要紧事也要赶去嘲讽几句,但没有人会质疑她们的感情。如她们这般的叛道离经者,往往会有几个可以将性命交付的好友,钟明烛当初分离了记忆和法力,却能放心将当时虚弱得不堪一击的自己托付给百里宁卿,如今她死了,百里宁卿也能豁出命去为她报仇。她此时一言不发,只为了能尽可能多地省下力气,去做该做的事。共中号:青易阁gl
陆临此行一共带了百来人,他在西南一带颇有威望,心腹众多,召集到的人手虽然敌不过羽渊,但至少有一战之力。竹茂林守在最后,倘若有人发生意外,他也好及时将其救下。
漩涡出现后,他们并未急着进入。
那是乌云时有回拢之相,鲛族长老有加了数道符文,令漩涡彻底稳定下来,为首那位才道:“通道已经开启了。”对于陆上是非,他们无意牵扯太多,当初重霄作乱,整个大地险遭倾覆,然南溟池中却还算安稳,而后鲛族迁徙至归墟,与陆地离得更远,便愈发不愿与修士间的争端扯上关系。此次族长虽然被陆临动,在不暴露身份的条件下派了这三位长老前来,却也只负责协助开启前去须弥之海的通道,至于其他,一概不会涉足。
陆临微微颔首,正要往那漩涡而去,忽地听到远远有人喊道:“等一下。”
话音刚落,一袭湖绿色长裙已近在眼前。
正是匆忙赶来的若耶,她匆匆向那几位鲛族长辈问了好,而后不等陆临开口就抢道:“我也要去。”
百里宁卿不冷不热瞥了她一眼,慢悠悠道:“你倒是舍得撇下你的情人,就不怕死在里面?”
她是性情中人,最看重的就是情,她和竹茂林和钟明烛是生死之交,自要为她赴汤蹈火,可若耶无论是和钟明烛还是长离,关系都算不上亲密,她此前在剑炉舍命相助,百里宁卿对她已十分感激,本就无意令若耶再度涉险。加上她正伤感于钟明烛与长离生离死别,想到若耶与慕云的关系,不想要这世上再多一人伤心,于是那句话虽然听起来话中带刺,实际上是想劝若耶回去。
若耶脸一红,支支吾吾道:“那么多人……你话能不能收敛点……”而后忽地反应过来对方的用意,便定了定神朗声道:“你们人手不多,兴许我能帮上什么忙。而且我也和阿云过了。”
百里宁卿还想什么,却被陆临断。
“你的确能帮上忙。”他扫了眼正在维持阵法的鲛族长老,又量了一眼若耶,目光冷淡,但若耶却隐约觉得其中含着一分狂热。
仿佛须弥之海中有什么,是他期待已久的。
而后,她察觉到自那漩涡中溢出的气息,发现自己的心跳也不由自主快了起来,那是难以言喻的期盼,体内的血液,因这份期盼,叫嚣起来。
那是前所未有的感觉。
是力量——
她忽地清醒过来,几乎被这样的自己吓坏,失声道:“那里面是什么?”
陆临眼底浮现出几乎微不可见的笑意,他踏着虚空往那漩涡走去,缓缓道:“是你本应有的模样。”
话音刚落,他的背影便消失在那漩中心,随行的人一个个跟上去,先是百里宁卿,再是其他修士,最后,竹茂林行至若耶身畔,声音温和道:“你还想去吗?”
若耶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他这样故弄玄虚,我自然更要去看个究竟了。”罢,身影一晃,便穿过那漩涡,去往了那一方截然不同的天地。
南明山庄入口处,黎央站在雪中,遥遥望着涿光山、曾经的涿光山所在的方向。
隔着泛天之水,加上风雪阻扰,本就难以看清对岸的景象,可当她知道涿光山已被夷平后,目中所见的景致虽然与初来南明山庄时一模一样,心境却是截然不同。
涿光山,他们世代居住的地方,已经彻底被摧毁了。
那建在山腹中的巍峨宫殿,在剑气中荡然无存,仅剩剑炉底下的熊熊烈火仍在燃烧。他们已无家可归,可数万年前的天道之盟,依旧如枷锁,紧紧锁住他们的手脚,让他们无处可去。
重霄剑尚在,却落入他人之手,连她也不清楚,自己和幸存的那些族人下场会如何。
听当年逃离涿光山的族人都在韶华时光时衰败而亡,他们是不是也会步上后尘?她如此想着,面上流露出苦涩之意。
兜兜转转,却始终在这牢笼中转,也许这就是惩罚吧,他们是重霄之后,必须要为他偿还血债。
再不济,等我们都死了,也就到头了吧,她抬起眼,看向始终灰蒙蒙的天空,一片雪着转落入她眼中,冰冷泛开,一瞬直抵心中最深处。
为了寻找重霄剑,她曾离开过朔原,有幸见过南国的春暖花开,那是与雪原截然不同的模样,她虽然在书中看过描绘,但文字万千,终是敌不过亲眼所见。
只可惜族中大部分人都没有见过,她心头掠过淡淡的遗憾,寻思道:是不是该就此遣散族人,哪怕只能苟活数载,也比困在这冰原要好许多。
忽然,她听得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修士可日行千里,移动时多施以法术,鲜少像凡人那样步行,黎央活了几百年,还是头一次听到那样重的脚步声,她好奇回头一看,发现竟是墨沉香。
她本以为是哪个修行不精的修士,没想到这脚步声来自墨沉香这样化神境界的大能,眼中当即掠过一抹惊色。
一年前,陆临等人搜寻钟明烛无果后,就离开了南明山庄,但是火正族人尚背负着重霄剑的诅咒,须得有人照看,于是墨沉香留了下来。
黎央因为族人的去留问题与她谈过几次,一直以来,墨沉香在她心中都是一副斯斯文文的模样,此时她却形容凌乱,额角挂着汗水,浸湿垂落在脸色的几缕碎发,像是练功半途匆忙跑出来的。
“墨前辈,请问是出了什么事吗?”黎央朝她行了一个礼,问道。
墨沉香却看也不看她,眼睛直勾勾盯着远方,黎央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她在看的正是自己此前注视的地方。
是原本涿光山所在的位置。
她等候片刻,迟疑道:“那里怎么——”然话未完就戛然而止。
只见一道火光冲天而起,一瞬间,驱散了冰原上覆盖了万年的雪雾,泛天之水上空明净如洗,黎央看到了连绵不断的山脉,和将整个对岸都染红的烈焰。
雾很快就再度拢起,遮蔽了视野,落入眼中的依旧是无边无际的飘雪,黎央不禁觉得方才那刹那之景只是自己的幻觉。可她一转头就看到墨沉香眼角簌簌落下的泪,又心想:
可能并不是幻觉。
——融心剑炉,烛龙之息,那是天火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