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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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会想起来……”长离面上闪过一丝迷茫, “过去, 我早就想起来了。”

    数百年前那些被封印的往事, 她在昊天庙中就记起来了, 一点一滴,无一丝遗漏, 连最细微的角落都清清楚楚。

    “那是长离的过去, 却不是你的过去。”吴回如此道,他抬眼,看入长离眼中那抹不掺杂质的漆黑, “你可知,我为何会唤你为长离?”

    长离的身子不觉缩了一下, 她觉得吴回这句话意味不明, 却又隐约有什么渐渐明晰起来,带着更为绝望的寒冷,将心中的空洞撕得更大,她沉默很久才轻声道:“师叔,是因为我是在梧桐林下被捡到的。”

    上古时期, 九嶷山上的梧桐林为凤栖之地, 凤鸟又名长离,是以她才以长离为名。

    “我的确是这样和她的,但实际上却并非如此。大弟子景瑜, 瑜为玉石,其后我收的两位弟子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于是我便都用玉石给他们起名, 只有你是例外。”吴回顿了顿,以一种平缓的语调继续道:“我欲铸剑,离,为火。”

    “火……”长离念着,幼年的居所浮现在眼前,瞳眸顿时一缩,周遭的灵力仿佛感受到她的心绪欺负,不受控制地地翻腾起来。

    她名为长离,自幼居住之地叫做重明,临水而居,院中仅有木石,剑阁居南方,唯一的出口乃是巽门,那分明是炼炉的布局。

    到头来,竟连那些都在这场贯穿千年的谋划中。

    无论是名字,还是幼年时倍感安心的居所,都是假的。

    “我的父母……”长离喃喃道,“他们是谁。”

    “不知道。”吴回轻描淡写道,仍是一成不变的漠然语调,看着长离,犹如在量金石一类的死物,“我们想要的,只有你。”

    “那为何要毁了那座城池。”长离又道,她有感受到了疼痛,在身体各处蔓延,似要将她割裂一般,可她固执地维持声音的平稳,不愿有半点示弱。

    吴回沉默片刻,忽地笑了,道:“因为你是天道之剑啊,不需要人情牵绊,那些只会成为你的障碍,包括同门,还有钟明烛,他们都一样,若你能早些自己看破,舍弃这些虚无缥缈的情绪,他们也不会死。”

    喧嚣的灵力蓦地沉寂下来。

    这时,一只纸鹤飞来落在吴回手中,他张开一看,露出意味深长的神情,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长离,道:“迟早,你会明白的。”

    话音刚落,一阵清风扫过,他的身影便消失了,空旷的高台上,是看不到尽头的暗色,好似深渊颠倒。

    长离握紧双手,只有这样,才能克制内心深处的战栗,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自那无穷无尽的绝望中抽出一丝微的清醒,迟缓地抬眼望向远方,愈发麻木目光没入那抹暗色,不断往前,却触不着边际,一如她内心日益扩大的空洞。

    “天道之剑……”末了,她脱力似的地垂下眼,又一次默默重复起这几个字。

    为什么会是我——

    自从知晓羽渊的计划,这个问题便愈发频繁地徘徊在她心头,噩梦似的。好几次,在恍惚中,她会听到形形色色的声音。

    经历过的,不曾经历过的,似纷乱的线,交错勾连,织成细密的网,将她死死缠住。

    羽渊想要破界飞升,吴回想要挑战这天道,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份,亦清晰地知道自己的目的,无一丝含糊。

    可我呢?

    “可我呢……”她喃喃道。

    她活了六百余年,其中倒有大半时光是在浑噩中度过的。

    心中空茫一片,无所念,无所想,莫是外物,便是连自身存在都无。

    而那些为数不多的喜怒哀乐,与那大片空白相比,就仿佛是注入汪洋大海的一罐颜料,便是再浓烈的色调,最终不可避免地趋于平淡。

    想到钟明烛,她心中仍是疼痛难耐,可日复一日,那疼痛已不复最初那样尖锐。

    她不清楚这是灵阵的影响,还是因为这是不可避免的终局——这世间万物,最终都要重要归于虚无的。

    若是能早点看穿,早点归于虚无,也许——

    想着吴回的话,痛意忽地铺天盖地卷来,连呼吸都染上刀割似的疼,一滴泪落下,带走最后的温度,余下无边无际的干涸,恰似那龟裂的大地。

    “终究要结束的……么……”她望向那柄安静的剑,发现剑身上的血红已渐渐退去。

    剑中的重霄残魂在剑炉中被焚烧数万年,力量式微,再经长离三度压制,彻底散了,如今在这飞仙台上的,虽名为重霄剑,剑中已无当初的邪性。长离细细量着那柄剑,自那剑露出原本模样后,她还是第一次认真去看。

    血纹消散后的玄色剑身,看起来无端有几分熟悉感。

    平滑的剑身,像镜子一样,清晰倒映出一切,她凝望其中,然后看到一双漆黑的眼眸。

    那是她的眼睛。

    下一瞬,而那抹漆黑晃了晃,却变成了一道模糊的剑影。

    那同样是她——

    “这是我……”她的目光像是被那抹漆黑吸住了似的,移不开,愈发深入,渐渐迷失于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短短刹那,也许是成百上千年,时间宛若定格,天地间空无一物,唯剩下她和那柄漆黑的剑。

    就像是回到了那时候——

    “那时候……”她轻声道。

    忽然间,无数画面在那抹漆黑中闪过。

    仗剑独行于乱世的身影,昆仑山巅集结万世的光怪陆离,桃林下倒映在水中的霞光,以及地动天摇中肆虐横行的战火与悲歌。

    最后,是一方幽暗的陵墓,空无一物,冷冷清清,万年韶华瞬逝弹指间。

    那并不是长离的经历,而是发生在数万年前,她曾在梦中见过相似的画面,不过总是隔着一层雾,看不真切,而此时,雾气消散,那些在她眼前徐徐铺开的画卷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萦绕心头的谜团,都能在其中找到解释。

    那不是长离的经历。

    “却是我的。”那是她的声音,缓慢,却异常冷静,宛若来自另一人。

    忽然,头顶的暗色中似有什么在悄然流泻而下,她抬眸一瞥,顿时神色一震。

    她隐约察觉到了这一切的真相,虽然尚未彻底明晰,但耳畔似有个声音再告诉她在那暗色中涌动的是什么。

    ——是混沌。

    羽渊凝目望着飞仙台,不觉流露出满意的神色,虽然长离一直在抗拒,但局势仍是一步一步遵循计划推进。

    笼罩着飞仙台的淡青色灵光下,已隐隐显出剑气,待得那剑气昌盛,足以破开这灵阵之际,便是大功告成时。

    须弥之海的灵力皆是自上界而来,而长离置身之所便是当年灵力倾泻而下那一点,衔接了上界,一旦剑成,便会有更多灵力涌下,他们再也不用受限于下界匮乏的灵力,忍受修炼到极致却无半点突破的痛苦。

    三界开辟后,飞升者寥寥无几,而那些飞升修士虽然大道有成,却将汲取的灵力带去了上界,致使下界灵力愈发匮乏。自从步入修仙一途,她便听前辈道这下界已无人能修得仙身,她资质非凡,摒弃了一切杂念,一心一意只求精进,千余年前,她终于突破至洞虚境界,经过了数百年修为寸步不进的煎熬,她终于认清,的确如前人所言,下界不再适宜修仙,终有一天,他们都要消逝于漫漫时光长河中。

    ——可她不甘心。

    怎会甘心?并非是她资质不够,只是因为这下界已没有足够的灵力能供她再进一步。

    那时候,她在九嶷山遇到了吴回,那人手持苍梧剑,告诉她,也许能有办法开通往上界的缺口,令下界重归往昔繁荣。

    不等吴回第二遍,她就答应与他联手。

    她心无旁骛修炼多年,待修为止步时回首,才蓦然惊觉,这世间竟无一物她有所留恋,她唯一想要的,便是继续往前,在这条已行了数千年的道路上继续走下去。

    至末路,至极致。哪怕一无所获也无所谓,她本来就没有在意之事,没有什么可以失去。

    如此孤注一掷,才能换来今日啊。

    虽然道中遭遇了许多意想不到的失利。

    譬如身为棋子的柳寒烟坠入剑炉后,却阴错阳差成了重霄剑的宿主,甚至在重新现身时,已得了重霄剑的承认,险些毁了飞仙台。

    再比如苦心布置了数百年的六合塔被付之一炬,用以令长离彻悟的万世历练毁于一旦。

    其后,大荒剑谱不翼而飞,长离失控之际体内剑气被钟明烛强行镇住,还有涿光山那悬于一线的对决,种种意外比比皆是,每一次,羽渊都以为千年谋划即将沦为泡影,只因心底那道执念,才换来硕果触手可及的今日。

    唯一的遗憾,便是没能让长离亲手杀了钟明烛。

    如当日长离亲手斩断了情丝,这天道之剑,早已炼成。

    念此,她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即却释然一笑,心道:就算要等几十年,几百年又何妨。

    她终是要如常所愿的。

    又看了一眼飞仙台,她眼中欣慰之意更深了,自言自语道:“也许根本不需要那么久。”

    一个月前,吴回和长离谈过一次后,飞仙台上的剑气便愈发明显起来,只远远看着,便能感受那股森严的压迫力,纵是她这等修为,也不由自主生出敬畏之意。

    原本紧邻飞仙台的修士也都被逼得退到极远处,修为稍弱的,甚至退到了岛外。

    这一切都昭示着,大功告成之日即将到来临。

    这时,吴回领着五个修士出现在她身后,他面色平静,身后那几个修士却是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

    “怎么了?”羽渊淡淡道,目光一刻不离飞仙台。

    其中一个修士看了吴回一眼,见他垂首不语,便抢道:“禀仙子,陆临他们不见了!”

    安插在附近的修士探到陆临率领大批人马也进了须弥之海,只是他们只来得及将情报传回,便再无音讯,多半是已经死了,吴回得到消息后立刻领了几人前去一探究竟,谁知扑了个空,莫是人影,便是连灵力痕迹都察觉不到。

    竟然哪里都找不到陆临的下落。

    “怎么可能?”羽渊眉头一皱,“就算他能隐藏自己行踪,也不可能将那么多人都藏起来。”

    她话音刚落,便听得一道冰冷的嗓音自虚空处传来。

    “我的确不能,但他人未必不可。”

    不紧不慢,含着几分显而易见讥诮,无疑是陆临的声音。

    “什么!”羽渊眸色一沉,袖子一拂,卷起漫天流光,箭雨似的往声音来处奔去。

    下一瞬,数道青雷闪过,将漫天流光击散,青雷过处,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轻轻晃了几下,而后似水面乍然碎裂,扬起漫天水雾,将那处覆盖,但很快雾气就散了,露出其后重重人影。

    陆临手中的链鞭上雷光闪烁,游龙似的穿梭在空中,他身边,若耶一手持瑶琴,一手掌心朝上,将最后一点水汽纳入手中。

    方才那将吴回都瞒过的法术,俨然出自她之手。

    “这怎么可能……”羽渊不可置信道,她先是看了一眼若耶,而后,目光落在陆临那双紫眸上,徒然生出不寒而栗的感觉。

    当初在须弥之山与陆临对峙时,她就有过这种畏惧感,那时她不知原委,最后将之归结为多心。陆临的修为和吴回相比都稍显逊色,怎会给她压迫之感?

    在剑炉,陆临虽能驱使八荒镜,但终是敌不过她,于是她更觉得对方不过尔尔。

    此时此刻,她终于意识到,那自内心深处扩散的寒意并非错觉。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她问道,声音竟不自觉有些发颤。

    陆临并未显露出丝毫咄咄逼人的神色,可单是这样静静地站着,就散发出不容挑衅的气息,以及恐惧。

    那眼神,死一样的冰冷。

    “我记得我告诫过你。”陆临慢条斯理,一字一顿,再一次道出将当日之言,“不要动我的人。”

    随着最后一个音节在风中消散,羽渊顿时觉杀意潮水般逼来,她不敢硬敌,身影一晃便掠至百丈开外,吴回则当机立断,退开同时借飞仙台玄武之力一剑斩下,以无与伦比的剑势破开毫不留情涌来的力量,即便如此,他还是踉踉跄跄险些跌倒。下一瞬,青雷乍现,毫不留情扫过那处,未来得及逃走的那几个元婴修士化为灰烬。

    羽渊目中顿时露出惊惧之意。

    轻描淡写一招,展现出的却是凌驾于她之上的实力,便是孤鸿尊者,也难以抵挡那样霸道的力量。

    “你是何人!”她声嘶力竭道,她从来不知道世间还存在这样的力量。

    眼见陆临又一招将至,她正想要不要放手一搏,便听得吴回道:“退回去。”他已退至飞仙台上,捻诀变了灵力走向,台上的灵阵暗下去,淡青色的结界缓缓出现。羽渊见状,想也不想就往飞仙台奔去,其余修士见势不妙,也纷纷退入那结界中,以寻求庇护。

    陆临的力量虽然强,飞仙台中真龙之骨的力量却未必不能对付他。只是这样一来,便没有多余的灵力来维系灵阵,炼剑的计划只能推迟了,念及此,羽渊不禁露出怨恨之色,回首厉声道:“你阻止不了我,不管你是谁,都阻止不了我。”

    就在这时,飞仙台突然剧烈摇晃起来,巨兽咆哮声复而响起,结界上浮动的灵光渐渐暗淡下去,似被另一股力量压制了。

    “这是怎么回事!”羽渊只觉一股寒意自足底冒出,将整个人都冻住,眼见天道之剑就在唾手可及处,却突然出现如此变故,一想到可能要止步于此,她就觉难以忍受,几乎要彻底丧失理智,陷入癫狂。

    待看清高台之上的情形,那惶恐就变作了狂喜,她又叫了一声,此次却是喜极的大笑。

    只见灵阵中央,那袭白衣已然站了起来,低垂的黑眸中无任何情绪,苍白的手探出,缓缓握住了那柄剑。

    剑风起,长离面无表情提起剑,剑尖上移,划出清凉的痕迹,停住时,剑尖已直指她头顶那深渊,而后,死死缠住她手足的血线,骤然断裂。

    耀眼的光芒暴起,一瞬掩盖了一切,那光来自长离灵海深处,是无声的剑意,亦是另一种魂魄,与她手中那柄剑融合到一起,而她的身体,却渐渐隐没在那光中。

    本已暗下来的玄色剑身再度散发出异样的光泽,好似回炉重新炼制过,却无以往的煞气,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喻的凛然正气,仿佛那就是这天地间的法则。

    “帝剑……”陆临不可置信地睁大眼,“她是帝剑剑灵!”

    “正是!”羽渊狂笑道,“你以为所为剑灵之体只是无稽之谈吗!我苦心孤诣,便是要重铸帝剑,原本的剑身毁了,我就寻来那同样以盘古斧碎片铸就的重霄剑,剑灵重归剑身,便是天道之剑大成之时!”

    那剑愈发明亮,而长离只剩下淡淡的影子,她沉默地握着剑,任凭血肉之躯一点点被剑光吞噬。

    而后,那结界再也承受不住其中的剑气,灵光彻底暗下去,巨兽咆哮也不复存在,整个天地间,一时间只余那道没入天际的剑光。

    原本一场血战蓄势待发,此时所有人都沉寂下来,目不转睛望着那柄剑,有人惊叹,有人神迷。

    这就是当初分辟三界的天道之剑!

    若耶率先回过神来,察觉那通往上界的暗翳中有什么蓄势待发,脸色一白,想也不想就往长离那掠去,叫道:“长离!快停下!快停下!”

    若上界混沌倾泻而下,这世间就要覆灭了。

    “休想妨碍她!”羽渊一个闪身挡在她身前,可紧接着就被链鞭缠住了手,眼前一花,视野恢复明晰时,却发现自己已远离飞仙台。

    陆临站在她面前不远处,面上是玩味的笑。

    羽渊急不可耐想回去飞仙台,却被那闪烁着雷光的链鞭封住了去路,她远远望着那岛屿上惊人的剑光,怒道:“难道你就不想去上界吗?这是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的机会!你当初要和我合作,不就是为了此刻吗?”

    “梦寐以求啊。”陆临仿佛在听什么笑话,眼底嘲弄之意愈甚,“我的确想回上界,不过比起这个,我更想做另一件事。”

    “回……”羽渊念着这个字,目中闪过惊愕之色,颤声道,“你、你也是自上界来的?你想做什么?”

    不动声色量着她面上逐渐加深的惊恐,陆临勾了勾嘴角,发出短促的笑:“我素来不喜欢把事情弄得复杂,倘若有人冒犯我,我顶多只要他的命。可钟明烛不同,伤害她愈多,她愈不会赶尽杀绝,反而会叫人活着。”他声音渐渐压低,眼底寒意也愈发慑人,“痛苦地活着。”

    羽渊仿佛意识到了什么,顿时脸色煞白,试图逃跑,却被惊雷逼得退回原处。

    “我要为她报仇,自然是要按她喜欢的法子来,你是不是?”陆临慢悠悠道,冷静的嗓音中透出彻骨的残忍,“你最看重的,是这身修为,和修得仙身吧?”

    “不、不是……”羽渊摇着头,忽地尖叫道,“是我找到了去往上界的方法,你不能这么对我!我帮了你们!”

    “你,只不过是蝼蚁,还不配帮我。”陆临手一提,链鞭再度缠上羽渊的身子,无数惊雷落下,悉数入她的灵海中。

    “不!求你!饶了我……”羽渊疯狂摇着头,涕泪俱下,不住发出凄厉的叫声。

    陆临只漠然盯着她的扭曲的脸庞,待落雷彻底将她灵海震碎,才甩手将她抛于地上,随后手一点,挥出一点灵光将她罩住,冷笑着道:“虽然你修为尽失,可暂时却还死不了,就好好尝尝这滋味吧。”

    罢他手一拂,那灵光便卷起羽渊,将她送去了入口,那里有陆临的手下接应,陆临已交代过他们要好生看住羽渊,势必要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做完这些,他正要重回飞仙台,却觉一道火光掠过身畔,掀起的灼浪一下冲散余留的雷光,甚至在他手臂上留下一块伤痕。

    “这是……”他再一次显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急忙朝那火光奔去,随后便发现那火光去往之地,正是飞仙台所在。

    飞仙台上,若耶几次想要冲入阵中,都被那剑光逼退,百里宁卿和竹茂林等人已和羽渊手下的修士厮杀起来,羽渊手下尚有不少化神修士,他们陆临掳走羽渊那阵混乱斩杀了几个,余下的仍不容觑,他们自顾不暇,无人能分神去协助若耶。

    就算有,在这剑气前恐怕也无能为力。

    可恶,如果有八荒镜在就好了,若耶如此心想,又一次被剑气震退后,她抬眸看天空,发现已有大量灵力倾泻而下,羽渊手下修士的欢呼声传入耳中,可她的脸色却愈发苍白起来。

    那些人察觉不到,可她却清楚地感到那灵力中混有一股浑浊之气,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觉那散发着不详,叫她只想远远逃离。

    “长离!住手啊!这样会毁了这世间的!”她咬了咬牙,心一狠将那句话付诸于瑶琴上,耗尽全部力量将其送入灵阵中央,瑶琴脱手之际,她便因一时力竭被那剑气透胸而过,重重摔在地上,咳出血来。

    虽不至于丧命,却再无余力起身。

    下一瞬,她便见那剑动了起来。

    平平一剑,斩破头顶那深不见底的暗,一线白光贯穿了天际,似骤然出现在画上的一条白线,将暗翳一分为二。

    倾泻的灵力顿时止住,而那团不祥之气也被隔绝,无法再往下寸毫。

    四下顿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但很快,就爆发出疯狂的呼喊,有质疑,有谩骂还有痛哭哀求,若耶却松了一口气。

    而后,她便发现长离几乎已经全然消失的身子再度浮现,并愈发明显。

    她在拒绝——

    不愿成为那无情的天道之剑。

    那双黑眸中终于有了情绪起伏,是痛苦,是挣扎,并非是愉快的神情,但至少看起来是个活生生的人。

    长离皱起眉,努力想从那剑中抽身。

    方才,陆临一动手,便惊动了上界的混沌之气,他受混沌影响而生,那股力量感受到了召应,瞬时往下奔来。她察觉那处变化,想也不想就起身握住了剑,却在刹那间被回忆淹没。

    吴回的没错,一旦承认那力量,她就能知晓一切来龙去脉。

    并非知晓,而是想起。

    她是谁,来自何方,和昊天、琢光以及重霄有何关系,所有的谜团都散开了,而与那数万年的悠长时光相比,投生为人的短短数百年经历简直是沧海一粟,她一瞬就迷失在其中。

    直到隐约听到谁的呼唤,她才想起自己握剑的初衷。

    若混沌落入下界,那昊天和琢光的心血都将毁于一旦。

    这是他们爱的世间。

    ——“也是我所爱的……”

    她一剑斩下,斩断那一线通路,同时也斩破了自己心中的浑噩。

    就算一生都被欺骗,被利用,至少她已领略过这世间的美。

    虽然短暂似流星瞬息即逝,那刹那鲜明,也比天帝陵中的万年空寂要好上许多。

    “我是长离……”她喃喃道,“我是长离。”

    她一遍一遍地诉着自己的名字,随之而来的,是在四肢百骸蔓延的剧痛,每一寸骨骼每一寸血肉,都被剑气刺穿。

    剑魄复苏,这副□□之躯便无法容纳这般凛冽的剑气,只有那由盘古斧碎片造、在天火中炼就的剑才可以。

    可一旦舍弃这身凡胎,身为人类才有的三魂六魄也将灰飞烟灭,魂魄息息相关的七情六欲亦然。

    她将重新变回无情无欲的帝剑,昊天死后,再无人能制帝剑的力量。

    帝剑名为琢光,那是昊天妻子的名字,他长眠后,琢光剑便在天帝陵中屹立了数万年,剑气凛然不可犯,所及处无任何生灵存活。

    没有声音,没有色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成不变。

    我不要变成这样,哪怕是死——那双漆黑的眼眸中闪过一抹决然。

    灵阵中央,忽地腾起了一道血光,触目惊心的血雾中,似有什么自那袭白衣中脱出,没入剑中,而后人和剑便分开了。

    剑气蓦地散了,只听哐当一声,剑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重重击在众人心头。

    长离也摔倒在地,浑身无一处完好,唇角却是一抹淡淡的笑,她轻轻念出一个名字,缓缓闭上眼。

    厮杀双方见此突变,不约而同都停了下来,互相交换着惊魂不定的眼神,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飞仙台上忽地燃起熊熊烈火。

    火光一闪,长离身前忽地多了一道身影。

    人群中顿时爆发出几声惊呼。百里宁卿捂住嘴才没有和其他人一样尖叫出声,她身子一动,想也不想就冲过去,却被竹茂林揽了回来,他面色铁青地摇了摇头,似乎意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捻诀张开结界将自己和百里宁卿死死护住了。

    那人身形单薄,长发曳地,身着玄色长袍,苍白的脸上无多血色,处处透着不堪一击的脆弱气息,那是在场所有人都认得的人。只见她几步奔至灵阵中央,看也不看其他人一眼,跪倒在长离身畔,抱起她颤抖着去探她的气息,口中不住道:“离儿!离儿!”

    那人正是早已死在剑炉中的钟明烛,羽渊手下那些修士亲眼见她坠入火海,一时间不知那是人是鬼,纷纷露出惊骇之色,有几人见台上恢复平静,剑气止息毫无破界的迹象,而羽渊也不知去向,便觉情势不妙,当即想要走为上。

    却被窜至身前的火光封住去路。

    他们惶惶不安地看向那高台,发现钟明烛已放下了长离站了起来,身上散发出嗜血的气息。

    她眼眶通红,眸子呈现出异常妖冶的紫色,往常总是挂着漫不经心笑容的脸上,此时已尽是漠然,宛若来自深渊、叫人不寒而栗的视线缓缓扫过那些归属于羽渊的修士,轻声道:

    “一个都别想走。”

    余音尚在,最初想逃走的那几个修士便觉胸口一痛,他们缓缓低下头,发现胸口已被烧穿,巨大的血洞边缘,闪烁着明黄色的火焰,很,比烛光好不了多少,却似永远不会熄灭,却一点点吞噬着触及的血肉。

    很快,在他们的惨叫声中,整具身体都被焚烧殆尽,连魂魄都未能幸免,彻底消逝在世间。

    魂飞魄散。

    竹茂林心一颤,一瞬就带着百里宁卿逃至远处,唯恐被波及。

    ——那明黄色的火焰,是天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