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若耶张了张嘴, 又合上, 眼睛瞪得大大的, 她最忌讳被人当成是鱼族妖修, 但此刻她看上去就像一条缺水的鱼,最后, 她好不容易出声, 却只发出一声干巴巴的笑。
“你在开什么玩笑……”她这样。
数万年来,曾有寥寥数位破界飞升入上界,可她还从听有什么人从上界回来的。众神上仙随昊天离开这下界, 此后便再无音讯,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 只能在真假模辩的传中寻找他们的身影。就算是拥有万年寿命的鲛人, 曾经那片天地也早已随长辈一起故去,留下的只是模糊不清的画面。
陆临却他们来自上界,这太荒谬了。
若耶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去理解那几个字,听闻的一瞬,她真心认为陆临是在笑, 可他的表情语气, 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
他本来就不是会开玩笑的人。
“修士渡劫破雷劫便可前往上界,我们为何不能来下界?”陆临反问道。
修士渡劫之际,会释放出巨大的灵力, 致使天象突变落下天雷,修士在雷劫中彻底脱离肉眼凡胎的一瞬,暴涨的灵力会暂时通分隔上下两界的屏障, 令已拥有仙人之躯的修士能跻身上界。
“可、可是……”若耶结结巴巴道,可一时间连自己都不清楚该先些什么好。
的确如陆临所那样,既然下界修士能突破那重屏障,上界修士拥有更强大的力量,照理应该更容易破屏障才是。忽然间,昊天庙中的所见所闻浮上心头,她目色一凝,隐约中,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有了解释,可又隔着一层轻纱,叫她难以看清全貌,“两千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两千多年前,火正族祭司察天地有变,致使部分族人出走,与此同时,鲛族长老同样感受到了变化,那时她尚未成年,不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记得那阵子族中守备突然严了许多,后来她跟随慕云去往云中城,听了须弥之海,才意识到当年长老感知的异常应该就是九嶷山上的异变。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若非她意识到长离可能与九嶷山下被族人毁灭的城池有关,根本不会想起当年那场令族中惶惶不安许久的骚动。当时在昊天庙中,她就想听长离是否知道两千年前的内情,只是没来得及就被地震算了,之后便再也没有机会问出口。
可她虽然早料到长离与两千多年前的异变有关,却没有想到陆临和钟明烛也牵连其中,甚至比其他任何人关系都紧密。
只是这样一来,很多事便能得通了。
陆临和钟明烛都是在两千多年前突然出现的,在此之前,他二人在这世间没有任何存在的迹象。
云中城和昆吾城结怨多年,费尽心思想要找到陆临的弱点,却始终一无所获。最早能追溯到的,是他孤身一人前往昆吾山平息了山顶的雷暴,再往前便戛然而止,钟明烛更是在昆吾城被围剿时才出现在众人眼前,他二人就像是在迷雾中走出来的一般,一现身便展现出强大的实力,却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来历,连天下消息最灵通的人,都不清他们师承何方。
他们都懂得神文,甚至比若耶更为精通,能看懂八荒镜背后那些晦涩的咒文,即使在鲛族,也只有一些长老才能做到。
若耶本以为这是因为他们来自其他神裔部族的缘故,可细细推敲,便觉得这想法站不住脚。再神秘的部族,终究有迹可寻,譬如世代隐居冰原的火正一族和远居东极深海的鲛人,数万年不曾涉世,都不至于在这世间全然无存在痕迹。陆临和钟明烛的过去却是真的是一片空白,连一点蛛丝马迹都寻不到。
她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喃喃道:“你、你们到底是什么身份?莫非是上界之神?”嗓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随后,她看到陆临那双紫眸,忽地想起许久以前族中长辈讲述的传,背后骤然泛起一股寒意。
传道,重霄之所以能所向披靡,不单是因为他手中那把剑,还因为他本身便是天道所降之祸,他是脱胎自凡人的上仙,本应是黑发黑眸,可他持剑而出时,眼睛已变成了紫色,所经处凶煞肆虐,而那些死于重霄剑下的神族,血骨堆积如山,为煞气侵染,血骨凝结为人形,俱为紫眸,却无自我意识,在重霄驱使下屠戮天下,被称为亡灵,亦被称为魔。
若耶一族为守护八荒镜的鲛族分支后裔,先祖并未参与到那场血战中,是以她对那些故事一直持将信将疑的态度,而今见得陆临的模样,又想起他那“魔尊”的称号,终于后知后觉想起曾经以为是无稽之谈的传,话中敬畏顿时转为惧怕,道:“你和重霄什么关系?”
陆临将她的情绪变化都看在眼里,只不可置否地一笑,道:“身份?没有人曾给予我们身份。”他望着远方,嗓音低沉下去:“须弥山为众神血骨所铸,一边为混沌,一边为九重天,最高处则是天帝陵。在我出生时,天帝陵已在山头屹立了数万年之久。”
“天帝陵……”若耶念着这三个字,眼底涌现出不可置信的神色,“莫非是天帝昊天?”天帝陵,意思便是昊天已死,可在她印象中,昊天平息天道之祸,挽救了这个险将倾覆的世间,是无所不能的神,力量可与天齐平,又怎会死?
“你以为,他去往上界,是为了受万人膜拜吗?”陆临声音中忽地多了几分嘲讽,“上界可不是什么世外桃源,当年那灭世之祸,并未消失,仍在一点点侵蚀上界,若非他隔绝两界,下界这些力量稍逊的生灵,早已灰飞烟灭。”
下界修士为了飞升不择手段,种种丑态,若耶不知见识了多少次,她潜意识觉得那里远远好过下界,才会叫人那么多修士都前赴后继,听了陆临一番话,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陆临看到她面上的迷茫,继续道:“我曾听,这下界本应是弃子,可昊天竟孤注一掷,宁愿散尽力量,也要对抗那天道……”
他得很慢,仿佛在谈什么无关紧要的事,若耶却愈听愈心惊,曾经的许多认知,都在这短短几刻被颠覆。
天地生于混沌,历经漫长的岁月,即将重归混沌之际,昊天得天谕炼天道之剑,后世人都道那天谕是为救世而降,却不知天谕所言乃是筑九重天后舍弃这片大地,放任其归于混沌。放弃力量弱的生灵,仅有渡劫以上的仙人能得以留存,于九重天中,享万古安宁。
昊天却将安宁留给了下界。
“至上界后,昊天将殒没众神的血骨堆积成山,用以阻挡邪祟和煞气,那便是须弥山,自己亦化血骨为冢镇于山巅。”陆临嗓音平静,听不出喜怒,“他死后,须弥山临近混沌那侧,出现了新的生灵。上古众神生于天地,归于天地,我们的诞生方式与神相似,亦拥有神骨神血,却又与须弥山彼端的神不一样,也许是因为受邪祟侵袭的缘故,我们更为嗜血好战,与九重天格格不入,所以我们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你们,除了你和钟明烛,还有别的族人吗?”若耶轻轻道。
“族人?”陆临淡淡一笑,“我和她源自不同血脉,力量迥异,算不得一族,须弥山上其他人同样如此,我们只是生活在同一片地方罢了。”
“那其他人呢?”
“我也不清楚,本就寥寥无几,来了下界后我没有听闻过其他动静,要么还留在下界,要么就是死了吧。”陆临神色淡漠道,“我和她是因为被天帝陵庇护,才侥幸逃过一劫。”
“天帝陵为何独独庇护你们?”
陆临却道:“并非独独庇护我们,只是因为当时我们就在那附近。我听天帝陵中供奉着帝剑琢光,数万年来觊觎者极多,然而一靠近就会被剑气斩杀,便想去一探究竟,行至山腰,却发现道中还有别人,那就是钟明烛。”他微微眯了眯眼,似在追忆那日情形,“她和我一样想去瞧瞧那帝剑的厉害。见了我,便和我赌,看谁能靠得更近,可不知为何,当我们到了山顶,却发现那里根本没有什么剑气,我们很快就进了陵中,只是还没来得及到最深处,脚下大地就突然崩塌了。待清醒过来,我们就在这里了,虽然力量衰减得不成样子,但好歹活了下来。”
“衰减?”若耶又瞪大了眼。
“你该不会以为,这就是上界的全部力量了吧。”陆临讥诮道,“这里的灵力远胜于外界,可比之上界,却不值一提,我和钟明烛花了很久功夫,才适应了如此稀薄的灵力。”
若耶将信将疑量了他几眼,又问道:“那你们为何会坠入下界?”
她话音刚落,便觉陆临的面色冷了几分,他的嗓音又低沉了些,隐隐染上嗜血的味道,“为何会坠入下界,这千年来,我们一直在寻找答案,若没有羽渊和吴回,恐怕我们现在还一筹莫展,到时候,我会记得谢谢他们的。”
昊天以天道剑势开辟了三界,又倾尽众神之力以自己的意志定下了维系世间规则。下界的一切皆遵从他的法则,而下界众生所谓的天道也不例外。真正的天道无善无恶,是虚无,同时又是万物,怎会与人结契。
为了遏制混沌蔓延,昊天有意将灵力悉数引往上界,是以下界修士虽然能开去往上界的通道,反之却万万不可。就算能撕开缺口,在进入下界一瞬,身体便会因承受不住下界稀薄灵力而崩溃,力量顷刻溢散于天地。
当时陆临和钟明烛身处与天帝陵中,才侥幸未死。
“那长离,她是什么?”若耶迟疑道,“她长得和琢光一模一样。”
陆临的眸色暗了暗,道:“她——”
只是话未完就被掠至跟前的一道身影断,是百里宁卿,她提着那杆银枪,枪尖轻轻点地,看起来毫无威慑,然陆临和若耶都能看出其中逼人的气势。她只消手轻轻一提,那枪就会毫不留情洞穿敌人的身躯。
“晚些再叙旧吧。”她面色凝重道,“有人过来了,似乎是羽渊的人马。”
陆临冷冷一笑:“那倒省了功夫。”他手一扬,背上长弓瞬时化为链鞭缠在手臂上,电光缭绕,散发着肃杀之气,他瞥了眼一眼若耶,道:“有机会的话,也许你可以直接去问长离本人。”
罢他身影一闪,霎时已在远处。
“若是以往,我肯定不愿和他们一起来这须弥之海。”百里宁卿叹道。
“你早就知道他们的来历?”若耶好奇地看向她。
“我倒情愿不知道,还好我口风比较紧。”百里宁卿凉凉一笑,“不用担心被灭口。”
若耶闻言“哦”了一声,眼中忽地有忧色一闪而过,如今这局面,比她预料的要复杂太多了,她面上虽然勉强维持着平静,但心里早已乱成一团。
如果陆临所属实,那须弥之海顶上通往的,极可能是被邪祟和煞气侵蚀而成的混沌,不管羽渊想要以何种办法破界飞升,此处上下界一旦连通,很有可能招致混沌入侵的后果,若真是如此,如今的下界决计难以抵挡。
她忍不住想:他们真是疯了。
僬侥城中,慕云把玩着手中几枚玉牒,不时望一眼窗外,面上俱是焦虑之色。
那几枚玉牒分别来自叶沉舟和她安插在各处的手下。珍宝阁的耳目在南明山庄附近发现了叶莲溪的行踪,传信询问她下一步该如何行动,这于她无疑是一份厚礼,云中城近日又开始暗流涌动,叶沉舟算着手对付那些不愿归属他的势力,一旦他扫清那些障碍,她的处境便要岌岌可危。只有利用叶莲溪牵制叶沉舟,她才能稍稍喘一口气。
她应该沉下心好好思考对策,然而这几日除了将玉牒中的消息看了一遍又一遍外,她再也没有任何进展。
自若耶离开后,她便一直有些心神不宁,并随着时间过去日益严重,这几天不管她怎样努力,都无法将思绪自那人身上移开。
每时每刻,心中所想唯有那人是否安好。
“你可千万不要有事啊。”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将玉牒收起时又往外瞥了一眼,却见一抹流光在天际一闪而过。
看起来有些像是火光,她疑惑地探出身子,想看个究竟,但云端只有一道微红的痕迹,看起来倒像是霞光似的。
也许是看错了吧,她心道,这时,背后忽有微风拂过,她面色一沉,捻了法器在手,才缓缓回过身。
这屋外设了牢固的结界,无她允许,便是一只飞虫都进不来,又怎会有什么掠起风来。
可当她看清面前景象,眼中顿时闪过不可置信的神色。
屋里已多了个人,那人盯着她道:“他们在哪里?”
“他们去了九嶷山,须弥之海……”慕云被慑住,想也不想就据实以告道,她话音刚落,那人就消失了。
在那人面前,她煞费苦心布下的结界形同虚设,阻不住对方片刻。
“你还是不愿吗?”
苍老的声音响起,长离缓缓睁开眼,抬头,看清吴回那面无表情的脸庞,眼底顿时闪过痛苦之色。
“为何要难过,你不需要那种情绪。”吴回好似能感受到她的情绪,在她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之前,就一言点破她的心绪,“你身负天道玄机,为何也要拘泥于世俗。”
他像是在提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长离握紧手,很快又无力地松开,许久后,她才轻声道:“为什么……在我出生之前,你就在计划了吗?为什么?”嗓音中带着不出的疲倦。
她能清晰察觉到自己的变化,虽然多日来她一直在抵抗,却阻止不了体内那股剑意,如今见到吴回,她甚至连愤怒的情绪都无法体会到了。
取而代之的是近乎麻木的感觉,无论是什么,都无法在她心底激起丝毫波澜,她只能强迫自己去问,去想,去寻求一个原因,这样才能尽可能维持意识,不至于迷失在虚无中。
“你想知道为什么?若这是你的执念,我可以一一告诉你。”吴回在她面前盘腿坐下,相距数丈,中间隔着重霄剑,与当初他传授剑道的情形有些相似,只是两人的心境,已与以往截然不同,“曾经我也坚信着那些自幼被灌输法则,天道为公,善恶有报,可后来我才发现,那些都是自欺欺人,景瑜是我途径天虞山时收养的孤儿,我觉他天资聪颖,便将他带回云浮山悉心栽培,望他能得我传承,他也的确不负我厚望,无论是悟性还是资质都不在我之下,甚至能超过我……”
可景瑜至元婴修为,身体忽地一日一日虚弱起来,吴回寻遍天下灵丹妙药,都无法令他有所起色,恰逢金甲妖兽作乱,他斩杀妖兽后私心取走了那枚内丹,给景瑜服下,望他能康复,可哪怕是凝聚了千年修为的内丹也毫无作用,景瑜还是死了,临终前将族中秘密告诉了吴回。
“经书上记载的都是天道救世,可他何其无辜,为何会落得这般下场。师叔安慰我天意如此,可瑜儿死前心有不甘,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分明是痛苦的往事,吴回面色却很平静,即使提及自己心有不甘,神色也无丝毫变化,“恰好,我自那苍梧剑中得知了当年九嶷山的真相,便想既然天道不可违抗,令我知晓此事,就是要我顺势而为吧。”
在告知孤鸿尊者之前,他已见过一次那剑中残魂,那时,他听到的话比后来龙田鲤等人听到的详细许多,也清晰许多。
水镜真人的机缘,并非得道飞升,而是于那灵流中,受到共鸣,知晓了这一切发生的经过。
吴回忽地笑了笑,长离从没见他笑过,乍见那笑容,却只觉寒意彻骨。
“瑜儿至死都不知道,下界所谓的天道之盟,不过是与昊天定下的法则结契罢了,倘若三界重归为一,那这法便要归于虚无。”他轻描淡写道,“我密谋两千多年,若真正的天道不容我,自会阻止,可我虽遭遇不少波折,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长离皱了皱眉,艰难地动了一下手,却很快被强迫扯回原处。
吴回瞥了她一眼,道:“不要白费功夫了,只要你还在拒绝那力量,就无法脱离我的控制。”
长离一出生就被施以血咒,额心那点朱砂痣正是咒印,吴回将自己的精血融入其中。
那血咒法门极其古怪,是以龙田鲤才迟迟查不出原委,她以为是那绝情断欲的修炼之法导致,一度想暂且中断,吴回恐她察觉端倪,便不准她和木丹心再去天台峰看往长离。
当初竹茂林的结界被破,第三个媒介便是长离,只是谁都想不到那会是她。凭借那血咒,吴回可以入侵长离灵识,甚至渡以自身灵力,长离时常头痛,便是灵识遭入侵的缘故,无论她在何处,都会被他找到——钟明烛正是意识到了这点,才会不顾一切、宁愿被长离误解也要杀了吴回。
不过此法损耗也极大,非但日常需要极多精力维系,长离所受的伤,也会有一半反馈到吴回身上。
长离在黑水岭受三头蛟袭击后,吴回也负了重伤,得羽渊相助才逃过一劫,他原本早就可以突破至洞虚境界,以他的资质,再上一层也未尝无可能,止步于化神末期,便是为了能将那缕精血与长离的血脉融合。三百多年前,长离体内剑气爆发,他那缕精血被抹消了大半,但留存的那部分却彻底被剑意容纳。
羽渊曾问他是否后悔。
他只道:“事已至此。”
事已至此,何来后悔不后悔呢?
“为什么是我。”长离费力道,她看见重霄剑,又一次险些控制不住想要去握住那剑柄,“我到底是谁?”
吴回的目光落在重霄剑上,量许久才看回长离,可只瞥了一眼,视线便像穿过她,投往了其他地方。
他在看着长离,可看的又不是她。
许久之后,他才轻轻道:“你会想起来的,你知道的,比我们任何人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