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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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日, 须弥之海中到底发生了什么,知情者大多绝口不提,是以只流传下一些语焉不详的记载,后世之人只知道须弥之海被强行开, 当世修为最高的那批修士进入其中,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前所未有的恐慌很快席卷了整个修真界,无数宗门中属于掌门或长老的魂灯齐齐熄灭, 世间化神修士一朝之间殒没了一半。无论正道邪道,都陷入群龙无首的境地,一时人心离散,争乱不休, 而在这场浩荡中, 唯有云中和昆吾两城屹立不倒,云中城叶沉舟因为养伤错过羽渊仙子的计划,令云中城的实力得以保存, 从而取代此前就元气大伤的天一宗, 成为正道之首,得云中城主持大局,世间的秩序才不至于彻底崩溃。

    羽渊修为尽毁, 被陆临放逐凡间,很快就在潦倒疯癫中死去, 她一死, 合虚之山上与众修士缔结的死契失效。自为数不多的幸存者口中, 她那骇人听闻的计划终于全盘浮出水面, 众人在唏嘘之余,又纷纷盯上了剑灵之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哪怕陆临下了泄密者杀无赦的命令,钟明烛大难不死,救走长离仙子的消息仍是不胫而走。

    虽然羽渊已死,但帝剑之灵尚在,试问何人能不动心?

    哪怕实力不济明知要与陆临等人为敌无异于以卵击石,仍有大批人蠢蠢欲动,只消是与长离仙子有关的人都深受滋扰,连远在南海之畔的江临照都被逼得闭门谢客。天一宗自是难逃其难,眼看孤鸿尊者设下的结界消亡在即,风海楼为保全宗门根基,索性弃了其余六峰,率领门人退入主峰,关闭山门,严加戒备,如无紧要之事,弟子不得随意下山。不少修士欲图从天一宗上开缺口,但最后都不了了之。

    另有人认为以钟明烛睚眦必报的性子,必然会对羽渊残党赶尽杀绝,于是设下重重圈套欲图引她现身,孰料所有算盘都落了空,钟明烛一次都不曾现身,如三百多年前一样,仿佛自这个世间消失了,不过这次想要找出她的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因为她带走了长离。

    一年后,冒险深入妖之国的修士带回了招摇山顶有白衣修士出没的消息,于是徘徊于云浮山周遭的修士当即散得干干净净,或独行,或结伴,不约而同往西而行。

    招摇山下的扶风林是竹茂林和百里宁卿的领地,两位大妖因旧伤之故,修为不如以往,但仍不容觑。觊觎剑灵的修士不敢贸然闯入,而是潜伏于外围,暗中观察以伺机行动。

    百里宁卿几次大开杀戒都无法遏制前赴后继而来的修士,她的震怒似乎更加证实了长离就在招摇山顶,于是在见不得光的地方,又有新的同盟暗中结成,为强攻扶风林做准备。

    云浮山依旧盘踞云海之上,延绵千里,只是曾经四季如春的景象一去不返,在天一宗弟子撤离后,被冰雪覆盖的六峰愈发孤寂冷清,犹如极北的死地,而六峰之中又以天台峰凄凉最甚,天一宗剑修一脉衰败后,天台峰本就冷清至极,冰雪降临后,山上仅存的一缕生机顷刻间消亡殆尽,如今四下没有一点绿意,天地间唯有风雪飘摇,连天一宗的痕迹都难以寻觅,曾有修士来此处寻找长离的下落,但在翻遍每一寸角落都一无所获后,他们便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别处。

    毕竟这样空寂的雪山根本藏不了人,也根本不会有人愿意在此处久留,光是待在这里,就是一种惩罚。

    天台峰下,三迭瀑早已断流,失了玄武之骨,镜湖底的水不再被引入此处,那一汪潭水也随之干涸,继而被厚厚的坚冰取代。坚冰之上,一块凸起的岩石下,有一独臂女人盘膝而坐,她脚上带着赤金造的镣铐,镣铐以天一宗秘术炼成,宗主之外无人能解开,镣铐上的锁链入她身后的冰壁,一直没入冰后的岩层,将她拘禁在这方寸之地。

    这人正是柳寒烟,在天下修士都在搜寻长离下落时,她却悄无声息回了天一宗,风海楼道她助纣为虐,其罪当诛,不过念她最后救人有功,于是将她囚禁于天台峰下,叫她尝严寒之苦,以求赎罪。

    雪花纷纷扬扬落在她身上,化成水,又结成冰,她却始终双目紧闭一动不动,仿佛原本就是一尊石像,她身前,有一柄剑插在冰面上,同样被雪覆绕,冻成了冰柱,看起来毫无威胁。只有曾经途径此处、因搜寻长离无果想拿她泄愤的修士知道,那柄剑并非摆设,因为他们都成了剑下亡魂。

    自从招摇山的消息传来,已经很久没有修士在附近出没了,剑身上的冰愈来愈厚,再不久就要融入冰雪中,与她的人一起埋入雪下。

    这一日,风雪依旧,远处却突然传来轻微的扑簌声,几乎是同时,包住长剑的冰柱应声而裂,剑气一时盘踞四方,杀意悄然蔓延。

    “是我,不过捉住了一只虫子罢了。”风中传来略含薄凉的嗓音,一句话就令杀气消散,随后,裹着灰色长袍的身影出现在柳寒烟身前,将一个昏迷的修士丢在地上,吩咐道:“替我盘问一下他为什么在附近鬼鬼祟祟,随你怎么处理,留口气让他能话就好。”

    罢,那身影便自柳寒烟身畔走过,直往她身后的冰壁走去,眼看就要撞上,却只见冰壁上泛起水波似的纹路,刹那间那身影便消失了。

    原来那冰壁上竟藏着一个通道,只不过以迷阵掩饰,无人能够看出。

    冰壁后是一条蜿蜒的道,通往山顶,愈往上积雪愈少,到了最高处,已是草木萋萋,那正是护山大阵未毁之时天台峰的模样——有山林、湖泊以及一座不大的院落。

    庭院的篱笆后有一方苗圃,土刚被翻过,上面挖了几个大不一的坑,青衫女子正弯着腰将种子埋入其中,她做得很细致,心将土掩好,洒上水,才去埋一枚。她做得也很慢,撒几抔土就要停一会儿,只不过埋了六七颗种子,额上便出了一层薄汗。

    灰袍人在篱笆后伫立了很久,直到青衫女子去边上椅子上歇息,才快步走入院中。

    青衫女子拿起手帕一点点拭去手上沾到的泥土,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有人来了,直到两人相距不足一丈,她才后知后觉转过身,她的皮肤透出病态的苍白,比山脚的冰雪更无血色,眉间却有一道暗红色的疤痕,仿佛那里曾经裂开过,而漆黑的瞳眸中隐隐罩着一层雾,令她的目光看起来略显迟疑。

    只是在双眼映出来人的模样前,她面上已浮出一抹浅笑。

    “阿烛,你来了。”

    干涩的嗓音犹如久违耕犁的龟裂土地,叫人辨不出原本的模样,正如曾经一度是她象征的朱砂痣和白衣。

    所有探长离仙子下落的修士都在寻找一个眉间有一点朱砂的白衣剑修,却不知道朱砂已然不在,那身沾染了血污的白衣也早就被丢弃了。

    钟明烛往前一步,张开手将长离抱住,她想要用力搂住怀中的身躯,却在感受到臂弯中的形销骨立刹那收住了力道。她闭上眼,埋入长离发间,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笑了一声,道:“嗯,这次路上没耽搁。”

    随后,她拉着长离坐下,一边拿起手帕替她擦去手上残留的泥土,一边饶有兴致问道:“你在种什么?”

    “种花。”长离看了眼土地上那排不那么整齐的隆起,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声道,“你以前移栽过来的花都枯死了,我便托海楼给我带了些种子过来,不过也不知道能不能发芽。”

    钟明烛的手一顿,浅色的眸中有凄惶一闪而过,但很快她就重露笑容,以一贯笃定的语气道:“会开花的,到时候请他们过来赏花。”

    “好,海楼这些都是凡界深受喜爱的花呢,应该很好看吧。”应是欢欣的心情,长离的声音却渐渐低下去,钟明烛注意到她眼底的困倦,笑容中顿时染上几分苦涩。

    “累了么?先去休息吧。”她抬手抚了抚长离的头发,声音轻柔仿佛在对待易碎的宝物。

    长离点了点头,喃喃道:“帮我看一下剩下的种子吧。”罢便起身回房,才躺下就沉沉睡去。

    “包在我身上。”长离一走,钟明烛的表情一下垮了,笑意荡然无存,她久久凝视着那片荒芜的苗圃,末了,颓然地弯下腰,将脸埋入掌中。

    至黄昏,突然有人出现在庭中,却是风海楼,他一出现,钟明烛立刻直起身子,背对着他问了声好。

    风海楼提着一个竹篮,见到钟明烛,他并未显出意外的表情,而是走过来,恭恭敬敬称道:“前辈好。”而后望了眼屋内,问道:“师叔睡了么?”

    “是的,把药放这吧。”钟明烛点了点手边桌子,“接下来几天我来煎药,竹先生改了几味药材,如果有效果,我再把方子给你。”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苗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又道:“谢谢你。”

    “照顾师叔是我分内之事。”风海楼同样注意到了那些播种的痕迹,声音忽地一颤,努力维持住平稳,才试探地问道,“这次……你可有进展?”

    “有就好了啊……”钟明烛摇了摇头,似是不愿面对风海楼眼底的失望,飞快地继续道,“我在山脚捉了形迹可疑的修士,丢给柳寒烟拷问了,你若有时间,倒是可以去看看。”

    风海楼眉头一紧:“这时候不去扶风林,莫非有人暗中泄密?”

    如今长离身在天台峰的事仅有数人知晓,龙田鲤重伤未愈正在僬侥城疗养,是以天一宗内只有风海楼一人被告知内情,他将门人撤离其余六峰,一方面为求自保,另一方面也是确保天台峰的迷阵不被发觉,而被他囚禁于天台峰下的柳寒烟,实则为守门之人。

    当初钟明烛离开剑炉时将柳寒烟一并带出,还赠她保命丹药,决心将长离安置在天台峰后,钟明烛便在朔原找到柳寒烟,要她护山,柳寒烟本就在冰原中以苦修磨炼剑意,换个地方于她而言根本无关紧要,是以立即答应了。

    天台峰的迷阵由钟明烛和风海楼一起构筑,只有他们能直接以玉符传送至峰顶,其余人想要进入,必须从柳寒烟身边经过,她的剑,世上能胜过的修士已经不多。

    自从竹茂林和百里宁卿在扶风林故布疑阵,将云浮山的修士引开后,已有多时没有陌生修士在附近出没,此时又有人在山下徘徊,此事必然非同可,风海楼不敢大意,朝钟明烛匆匆行了个礼就往山下而去。

    风海楼离开后,钟明烛又呆呆看了一会儿空荡的庭院。

    曾经她种下的花草,在池塘中养的鱼,都在冰雪中失去了生机,哪怕后来她重塑结界,令这片山头冰雪消融、春风再临,那些消逝的生命也再也回不来了。

    再也回不来了——

    意识到这点,一瞬席卷而来愤怒令她几乎失去理智,她握紧双手,压在心头的巨石愈发沉重,逼得她想要大喊大叫,想要释放毁灭之火,将眼前看到一切、整片大地全部烧尽。

    为什么!为什么!

    她怒视着披上夜幕的天空,泛红的双眼中是刻骨的恨,她恨这漠视万物的天道,恨那些挫骨扬灰都难偿其罪的修士——还恨着无能为力的自己。

    若耶的血保住了长离的命,却也仅仅是保住了她的命。

    在即将与重霄剑融合,变回那柄斩断三界的天道之剑时,她用最后的意志,强行将肉身与剑魄割离,保住了身为人的意识,但同时,身体也被剑气撕裂,导致仙骨尽毁。

    虽然溃散的魂魄被鲛人之血勉强凝聚,破败不堪身骨却再难修复。

    世上最神奇的药莫过于长生引,可连长生引都无法修补被天道剑气损毁的仙骨。

    如今长离五感俱损,声音沙哑,无论是听力还是目力都远弱于常人,一天中有一半时间都在昏睡,每天须得喝药才能在另一半时间保持清醒。

    当初被她视为唯一的剑道,也只能漫无止境地成为曾经。她一度因心境而握不住剑,而今再度无法握剑,却是因为力不能支。

    眉间的伤痕只是她身上众多伤痕之一,只有钟明烛知道她衣服下还有多少狰狞的痕迹,是剑气破体而出时留下的,再灵的膏药都无法令这些剑痕消失。

    钟明烛细细数过那些伤痕,指尖每抚过一道丑陋的痕迹,心底的愤恨就深一层,她想要将羽渊的残党捉回来,割开他们的皮肉,斩断他们的骨骼,在他们身上刻下同样多、甚至更多的伤口。

    可那又如何呢?

    就是杀尽天下修士,也无法令长离的身体有一丝起色。

    短暂的绝望后,她突然想起多年前龙田鲤随口提及的一句话。

    ——“灵海与仙骨为一体,修复灵海与重铸仙骨方法一致,在连山经上曾有记载,但我手上只有残本,只提及所需的部分灵材,而无炼药之法。”

    而残本上记载的灵材为真龙之骨和女娲大神补天的五色石。

    她当即赴往僬侥,向龙田鲤讨得那残本,交给竹先生后,拜托他根据残片揣摩炼药之法,随后便开始四处寻找五色石。

    五色石只存在于只言片语的传中,连她和陆临都只曾听过名字,不知其为何物,她甚至连下界到底有没有五色石存在都不清楚。只是走投无路之际,那不知真假的残片多少给了她一线希望,在剑炉底下,她于弥留之际也不愿束手等死,如今更是不愿无所作为。

    希望再渺茫,也好过什么都不做。

    这几年来,她与长离相伴的时间还不到一个月,大多时候都在外漫无目的地搜寻,从朔原到南溟,再从东海到妖之国,一刻不停,顾不上任何其他事,任凭这所庭院停留在荒芜中。

    可至今为止,哪怕倾尽气力,她仍是一无所获。

    莫是五色石的所在,就是连其他传都听不到。

    每次回来,长离的身体都比前一次要更虚弱,一开始,她一回来就直奔长离身畔,随后,伫立在屋外的时间越来越久,久到她需要鼓起勇气才敢踏入。

    她经受历练,获得驾驭天火的能力,到头来却什么都做不到。

    ——挽回长离性命的不是她,察觉长离心情给她找来种子的不是她。

    “我到底能做什么……”她低声道,捏紧的双手咯咯作响。

    她从来不知道绝望是什么滋味,连坠入下界生死未卜都无法令她心灰意冷,可如今她却觉得心里某一处已经凉透了,随时都会死去。

    突然,泛着凉意的身躯贴上她后背,同样冰冷的掌心轻轻覆上她的握紧的双拳,似想将凝于那处的怒火揉开。

    她想得太入神,连长离醒了都没发觉,随后,她听到羽毛一样柔软,足以令一切坚硬之物都融化的嗓音。

    “阿烛,我现在很好,你不要难过。”长离将全身重量都交给了她,在她侧颈蹭了蹭,像是怕她没有听清,又了一遍,“不要难过了。”

    “等花开了,我让你第一个看到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