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雪落了又停, 停了又落, 永无止境。
钟明烛逗留了三天就再度动身离开, 将审问那修士的差事交给了风海楼。
而柳寒烟依旧石雕似的坐在雪中, 那场的风波后,她迎来的是又一段看不到尽头的宁静。
注视着茫茫雪原, 她时常有种仍置身于朔原的感觉,那自四面八方涌来的冷,散发着萧条孤寂的气息,除了风雪, 别无他物。
可数百年前, 这里尚是块山明水秀的宝地,她犹记得刚拜入天一宗时,七峰参差而列, 恢弘肃穆, 仿佛这就是云深之处的仙境, 而此刻回想,那时光景倒更像是镜花水月——正如她曾经的执念。
离开剑炉后,附于她体内的最后一缕重霄残魂也消散了, 她至今不清楚为何重霄的残魂会驱使她破坏飞仙台。
也许在剑炉底下度过漫长的岁月后,那些催生破坏的嗔怒怨恨都被磨平了吧,事到如今,她也只能如此猜测,同样,她也无从辨别当初自己所求之道, 到底有几分是出于本心。她曾几度坠入绝境,从不曾回首顾看,如今枯坐在这空寂之地,倒是平白生出几分感慨。
突然,她听到脚踩在雪地上的声音。
来过这的人只有钟明烛和风海楼,他们素来都无声无息的,况且修士身法轻盈,就算尚未筑基也绝不会发出如此笨重的脚步声。
瞬息间那柄剑已在她手中,剑气一触即发,不过很快,那剑就被她插回原处,弹指刹那,她已辨明来人身份。毕竟以她的修为,普通人的气息根本瞒不过她,何况对方根本没有隐瞒的意图。
“是我。”长离朝她走去,她披着厚厚的斗篷,大半张脸都埋在领子后面,呵出的气都化作了白雾,令那双黑眸中的氤氲看起来更浓。
这是几年来她第一次出现在这,虽然穿得很暖和,但仍低估了这灵气所化的严寒,才踏出那冰壁就被寒风刮得一个激灵。
柳寒烟挥了挥袖子将风阻在岩石外,视线在长离身上扫过,处变不惊如她也不由得一怔。自涿光山一别,她就没有见过长离,只知道她伤得很重,却不知她竟虚弱成这样。
这岂止是伤重,根本是勉强活着。
当初那个势不可挡的白衣剑修,如今连影子都找不到了,柳寒烟心底不禁划过一丝轻颤,不知是失落,还是惋惜,末了,她收回目光,冷静道:“这里不适合你。”
“我马上就回去。”长离在她身边蹲下,从斗篷下取出一个盒子放在她面前。
盒子还是温热的,地上那层雪很快就融化了。
“这是什么?”柳寒烟问道,她对长离的了解仅止于剑,此刻倒是有些好奇这冒着热气的盒子里会是什么。
“阿烛在的时候教了我几样点心的做法,我今天试了下,不过做多了些。”长离将盖子开,将里面那副碗筷递给柳寒烟,“就带来给你尝尝,谢谢你那么多年来守着山路。”
柳寒烟眉头一皱,她以为会是什么灵器法宝,或者和前几日那修士有关的东西,怎么都没想到竟是个食盒,她早已辟谷,正想推辞,可瞥见长离眉间那道伤痕,拒绝的话语最终被沉默取代,稍作犹豫后,她还是接过了那副碗筷。
方形的糕点整整齐齐码在蒸笼中,没任何花样,柳寒烟尝了一口,也不上味道如何,她早已忘了进食的感觉。
长离看她咽下去后没有什么,看起来松了一口气,看向那笼点心,笑了笑道:“阿烛教我的有很好看的花纹,不过我怎么都做不来。”她声音渐渐低下去,染上几分感怀,似在追忆过往,“以前她经常做这些,我不知道原来那么难。”
“第一次的话,已经很好了。”柳寒烟道,换做以前,她一定不会相信自己和长离会在这样的场合下心平气和谈话,更不会相信自己会出言安慰人。
“也是。”长离笑了笑,慢慢站起身子,但是这样简单的动作似乎就耗费了她不少力气,她站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我先回去了,食盒我下次过来拿。”罢她就转身往回走去。
即将跨入那面冰壁时,柳寒烟的声音突然传来,听起来有些犹豫:“你的身体已经撑不了多久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长离语气平静,仿佛那只是什么不相干的事。
“为什么不叫她留下陪你?”
人之将死,最后一段时间的陪伴弥足珍贵,这是连修士都心照不宣的道理,长离失了修为后与凡人无异,数年于她何其漫长,何况她的身骨被天道剑气损毁,根本无药可医,如今只能靠药勉力支撑,随时都会彻底崩溃,也许是下月,也许是明天,也许就是下一瞬。柳寒烟不明白为什么钟明烛依旧会一次次离开,去寻找那也许根本不存在的救命之法。
“她想做的事,谁都拦不住的,即便是我也一样,而且——”长离望着积雪上新踩出的脚印,笑了笑,“我也想要活下去啊。”
曾经,她所见所闻所感皆为虚无,生或死不过一字之差,于她形同虚设。
她就是一柄剑,不会死去,亦不会活过来。
如今她拖着残破的身躯苟延残喘,却想要活下去,比任何时候都想要活下去。
也许是大限将至,她越来越多地想起以前的事,她也终于明白梦境中那些声音、画面来自何处,那并不是她的记忆,而是琢光的记忆,以及战火在剑上留下的残影。
琢光舍身铸就帝剑,其精魂未彻底消失,而是融入了那柄剑中,天火所炼的帝剑中本不会诞生剑灵,但是琢光之魂曾破天道,便是天火也无法将其毁灭,是以残留那一丝人魂,经过天帝陵中灵力数万年的滋养,终于孕育出了剑灵。
剑灵继承了琢光的容貌,初生时心智尚未彻底开化,犹被身为剑的本能控制,唯一能感受到的便是对下界的向往。
平息祸乱后,昊天长久地坐于剑室中,面对那柄以琢光为名的剑,诉数不尽的相思,其后,他以血肉铸陵镇住邪祟,属于他的一切都散入了天地,唯独在剑室内留下了他对尘世的眷恋,而那份情,在数万年后化作了剑灵的执念,是以剑灵在新生蒙沌之时便破界而下。
琢光剑身在上下界连通那一瞬就湮灭在空前强大的力量中,而剑灵则在那一缕人魂指引下前往了忘川,入了轮回。
不过因为剑灵锋芒过利,魂魄难以凝聚,只能在三生镜中休养了千余年,直到将剑气炼成魄,才得以托生。
七百年前,九嶷山脚最繁华那座城市中,一户人家经历难产后诞下一个女婴,这是剑灵为人的第一世。
随后,便是滔天洪水,令那座城市一夜覆灭,无人生还。
钟明烛去过那座长眠于水下的废墟,试图寻出些和长离身份有关的蛛丝马迹,可那么多年过去了,经过河水经年累月的冲刷,连城墙都变得千疮百孔,哪里还有踪迹可寻。只有水草下的累累白骨,无声诉当年惨状。
她一出生,就被彻底斩断了根。
风海楼问过长离:“师叔,你不恨天一宗吗?”问这句话时,他面上有不安,有自责,还有深深的悲哀。
知情者的野心,不知情者的漠视,最终酿就了这场惨剧,毁了长离一生。
天一宗落得如今下场,不过是罪有应得。就像当初钟明烛在朔原质问的那般,这宗门中,又有谁真正在乎长离的喜怒哀乐,他们甚至连长离和寻常人一样有喜怒哀乐都不知道。
长离没有犹豫,道:“恨过啊。”语气淡淡的。
在以为钟明烛已死的时候,在吴回道出计划的时候,在飞仙台忍受血咒之苦的时候,她心中何尝没有恨。
恨不得化作灭世之剑,拉天地共沉沦。
可那又能如何呢?就算杀光伤害她的那些人,就算毁了这天地,她依旧无法与情人厮守,在碧水岸畔等候桃花盛开。
——更何况,她如今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恨了。
长离两眼发黑地扶住门柱,捂着嘴咳嗽起来,待移开手帕,看到上面点点暗红,她不禁苦笑着闭上眼,喃喃道:“已经……连血都咳不出了,阿烛,也许只能由你代我去看桃花了。”
桃源,钟明烛站在玉壁前,仔细审视着面前光滑如镜的断面,忽然,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心中莫名闪过一丝恐慌,她足下一个酿跄,下意识转身就走,从来的方向,径直回云浮山,可走了没几步,她就咬牙停下步子。
她还没找到五色石的线索,不能回去。
这些年她数次经过此处,却从不逗留,只因不愿触景伤情。可今日她还是来了,不是为了怀念往昔,而是因为这里和昊天有关。
数万年前,荒连剑宗先人在玉壁上观得舞剑之影,并于此地得到了大荒剑谱,昊天和琢光一定曾在这居住过。
虽然长离那些身为帝剑的记忆中并不存在五色石,但钟明烛觉得,若曾经有谁知晓五色石的下落,那只可能是昊天。他身为天帝,持有八荒镜,洞悉四海八荒之事,若五色石真的存在,他一定知道其所在。
昆仑台、合虚之山和融心剑炉已被她翻遍,她还随陆临一同前往东海归墟,询问那里最年长的鲛人,但都一无所获,眼下她能想到有可能存在线索的,只剩下这片桃源了,只能到这里碰一碰运气。
这里不同于其他几处,过去的痕迹早就荡然无存,若非有荒连剑宗传下来的记载,钟明烛根本不会相信这里曾有上古神袛停留。
环湖的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每一面石壁她都无比仔细地察看过,莫是昊天的遗迹,连修仙之人的气息都找不到半点,无论是哪个角落,看起来都只不过是人迹罕至的凡界胜景。
莫非此行又是一场空?
在将水底都翻过一遍后,她强抑住心头不甘,算从开始的地方重头搜索,落在那栋草屋前,她回头望向水岸,呼吸不由得一重。
那时候,长离才意识到万物的存在,对一切都充满好奇,会刨根究底问各种各样的问题,永远不会感到厌倦,被捉弄后甚至会有脾气,然后在看到伞上那朵白花时,神情一瞬变得柔和起来——她真的很开心。
她们看着朝霞铺满湖面,以为自己同样迎来了旭日新升,哪里会知道,彼时的快乐只是昙花一现。
眼下正值隆冬之际,湖心岛上成片的桃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走到一棵树下,钟明烛突然有些庆幸,若是桃花开时,她又怎能忍心独享美景,可同时也有些失落,若是花开了,她也能折几枝桃花带回去,略解遗憾。
“倒不如从这移一株回去,虽然不知能不能养得活……”她忖道,可还不及细想,便被远处升腾而起的火光断了思绪。
火光伴随着激荡的灵力,是修士在交手。
“这是怎么回事……”她眉头一皱,稍犹豫,便往那处飞去。
这里没有藏着天材地宝,也不是什么风水宝地,还很靠近凡界城市,不适合修士练功也不适合他们斗法,几百年来都没有别的修士来过,这时突然有修士在这大出手,多半有什么蹊跷。
她隐了气息靠近一看,发现三十多名修士将七位持剑者和一个男童堵在玉壁前,正在逼问什么,地下躺着两具尸体,一半身子被烧得焦黑,应是在刚刚的争斗中被杀死的。
那七名持剑人中只有三人有元婴修为,余下四人和死掉那两人都只是金丹期修士,那男童不过十余岁,尚未筑基,此刻已经晕死过去,被一个金丹修士背着。而围住他们那三十余修士中倒有一半是元婴修士。
一眼瞧出双方强弱悬殊,钟明烛心道:看起来像是寻仇,不过寻到这里倒也是稀奇。
她非正派之人,遇到这类纷争,往往都当作没看到,只有偶尔心情好了,才会兴致大发做些好事,而今她什么线索都没找到,自是没有多管闲事的兴致,而且要一个人对付三十多个修士也不是那么简单,一眼扫过见那群人中没有值得在意的,她便算离开。
趁这时候去僬侥城再会会龙田鲤好了,她如此盘算着,目光落在没有任何吐芽迹象的桃枝上,心中忽然道:若是离儿,多半会出手相助吧。
她想到那位萍水相逢的妇人死去时长离的愤怒,还有那头被她耗尽力气护住的鹿。随后,她又想起凡界口口相传那句善恶有报。
真是难以置信,现在我竟会信这些,她自嘲地心道,随即身形一晃闪至包围圈中,手指轻轻一弹,就将三个修士的法器震得粉碎,冷笑道:“我今天不想再看到有人丢了性命,不管你们是谁,都给我滚。”
围攻的修士见她神不知鬼不觉出现,一出手就毁了三座法器,不由得齐齐愣住,接着,率先反应过来那人叫道:“我们此乃了解先人恩怨!外人不要多管闲事!”
而被围困的修士见有高人现身,则连忙拜倒,道:“这位前辈,求你救救我们,我们是荒连剑宗弟子,久未入世,与他们无冤无仇,他们只是想谋夺本门宝物。”
听到“荒连剑宗”几个字,钟明烛眸光一暗,当即猜到那群修士的意图,声音愈发冷然:“任何话,我都不喜欢第二遍。”话音未落,她忽地出现在人群最后,只听得咔啦一声,她身前那修士瞬时身首分离,连元婴都被她自体内掏出,随后,她回到原处,将还连着一段脊骨的头颅丢到人群中,一边注视着众人面上不断加深的恐惧,一边召出一团火,缓慢地将手中属于那修士的元婴烧尽,待惨呼声停下,她才慢悠悠道:“忘了,我也不喜欢讲话时有人偷袭,你们若想和他作伴,就留下吧。”
那些修士相互交换了个眼神,当即飞似的逃跑了,连一个字都不敢多。确认他们的确已经离开后,钟明烛才转过身,对那几个同样被吓得冷汗直流的荒连剑宗弟子道:“荒连剑宗的人,来这里做什么?”见那几人跪在地上不住战栗,她又道:“起来吧,你们的命我暂时还不感兴趣。”
她一开口,那几人立刻站了起来,不过依旧是噤若寒蝉的模样,过了好一会儿,为首那修士才结结巴巴道:“我们已经走投无路了,才来先人修炼之地,以求机缘。”
原来当年姬千一死,大荒剑谱不知去向,荒连剑宗很快就败落了,靠几位长老苦苦维系才没有沦落至灭门,门中弟子为求自保,从此不再入世,谁知数年前天道之剑的消息传开,人人都想窥得其中机密,先人曾窥得天道剑势的荒连剑宗一下子变成了众矢之的,其他门派群起而攻之,竞相逼问大荒剑谱所在。
荒连剑宗弟子一再称剑谱早已遗失,却无人愿信,几个月前,门中长老被围杀,幸存弟子分几路仓皇出逃,如今他们这批只剩下这几人。
姬千承屡次对长离不利,钟明烛对他的徒子徒孙难起恻隐之心,见他们落魄至斯,也料到大荒剑谱的确不在他们手里,不愿再浪费时间,挥了挥手就发他们离开:“姬千承那厮和我有仇,今天算你们走运,快走吧,下次再出现在我眼前,我亲自送你们下黄泉。”
那几人听得她和上代宗主有仇,顿时吓得面如土色,险些再次跪下赔罪。
这时,远处忽地悠悠传来一道空灵清雅的嗓音:
“钟明烛,几年不见,你怎么还是这般凶神恶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