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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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晌贪欢, 终有尽时,待得梦醒,已是东方既白。

    钟明烛捏着酒樽, 量着那一线天明逐渐侵占整个山头, 酒樽已经空了,仅余几滴琥珀色的酒液,泛着夜色残留的淡淡旖旎, 她轻轻嗅着酒香,唇角蓄着一抹浅笑, 一如这山间徘徊不散的春风。

    长离盖着毯子伏在她膝头, 睡得很沉,呼吸间,毯子偶尔自肩头滑落,露出几处桃色,但钟明烛很快就会把毯子拉回去, 更妥帖地将她包覆, 不愿她受一点凉。当将毯子拉好后,那只手便会回到她发间,有一下没一下抚着她的发丝, 自顶上至背后,划过她的后颈、肩头,如此轻,如此柔,奏出她不曾有缘听闻的摇篮曲。

    一只青鸾飞来, 变作信笺轻飘飘落下,钟明烛抬手接住,看清其中内容,轻轻叹道:“看来是时候了。”嗓音中带着淡淡的惋惜。

    明知眼下的闲暇时光不过是权宜之策,仍是会不由自主地喜欢上,并对即将到来的告别感到不舍。

    下一瞬,她瞥见一抹霞色悄然落在花圃中,她本以为是朝阳之辉,细细一看,看清那是何物,便再度露出笑容。

    这时,长离发出一声含糊的叮咛,身子动了动,似要醒来,钟明烛见状便扶着她坐起,亲了亲她微微张启、犹带着朦胧雾色的眼,然后在她耳畔道:“离儿,你看,花开了。”

    花瓣舒展,含着露,在风中微微摇曳。

    而墨色瞳眸中,胧色渐消,于一日之初,映出最为绚烂的刹那繁华。

    几日后,她们动身离开云浮山,风海楼偕同门中所有弟子在山门相送。

    “师叔,千万保重,我们都会等你回来。”风海楼又一次红了眼,少年时他曾跟随长离身畔,心翼翼仰望着那道万众瞩目的身影,而今他已比长离还要高了,经历了那么多,再见长离眼中那抹一如往昔的平静,不禁百感交集。

    师叔一直没有变,只是我们都没有尝试过去了解,他心道,随后,多年来缭绕不散的愧疚再度浮上。

    “你们也多保重。”长离不擅长应对这般场合,只淡淡道了一句,便缄口不言,倒是钟明烛笑眯眯拍了拍风海楼的肩膀道:“别苦着脸,不知道还以为是在送终呢。”

    她话一出口,前来送行的天一宗弟子俱脸色一变,修士向来讲究风水、运势,所谓不吉之言,就算不得不,也须得绕几个弯子,哪会向她这般信口胡。不过她这么一岔,倒令惨淡的气息散了去。

    许多弟子不清楚长离的情况,不免怀着几分长离会有去无回的担忧,如今看到钟明烛神色轻松,不知不觉就安心了不少。

    “前辈所言极是。”风海楼点了点头,又对长离道,“师叔,天台峰的院子还有院里那些花,我会好生照顾,师叔随时可以回来。”

    长离微微一笑,道:“谢谢。”

    丁灵云得知她们要远行,便准备了一些锱铢,连同座驾一起送给了她们,长离一一谢过。

    随后,风海楼朝钟明烛躬下身,郑重行礼道:“前辈,请好好照顾师叔,待你们归来,天一宗弟子必以盛礼相迎。”

    “盛礼就免了,准备点好酒就行了,不要那种寡得像水一样的。”钟明烛摸了摸鼻子,继而笑道,“我留下的护山大阵和四灵诛邪阵精要,你可不要荒废了,不然你师父一腔心血就要付之东流了。”

    风海楼刚想应许,就见钟明烛牵起长离,霎时便失了踪影,停在不远处的座驾也不见了,

    “再下去没完没了的,不了,后会有期。”

    声音远远传来,及最末几字,已彻底隐入了云端。

    马车被四匹腾雾马拉着,飞快地往僬侥城奔去。

    “这座驾倒是不错。”钟明烛拍了拍身下的软垫如此感叹道。

    长离靠在窗口,眺望远处的山影,她以往都是御剑飞行,只顾奔赴目的,从未注意过两畔景致,如今见得穿梭在浮云间的山光水色,一时看得出了神。

    “怎么?”钟明烛看她忽地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样,好奇地凑到她身边问道。

    “从这里往下看,风景很好。”长离轻声道:“我以前都没有注意过,觉得有些可惜。”

    钟明烛笑了笑,往她身上一靠,脑袋一下一下磕着她的肩膀,道:“觉得可惜那就多看一会儿,以后也可以多看看。”随后,她伸出手,虚空勾勒出不断变换的山川河流,又道:“等你好了,我带你去南溟,从那里的高处往下看,海水就像一块碧玉一样,你一定喜欢。”她收住手,最后一笔画出一道碧波,紧接着,便是水汽氤氲,灵力构成的画面化作泡沫四下飞散。

    几点落在长离手背上,长离注视着那些灵光渐渐散去,忽道:“只要找到五色石就可以了么?”

    “没错。”

    “那真龙之骨?”黑眸中划过一抹疑虑。

    重铸仙骨需要五色石和真龙之骨,这些年,钟明烛只找过五色石,而陆临寻来的那副真龙之骨,都被她用来恢复护山大阵了。

    “真龙之骨,于我而言,不过是稀松平常之物。”钟明烛执起她的手放在胸口,手指插入指缝与她十指相扣,“待取得五色石,我们就去朔原,去钟山。”她抿唇一笑,又道:“你可知我为何姓钟。”

    “为何?”

    “须弥山上的生灵为神骨所化,无父无母,游荡于天地间,不似凡人那样有家人赋名,所以我们的名字,一般都是自己取的。”钟明烛望向远方,怀念似的道,“我为烛龙血骨所化,继承了他的御火之力,因为烛龙曾是钟山山神,所以我就给自己起了这个名字。”

    落入下界后,她选择钟山当做栖身之所,亦是这般缘故,那里是烛龙曾经居住的地方,是此界与她诞生处唯一有所牵连的地方。须弥山的生灵死前都会回到出生之地,而她和陆临再也回不去了,只能分别寻找尚且残留有先祖痕迹的地方。

    长离隐约察觉到一缕怅然,不禁收拢手臂,将钟明烛抱得紧了些,道出下意识于脑海中浮现的承诺:“我会陪你。”

    这几个字没头没脑的,前言不搭后语,钟明烛却笑了,她道:“钟山的确太荒凉了,多个人会好很多。”

    她乃是烛龙之后,根本不需要去找真龙之骨,她本身便是真龙之体。

    又行了几日,经过黑水岭时,车忽地晃了晃,似被重物撞了一下,随后,一袭晃眼的红色钻了进来。

    长离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人搂进了怀里。

    “哎哟,我的乖徒儿,好久不见,可曾想过为师啊?”女人笑嘻嘻的嗓音中,长离觉得头发被用力揉了揉,随后脸也被摸了一把,那是很熟悉的声音,只是不及她想起来,就被钟明烛从那人怀里拉了出来。

    她抬眼一看,只见一个高挑的红衣女人正在揉着臂,嘴上嘟囔道:“气。”她踩在车门口,只有脚尖一点沾在车内,大半个身子都挂在外面,看起来随时都会被刮跑,可她始终站得稳稳当当的,见到长离正在量自己,便勾起唇角,指着自己道:“长离,你可不会不记得我了吧?”

    能在钟明烛面前如此放肆的,除了百里宁卿还能有谁?

    钟明烛冷笑了一声,抬脚蹬过去:“滚出去,给我重新敲门。”

    “啧,在天一宗住了那么久,怎没学到人家名门正派的半分气度。”百里宁卿侧身避过,手在车门上搭了一把就再次进到了车里,她一闪身就坐到了最里面,还拉着长离在自己身边坐下,握着她的手开始上下量起来,“看起来气色还好,那我总算放心了,我本来想去云浮山看你,谁知叶莲溪那混球比抹了油的鱼还滑溜,我从东海滨追到西北大漠都没逮住他。”

    长离听着她絮絮叨叨,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钟明烛一眼。她上次与百里宁卿话还是三百多年前,那时百里宁卿受了伤,是白虎模样。而在涿光山和须弥之海的混战中,她心神紊乱,没能注意到百里宁卿。她在天台峰养伤时,百里宁卿一直在扶风林与被他们引过去的修士周旋,是以细数起来,这竟是数百年来她们第一次照面。

    “是你实力不济,怪不得别人。”钟明烛不动声色把长离的手扯回来。

    百里宁卿嗤地一笑:“你怎地目无尊长?”

    “呸,你哄骗离儿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钟明烛瞪了她一眼。

    当年百里宁卿故意放跑妖兽,纵容它咬伤钟明烛,以救钟明烛为条件,迫使长离拜自己为师。事实上钟明烛虽然看似伤重,可她身为神骨之躯,那些妖毒根本奈何她不得,只消昏睡月余便能痊愈,竹茂林所谓的救活她,也不过是渡了些灵力过去,好让她能提早恢复。

    长离不知其中缘由,为救钟明烛,从而答应了百里宁卿的要求,她此举无异于自毁前程,好在云逸开明,不但没有责备,还在三位长老那替她开脱,若是换作杜玄则之类的掌门,长离恐怕要被入邪道,受正道追杀。

    “咦,你还敢找我算账?”百里宁卿不客气地瞪了回去,“我可是因为你这厮太会翻脸无情了才会出此下策。”

    钟明烛顿时语塞,当初她刚恢复记忆,对长离的感情尚没多深,的确是念着百里宁卿那层关系才没有痛下杀手,至今想到忍不住后怕。

    “那……那你也不是没其他法子……”她摸了摸鼻子,声音有些没底气。

    百里宁卿想保长离不假,想占她便宜也是真的,若只是想救长离一命,留句话便是了,绕那么大圈子,无非是想以后和钟明烛吵架时能占点口舌之快。只是她在黑水岭曾经对长离下了狠手,终归心里有愧,是故没法做到理直气壮。

    正当她懊恼又被百里宁卿摆了一道时,手却被长离握住了。

    “前辈,当初你答应过我,此事与她无关,我入你门下,她仍只是天一宗门人。”长离一字一句得极认真,末了又补道,“你还过我们无需以师徒礼节相待,所以我可以继续唤你为前辈。”

    言下之意,便是她虽然认了百里宁卿当师父,但钟明烛却不是百里宁卿的徒孙。

    至于以往之事,她亦无意追究,钟明烛的确伤过她,在初次见面时,更是差点扼死她,可那些都过去了。如今钟明烛全心全意待她,她决计不会因往事而心生龃龉。

    百里宁卿拧着眉“嘶”地抽了口冷气,随后咬牙道:“好好的正派弟子,都被你带坏了。”

    “非也非也,这叫以理服人,正宗的正道做派。”钟明烛幸灾乐祸地笑起来,然后异常得意地圈着长离的腰坐下,笑眯眯观看了一会儿百里宁卿的脸色,才问起她的来意,“你怎么过来了,僬侥城的情况可还好?”

    “都在掌握中,叶沉舟那厮受伤不轻,陆临和我与他斗了几场,除了他几个心腹手下,他现在躲在僬侥城不敢出来。”百里宁卿笑道,“我看那边情况安稳下来,便想过来接你们,顺便去找那鲛人的下落。”

    “若耶?她怎么了?”钟明烛追问道,“那玉符上没提她不在僬侥,难道叶沉舟先一步下手了?”

    “不是,是慕云叫她离开的,而且勒令她不得透露自己行踪。”百里宁卿揉了揉眉心,“所以现在我们找起来才那么麻烦。”

    这时,长离扯了扯钟明烛,问道:“她们出什么事了?”钟明烛没有和她提及那枚玉符,她只知道她们此行是要去找五色石,而今听钟明烛和百里宁卿的谈话,倒像是与慕云、若耶有关。

    “是这样,叶沉舟此次受伤很重,他听闻百里曾神元受创而不死,便从慕云那问出了长生引的消息。”钟明烛道,“此前你身体没恢复,我想让你安心养伤,便没与你。”

    慕云将当年落在钟明烛手里的那条灵脉交给了叶沉舟,以换取掌控珍宝阁的允许,叶沉舟收回了灵脉,却也存了一分疑心。慕云背上的暗云印记正是叶沉舟刻下的血咒,令她无法违抗自己,他一直怀疑慕云与钟明烛等人暗中有联系,只是当初钟明烛在那印记上施咒混淆,慕云又巧妙地挑起云中城各势力间的纷争,令叶沉舟一直分不开身追查慕云底细。

    这几年钟明烛忙于寻找五色石,无暇帮慕云掩饰,而叶沉舟重伤之后无路可退,是以这次慕云终是未能逃开他的命令。

    是以她才不得已向钟明烛求助,一旦叶沉舟开始追究长生引,那若耶的身份势必要暴露,这样一来,鲛人血恐怕会成为众修士追逐的下个目标。

    长离听闻慕云和若耶的处境,咬了咬下唇,眉宇间浮现出一抹忧色,片刻后道:“你会帮她们的,对吗?”

    钟明烛轻轻一笑:“我若不帮她们,你也会叫我去帮她们的,那我不如省一事。”她摆了摆手示意长离不必担心,“竹先生离开前,我们已经开始着手布置了,况且,若耶救了你好几次,还没来得及和她道谢呢。”

    长离“嗯”了一声,点了点头:“我想帮她们,还要谢谢她们。”

    “等先找到那鲛人再谢吧。”百里宁卿叹了一口气,“慕云倒也是机灵,那鲛人躲了起来,连她都不知道下落,叶沉舟便没法从她那问出来了,好在玄羽和赤羽也来了。”她微微一笑,“这山间,鸟儿特别多,不久就能有消息了吧。”

    作者有话要:

    啊总算是水到渠成一气呵成圆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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